梅上雪 中——匿名君
匿名君  发于:2012年09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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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吾怒火上冲,忍不住大声道:“燕云十六州自古就是中原领土,当年诸侯纷争,唐王无耻,为求自保,割地苟安,太祖统一中原之后,自当收复失地。你们百姓要活命,需要那片土地,我大宋百姓一样要活命,一样需要那片土地,凭甚么要让出来给你们百般鱼肉!为你们的饱暖丢掉家园,丢掉性命?”

“生在江南富庶之地,并不是百姓的过错!如果这样也算过错,你说的那些穷苦人家是不是也能对你说,凭甚么你可以美酒佳肴尽情享受,他们却要挨冻受饿?你是不是也该让出你的财富,分享给你的族人?这个世上,从来也不存在甚么公平,你有广阔的草原,我没有,我有肥沃的农田,你没有。难道便要因为这些天生的不公平去抢去夺去杀人么?那与强盗有甚么两样!”

刘倍眯起眼睛,神色中也带了几分怒气:“说起强盗,你们南人才是不折不扣的强盗,带着斯文面具,做些肮脏勾当。辽宋互市时,南人狡计百出,用低劣之物,换我上好的毛皮马匹。曾有族中老人对我哭诉,他带一头皮毛完好,角长三尺的公鹿去互市上买卖,南人却百般挑剔,最后只换得了一小捧盐巴。而那头鹿,南人转手便可以换两个年轻漂亮的舞娘!似这等欺诈之事屡屡发生,便是泥人也有土性,我们辽人没那样花花肠子,只有一腔血性,你骗了我的,我只有动刀子抢回来,有甚么不对?”

“若要旁人不敢抢,只消南朝当真壮大起来,便甚么人也不敢动歪脑筋。可是现状怎样呢?你们有天下最肥沃的土地,最多彩的文化,最奇妙的工艺,最强悍的武器,最多的军民,却自相残杀,将力气尽数用在兄弟之间的争斗上,以至国力空虚,御外无能。你们有一句话很有道理,叫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们南朝现在便如一只柔弱的小羊守着暖暖的房子,房子中有醇酒,有佳肴,有红菱绿柳,有美人如玉,外面守着一只又冷又饿的狼,你对狼说,那房子是小羊的,那些好东西都是小羊的,你不能抢,那狼就会当真不抢么!不单要抢,连小羊也要一并吃掉!就羊就狼,只在兄弟一念之间,选错了,便是千古之恨!”

奚吾一时想不到甚么话去驳他,只是一径摇头:“奸商也好,报仇也罢,总之要我去大辽助你,绝无可能,我宁可在大宋被人千刀万剐,强过去辽国安享太平。东丹王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罢!”

55.离去

“东丹王,好个东丹王。”刘倍轻轻笑了两声,笑声中带着几分苍凉,“从大哥,又变作了东丹王。先前见你相救契丹族人,只道你不是个狭隘之人,不计较民族之分,谁知,你竟与一般南人无甚么两样……韦奚吾,你让我很失望。”

奚吾只觉心乱如麻,再无甚么心思与刘倍纠缠下去,只略拱拱手道:“话已如此,东丹王救命之恩,我只好来世再报。东丹王若肯念及你我相知一场,今日便放我走罢,我死也感激你。”

刘倍凝目望着奚吾,沉默半晌,挥手道:“施仲嘉的人被我扣在王府中,离朵会带你过去,你……便与他一同去罢。”说罢,坐回去倾了一盏酒,竟独个慢条斯理吃将起来。

奚吾满心歉疚,却甚么也说不出,撩起袍子扑通跪倒,对着刘倍连叩了三个响头,额头的血迹擦也不擦,转身举步下楼。

离朵默默守在楼外,见奚吾出来,捧着一领虎皮绒袍子披到他肩上,转身又牵过一匹健马,马鞍上挂有两个很大的包裹。他只面无表情道:“一个包裹中是王先前在互市买的皮毛,答应要送与先生的。另外一个包裹中是路上用的干粮清水,请先生收下。”

奚吾一怔,便在此时,楼上却传来刘倍高亢入云的歌声:“……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

他垂下的双手握住温软柔滑的袍角,抬头向酒楼上望去,却见天边明月高悬,楼角数盏红灯灿烂夺目,刘倍斜倚栏杆,左手执壶,右手执剑鞘在栏杆上击节相和,便在楼头纵声高歌。

他的身影映在月中,清晰、遥远、恍如梦境。

相识、相知、相伴,多少个快活无比的日子尽成旧梦一场,从此,便是路人。

自黑州一路南下,竟比来时还要匆匆,渴了吃口清水,饿了啃些干粮,累了便在道旁林子中和衣而睡。甚么六王、甚么九王、甚么后党,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那些人都交予子文派来的人去应付好了,他只管赶路,不顾一切地赶路。

只想见子文一面,只想问他一句:“刘倍所说那些,可真?”

