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六王、八王均出自太后,只九王出自南安太妃,因此官家对这个非一母同胞的九王一直心存防备,始终不与他任何实权。九王赵德只得暗中做功夫,表面上吃喝嫖赌玩物丧志,蒙蔽官家眼目,暗地里却动作不断,收罗党羽,积攒力量。然其毕竟一向不参政事,手中便无有多少得力之人,在朝中属势弱一方。因此子文先前成竹在胸,只道脱身便是早晚之事。
可如今,朝中局势的变化却让他明白,事情,便不似想象中那般简单。
副宰徐明是两朝元老,为人一向木讷小心,为官以来无功无过,只因资历老,却坐在了副宰的位子上。他自官家即位以来,从不参与任何纷争,不结党,不联盟,对任何一方都不偏不倚。便在五年党祸中,亦是无惊无险,平安度过。这样一个独善其身的老人,为甚么会在这当口作风大变,自温吞转为强硬?究竟是甚么缘由促成了这种变化?
而计相刘成与六王一心,他主战,便等同于六王主战。六王对两府向来恭敬,极少与之意见相左,今番却摆明车马,公开反对,却又是什么缘故?
子文自怀中摸出了一张小小字条,展开来铺在桌上。
字条的大小、宽窄、纸质、字迹都明明白白告诉奚吾,这便是那封信上撕下来的部分。字条上只有短短两句话:“甘平东至将离酒,桃落荷开菊饼香”。
奚吾在心中反复念了几遍,沉吟道:“前一句我便不懂,后一句却能猜出几分。三月桃花粉面羞,六月荷花水中开,九月菊花方争艳。荷花菊花都开了,单单桃花落尽……这是说……九王谋反,六王也参与其中?”
“是。”子文轻轻颔首,“我先前种种猜测,在这封信中便得到了验证。”
“六王,已与九王携手。”
其一,六九联盟对夏用兵一事上已出现端倪;
其二,户部侍郎孙兴与枢密院吏房李副承旨最近结了儿女亲家。须知户部侍郎是六王一派,而吏房李副承旨则是西府中少数支持九王的大臣。这两个要害部门结盟,无有上面的授意,便是绝不可能。
其三,今日小郡主生辰,六王话语中露出要为其招亲之意,却字字句句不离个“武”字,似是属意于有战功的少年武将。当此四海承平之际,除西北,哪里还能寻得到战事?
而李继周这一张字条的后一句,更是坐实了子文的猜测。
只是官家是嫡长子,又自太子得继大统,名正言顺。六王是官家一母同胞,于情于理都该忠心辅佐官家才是,究竟为了甚么倒戈投向九王,目前还是个谜,但与副宰徐明的态度转变定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原本官家加上六王,势力明显强过九王,此时六王却意外转了方向,双方便开始势均力敌。
孰成孰败,着实难讲。
至于前面那句“甘平东至将离酒”,甘平当是指甘州已被平灭,东至和将离酒说的是原来定居肃州的北辽东丹王图与,他在回鹘战事初起之时便避到了宋辽边界的黑州暂住,黑州别名红药城,每年春夏之交花开满城,而将离便是红药花的另一个名字,这一句想是要子文关注图与。此人是辽帝的亲哥哥,本是长子,只因母亲是汉人,自出生便无缘帝位,虽文武全才,又随辽先王东征西讨,立下了赫赫战功,却总是不得信任,被远远封到东北的渤海为王,且辽帝登基之后,更是被拘在上京监视起来。其部下欲起兵相救,图与不肯与兄弟同室操戈,趁着月色悄悄出走至甘州回鹘,从此定居肃州,再也没有踏上辽国的土地一步。
目前虽然不晓得图与对宋夏战事有甚么影响,但李继周既然这样说,想是一个转机,却是马虎不得。
奚吾捏着那张字条蹙眉凝思半晌,问道:“若开战,会对甚么人有利?”