问过了,却盼着怎样的回答呢?

但愿子文说,朱鹏博非他所杀。

但愿子文说,小郡主他并未迎娶。

但愿子文说,他不曾与西夏勾结。

但愿子文说,那同生共死的誓言,他还牢牢记得。

自黑州至汴梁,快马加鞭不过一个多月的路程,奚吾却觉得这是此生最漫长的旅途。

在旅途中,他闭目塞听,甚么也不想听,甚么也不想看,他不想听人议论六王小郡主奉旨下嫁御史中丞施仲嘉,婚礼多么隆重,十里长街处处彩灯高挂;也不想听人议论御赐郡主府多么奢华,楼高百尺,雕梁画栋,金碧辉煌。

或许,那些只是传闻。子文说:“信我,我绝不负你。”

他不信子文,又去信哪个呢?

再遥远的旅程终有抵达的一日。

腊月初三,汴梁,施家故宅。

夜半,无人,私语时。

自江宁一别,这三年来,二人聚少离多,好容易抛开所有一切,重新面对面站定时,这光景,却是如此奇异。

子文说:“我与夏太子确有盟约,他还我子远骨灰,我容许他保有回鹘大片土地。此事与大宋利益全然无损。所谓换他支持九王,则是图与一面之词,夏太子并无此意。”

子文说:“是,我杀了朱鹏博。他是后党一系,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我。不杀他,迟早是心腹大患,我也得不到军权,无有军权,便放不开手脚做事。李叔叔归隐,只因为我要那毒药时答应过,绝不以之对付宋人,他恨我言而无信而已。但,历史若重演,我还是要杀朱鹏博的,此事,我绝不后悔。”

子文说:“我确是娶了玉音郡主。一来此乃御赐姻缘,抗拒不得,二来如此这般,我便可得到六王的全部信任,方便行事。”

话便说得冠冕堂皇,然而朱鹏博是谁的心腹大患?方便行事又要行怎样的事?奚吾涩声问道:“你便当真……要同九王一道谋反么……”

子文轻道:“你可知,为甚么六王是官家亲兄弟,却投靠九王么?此事,我亦是娶了小郡主之后,才得知晓。当年后宫太后专宠,却只有一子,乃当今圣上,当年的三王赵普。为固宠,又自别处抱来一子,伪作己出,便是六王,后宫中便只这两位殿下得以顺利长大。但有旁人诞下一子半女,尽被太后害死了,只南安太妃想方设法瞒住腹中胎儿,又拼死催生,才留下了九王一脉。先帝与太后情深,不忍责她,却也担心太后一枝独大,便立下遗诏,言道,若太后不听遗命,过分扶持外戚,赵普又无力压制,九子赵德可取赵普而代之,剪除后党,安固赵家江山。”

“如今这遗诏,便在九王手中。副宰徐明等人投九王麾下,俱是受这遗诏所召。六王赵和是太后抱来的孩子,此事在当今之世,只怕没有几人知晓,他若扶持九王推倒赵普,再找机会杀掉赵德,便能独揽大权,身登大宝,九王赵德亦要防备六王如此。此二人在官家面前假作不和,在徐明等人面前又互相扶持,实则暗中勾心斗角。我若手中无权,早被他们踩做垫脚之石,死无葬身之地,你只怕也早死于六王之手。”

“可是你说过……只求脱身,只求带着平安郎,与我一道远离朝堂,寄情山水……”奚吾的声音越来越低,心中却已不抱任何希望。

子文扬眉反问:“如今局势错综复杂,是我想脱身事外,便能脱身事外么?若不安排妥当,想走?天下之大,只怕你我都寻不到容身之所!更遑论带着平安郎一道逃走,那便是痴心妄想。”

奚吾默默无言,子文又道:“何况,无论后党坐大,还是六九夺权,于我大宋都是一场灾难,我又要借六九之手打压后党势力,又要防备其趁机上位,还要加紧收拢军权,身边可信赖的人却没有几个,实是心力交瘁。若非娶了小郡主,换来他们的信任,不晓得更要费多少力气,才能靠近他们的核心机密。如今全局终于尽在我手,只看我如何操弄。阿吾,你陪着我,你我携手,终有一日并立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所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总比那整日里东藏西躲要好上许多的罢。”

“那小郡主呢?她会怎样?”

“你理她作甚,无非个不晓事的女子,随便哄哄,也就完了。你自做我的谋士,贴身医官,她绝不会有异议。待大事一了,六王府上下只怕没一个逃得过,她嫁给我好歹还能得个周全,到时安排她出家,便甚么事都没有了。”

奚吾怔怔望着子文,他的目光那般明亮,神色那般飞扬,分明是那个熟悉到极处的子文,却又多少不同。

“子文,你做的是大事,那些,我不懂。我只晓得,若单单你一人,无论你做的是好事,还是坏事,我都陪着你,同生共死,无怨无悔。”奚吾轻道,“可是现在,我不晓得该怎样才能陪在你身边了。无论甚么原因,你终究与玉音郡主拜过天地,许了白头之约,从此便是身有所属,我有甚么资格继续陪着你?又有何面目继续陪着你?”

子文一怔,刚要开口,奚吾的手掌已覆在他的口唇上:“不要说,听我说完,你现在打断,我不晓得还有没有勇气再次开口。”

奚吾的手心温软,便如他千百次握住的一般,子文的心中却升起不祥的预感,用力攥住奚吾的手,听他续道:“我知你会说,对小郡主并无爱意,只是利用她如何如何,心中在意的,还是我。对么?”

他苦笑一声:“这便是你我最大的不同。他人与你,便如粪土,你全不关心、全不在意。只是我做不到。子文,我真的做不到。你骂我蠢也好,笨也好。若你死了,我必跟了你去。若你伤病,我宁可以身相代。今生今世,我心中便只你一人。只是……这些从此都会藏在我心底,再也不会取出来……因为……你的身边,已有了小郡主。你是她的夫君,她的天,她的一切。这些,我不能,也不敢夺走。我没法子与你两情缱绻,却对小郡主视而不见。她不是已故去的子远,也不是你不爱的平安郎,更不是任何一个对你有情,你却对他无意的人。即便在你心中,她只是争斗的牺牲品,在我心中,她却是你名正言顺的发妻,是你应全心全意相待的女子,是你今生最该去爱护的人。哪怕你心中全没有她的影子,她依旧是最有资格站在你身边的那一个,她的名字可以记入施家宗谱,她的子子孙孙都将是你施家的人。而我,甚么都不是。”奚吾的声音很低很低,“我一路上都在幻想,旁人说的那些都是假的,子文依旧是原来那个子文,我拼命赶路,似乎这样便能将时光回溯到以前的日子,可是,终究,回不去了。”

“子文……我答应过,今生今世都陪着你。抱歉,我食言了。”

子文的手用力握紧,几乎是厉声道:“你也要离开我?”

奚吾一向柔顺的面颊被微微摇曳的灯火勾勒出几分刚硬的线条,他的双目含泪,目光却那样坦荡地凝视着子文,半分也不曾躲避:“是。我要离开你了。”

“自黑州来汴梁的一路上,我想了很多很多。子文,与你相遇相知相爱,是我平生最大的乐事,永生永世,我都忘不掉你的好,施子文是我毕生所爱,这永远也不会变。但我没脸面留在已娶妻的施仲嘉身边。也没这个本事留在你身边……方才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其实都是借口……子文,我真的没法子对小郡主若无其事,想到你抱过我,转身又会去拥抱那个女子,我的心便如刀割一般痛。”

他轻轻摇头:“我做不到,子文,我真的做不到。”

这些话语都是如此轻柔恬淡,没有血,没有泪,却包含着无法诉说的巨大伤痛和决绝。

子文整个人如同被丢进了滚沸的油锅,疼痛、煎熬,他想便这样捉住他关起来,永远不放;也想提刀将他杀了,化成灰吞下肚;又想不顾一切抛开朝中的一切,抛开小郡主,便随他去……无数念头一股脑涌上来,几乎将他淹没。

他却甚么都说不出,一动也动不了。

从未有过的挫败感铺天盖地笼罩住他——阿吾,真的要走了。

哪怕关住他,哪怕杀了他,哪怕将他一口一口吞吃下肚,他的心,也不在了。

便在他决定迎娶小郡主的那一刻起,已永远永远失去了他的阿吾。

今后,再也见不到那双含着温柔笑意的双眼,再也没有人苦心为他调配各种香药,再也没有人在他暴怒时柔声安抚,冬日的夜晚,也再也不会有那样一个人,默默等着他回来,用一盏明灯,温暖整个屋子。

从此,这世间终究只剩了他一个,冰冷,刺痛,了无生气。

汴梁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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