“无论胜败,只要调虎符出兵,禁军内部定有大幅度的人员调动,若有人想上位,便是良机。”子文苦笑一声,指指自己的鼻子,“例如御史中丞施仲嘉。”
“我领过兵,有武艺,通兵法,又是京官,出兵时与我个监军一类的官儿当当,对九王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他与夏早有来往,此次出兵无非做做样子,只消大军压境,夏军必定后撤。于是军功轻松到手,日后在禁军中更好动作。但兹事体大,动作之前要先看到我的忠心,因此命我去杀武安北,武安北若死在我手上,便意味着我与官家彻底决裂,日后便不敢倒戈,只有一心为他卖命。”
43.分歧
奚吾凝视着子文,掌心全是细汗:“依你所说,武安北绝不可杀,你还在犹豫甚么?虽然平安郎在九王手中,但武安北的性命事关江山社稷,孰重孰轻,一目了然。若仅仅为了平安郎,为了六王倒戈,你决计不会如此决断不下。”他执起子文微凉的手,轻声问道,“究竟是甚么,让你起了宁杀武安北,也要与九王继续周旋的念头?”
子文蓦然抬头望了奚吾一眼,却笑了,伸手揉了揉奚吾的头发,笑道:“乱讲,我几时说要杀武安北来着?武家同施家乃是世交,他又是朝中栋梁,我不敢动也不能动。九王想也晓得此事难办,我另外找个甚么由头搪塞他也就罢了,你不要担心。早知你会想太多,便不该说这些烦心事。”
他长长伸了一个懒腰,软软靠到奚吾身上:“官人喝多了,头晕。”
“这里没处弄醒酒汤去,我与你揉揉罢。”奚吾情知子文在顾左右而言他,却是无可奈何,只得伸手扶住,十指微微用力,为他按揉头颈各处经络。
子文闭上眼靠在奚吾胸前,满头长发冰凉滑软,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这香气很熟悉,是奚吾早年在江宁城亲手调制的香油,专用来梳头的,可提神醒脑,却没想到子文如今还在用。
“我配的那些香药,你还在用?”
“嗯,用惯了,换别家香药便通身不爽利。”
奚吾忍不住在子文头顶轻轻一吻,轻声道:“香药放久了不好,改日我与你重新调配一些,旧的就丢了罢。”
“好。”子文懒洋洋应了一声,随口问道,“对了,阿吾会配香药,可会配酒?”
奚吾一怔:“酒?”
“东丹王图与好酒,尤好各色照着古方调配的美酒。我想过了,此人是辽帝亲哥哥,断不会要我朝的甚么官位,美人财帛也从来不缺,要接近此人,必要从酒上入手。只是寻常美酒怕是入不得他眼,还要出奇招才好。不晓得你有没有甚么好法子?”
奚吾蹙眉想了一会,答道:“倒是看过几本配酒的书,但我只看了药酒部分,其他的全没注意。只是那些书俱留在了恭州,现下却没处弄去。”
“只消记得书名,我便弄得回来。”
奚吾想了想,报了几个名字,又摇头:“不全,一时却想不起来那许多。”
子文索性躺在了奚吾怀里,拉下他的手放在口边轻轻一吻:“我在应天书院读过书,那里的藏书极其丰富,不知……”
奚吾的眼睛蓦地亮了起来:“应天书院?”
子文一笑:“应天书院离汴梁不远,往来方便,藏书量又极大,且少时我在那里读书,倒也混了个熟门熟路,比去别处寻书容易得多。只是不晓得你肯不肯帮我这个忙,找些偏门的方子配酒,献与图与做个敲门砖,在他身边伺机行事?”
奚吾踌躇道:“配酒容易,只是我不惯作伪,在他身边久了,怕露出马脚。”
“不惯作伪?”子文笑出声来,“你先前骗九王府那几个人,今日又骗住了平安郎,真真假假,哄得他们团团转,哪里像不惯作伪的人?”
奚吾脸微微一红,也笑了:“我也就骗得了一时,却不能长久,若被人发觉了,我可拔脚就逃,不管你甚么机甚么事。”
“越发不长进了!”子文重重咬了奚吾的手指一口,“先前说肯帮我,现如今用到你了,倒来与我推三阻四的。“
“疼!”奚吾要抽回手,却被子文攥住不放。
“哪里疼?”
子文轻轻抚摸奚吾的手指,没两下却不安分起来,顺着手背,手腕,小臂,便一路钻入了奚吾的袖子里。
奚吾忍不住笑:“痒得慌,又不是那里疼,你只管揉做甚么?”
子文一把将奚吾扯倒,双手却各处摸索起来,只笑道:“又是疼又是痒的,官人分不清,只好到处试试。这里痒?还是这里痒?”
奚吾被他闹得缩成一团,笑个不停:“哪里都痒!快放手!快放手!”
子文哪里管他,腋下、腰侧、后背……一路摸过去,只笑得奚吾浑身发软,不住口地求饶,子文的手却忽然停了。
奚吾抬头去寻子文的双眼,却迎面被一只手遮了回来,子文柔软的面颊贴在他耳边,声音轻柔魅惑,微微有些低哑:“不要看……”
吐息温热,喷在他耳朵上,奚吾不由得浑身一颤,只觉得子文的口唇含住他的耳垂,细细舔吻吮吸,然后滑到脸颊,如蜻蜓点水般吻了几吻,忽然在他鼻尖咬了一口,他刚要张口喊痛,已被子文封住了双唇。
子文口中的酒气馥郁之极,他只这样被吻住便要醉了,那一条滑软的舌在他口中攻城略地,无处不至,在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了他的味道。
子文吸吮得非常用力,仿佛要吞他落肚般凶狠,只吮得他唇舌发麻。好容易放脱了双唇,他喘/息未定,随即身上一凉,衣襟已被扯开,那人便吻上了他的肩颈。
此时子文的手已离开了他的眼睛,他却没有半分力气睁眼,身子轻轻发抖,双手求助般深深插/进子文的头发。
手中的发丝冰凉,两个人贴住的所在却是一团火烫。
肩颈、锁骨、胸膛……微凉的唇所到处,一路火焰。不知是快活,还是紧张,他的脚趾紧紧蜷缩了起来,不由自主拱起身子去迎接子文的口唇,胸膛起伏,呼吸凌乱。
自胸到小腹,那人燃起的火焰一路向下延伸,烧去了他所有 的理智,最后,停在了腿间。
方才那重重心事瞬间被丢在了九霄云外,此刻整颗心便只剩了两个字——
子文。
月朗星稀,风清云淡,水流明明很平缓,泊在江心的小船却不停地摇动着,摇碎了水中的月影,惊走了船下几只休憩的游鱼。
过了良久良久,船身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啪嗒一声火石敲击,船中便亮起了一点暗红的烛火。子文批起衣衫就着烛火写信,奚吾勉力爬起来凑在他身边看:“应天书院?”
“嗯,明天会有人来接你,这封信你带与应天书院山长周式,看他安排哪个跟着你,所需书、药、酒,一应物事只管问他要。记住,酒至少要配三种,再多记几个方子以备不时只需,准备妥当了自有人送你去黑州见图与。”
“小官人身上的毒却怎么办?”
“你开好了方子留下,我来应付。”子文拍拍奚吾的头,“不要勉强,腰痛就躺下歇着,不然明天路上有的你辛苦。”
奚吾微微发恼:“先前那样求你,你一毫也不肯松,现下却来说这样风凉话。”
子文抬笔便朝奚吾脸上画过去,奚吾不及防备,被他在眉心画了黑黑的两条,他抬手去擦,却被子文抓住了腕子,笑道:“便是这样才好,你见我总要蹙眉,多了会生皱纹,不如直接画两条,免得你费力。”
奚吾被气得笑了出来:“你只管乱画,回头放脱了手,我在你脸上画一堆小乌龟。”
子文假作气恼:“你要跟哪个相好的走掉不成,忙不迭要给官人戴绿帽子?”
“是啊,那个图与文武双全,又是王爷,说不定我带着酒去见他,我俩一见如故,从此比翼双飞,再不回来了。”
子文放下笔,搂住奚吾安抚道:“好啦,官人晓得你的心事。但九王这边你确实帮不上忙,图与那里我又没别个信得过的人能派去。只此一遭,下回一定先问过你再做决定,可好?”
奚吾只是盯着他不做声,子文无奈拍拍他脸,道:“你家官人虽不是甚么好人,也不会拿国家大事当儿戏,若因为我做甚么事,害的大宋子民遭殃,慢说你会恨我入骨,我也无颜见父兄于地下。”他停了停,声音低了下去,“子远当初一箭将我钉在大宋土地上,我晓得他的意思,便是死,也要我死在大宋。他护不住的家,我要替他护住……他未竟的心愿,我要替他完成……”
“钉?”奚吾一惊,子文却笑了,放开他,又提笔继续写信,“那都是往事,不提也罢,其实与现下的事无关,阿吾不用在意。”
“子文……”奚吾犹豫了片刻,终于问道:“子远……是你大哥?”
子文笔下不停,随口应道:“是。”
“是小官人的爹爹?”
“是。”
“你书房中那些画……都是他的手笔……么?”奚吾这一句话问得艰难已极,一颗心紧紧缩住,等待子文的回答。
子文的笔微微抖了一下,双眼盯着笺纸,却不做声,过了良久,他才抬头望了奚吾一眼,淡淡道:“我不晓得平安郎告诉了你甚么,你若信他,只管心里猜疑去,若信我,便放下这些往事罢,我都不挂怀,你心心念念记挂着,不辛苦么?”
他用的是“告诉”。
奚吾心中一阵阵发凉。他心中便是认定平安郎所言是实,才会用这样的词。口中说不挂怀,片刻前提起子远,眼中还有掩饰不去的泪光……
奚吾的心揪成一团,心中有无数的话想问,却情知依子文的秉性,肯这样解释已是千难万难,余下的话,便怎样也问不出口。
子文凝视他良久,道:“当年我说的话,字字句句都是真心,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却不会说第二遍。”
奚吾攥住拳,指甲深深陷入手心的肉里去,勉自镇定道:“我信你。可是子文,放不下往事的,究竟是你,还是我?”
子文一下变了脸色,重重将笔掷在地上:“放下往事便能尽数忘记么!说得轻巧,你倒忘了自家出身试试看?”
奚吾的脸瞬间苍白如纸,掌心中已掐出血来:“我……”
子文也觉话重,放软了口气道:“我心中有你,却也不会将我大哥丢到脑后,他为我而死,我总不能忘得一干二净,为他做些事,也是应该的。”
“哪怕……违心之事?”
“是。”子文回答得竟是毫不犹豫,“只要不影响大局,违心之事我做得多了,你如今要一遭一遭讨伐我不成?”他面色明显有些不耐,挑起眉毛望着奚吾,“今后我还要做许多违心之事,你若受不得,当初便不要一口答应留在我身边。”
奚吾的心犹如被小刀子重重刺了进去,痛得无可忍受:“我以为,你做多少恶事,都是为了大宋,为了朝廷,从没有一桩是为你自家!”
“我从不曾说过我是那样忠君报国的正人君子,只要我身边的人好,旁人与我何干?我不想杀武安北,无非是偿他对我爹爹故宅的悉心照应,却与他是甚么国之栋梁全无关系。可是若不杀他便得不到我要的,我却未必不杀!”
“你究竟……想要的是甚么?”奚吾的语声颤抖,“能让你起了这样重的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