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上雪 中——匿名君
匿名君  发于:2012年09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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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吾犹豫再三,总算想了个法子。他先去果子铺买了些甜软的细致点心,又在街角喊住几个顽童分与他们,微笑道:“我想寻个腿脚快的与我办点事,办到了重重有赏。适才看你们几个跑得很快,不知道哪个最是厉害?”

众顽童忙不迭几口吞下点心,嘴角还挂着渣子,便蹦跳着喊着:“我最快!”“我才是最快的!你们都跑不过我!”

奚吾笑道:“嘴上争没用,不如你们赛一场,如何?”

“好!”一个个子颇高的孩童站了出来,看神情该是领头的,“我们从街这头跑到那一头,再跑回来,谁先到谁赢!”

奚吾摇摇头:“这段路太短,我要的是能跑得长路的。不如这样,我正要买些物事,你们先从我这里出发,跑到这条街尽头,再返回,第一个到的,我会与他些钱,去前头那个谢记胭脂铺买一盒胭脂回来,第二个到的,也与些钱,去同一处买盒螺子黛回来,哪个最先回到我身边,就让哪个随我去办事。”

孩童们纷纷应和,跃跃欲试便要开跑,奚吾微笑着退到路边阴影中,轻轻喊一声:“跑!”

胭脂和螺子黛很轻松地到手了,再来就是那两套妇人衣衫,奚吾领着跑最快的那个叫做阿四的孩子在众孩童一片艳羡之声中走开,领到个成衣铺附近,指着那铺子问道:“我要买两套妇人衣衫,身形与我相仿佛的,最便宜的就好,你会不会买?”

阿四点头:“会!”说着,捏住奚吾与他的铜钱撒腿就跑。

这孩子两只光脚丫,身上的短衫破破烂烂到处是洞,鼻子下面还挂着两条黄鼻涕,一脸呆相,跑起来却轻盈得如同一只鸟,姿态非常好看。

眼见着那孩子一头钻进了成衣铺,奚吾心里只在偷偷笑,这样容易便凑齐了,幸好孩子好哄。

正想着,却听到背后有响动,正要回头,陡然间眼前一黑,兜头盖顶便被甚么物事一把罩住了!

32.失散

奚吾身不由己,被套住他身子的那个大袋子拖着,磕磕碰碰一路被拖着走去了不晓得哪里,心中很是惊慌。

是平安?还是九王?亦或是带走洪景的那些人发现了?还是……劫匪?

他心下迅速盘算着,想不出甚么脱身之策。肩膀上的褡裢被这样拖拉着,几只瓶瓶罐罐掉了出去,在袋子里被拖得叮叮咣咣响,偏偏他被套住拖走的姿势是脚前头后,于是那几只瓶瓶罐罐便恰在他的脑袋边上拼命颠倒摇摆,只撞得他头昏眼花。这还不算,没多久,却被拖到了好似河滩的所在,身下无数石头疙疙瘩瘩,袋子里越发响成一片,奚吾勉力护住头脸,其他地方却无力顾及,只觉得周身各处无处不痛。

便在奚吾觉得那些人怕是要这般拖着他走到死时,袋子却停下了。有几只手隔着袋子用力按住他的肩膀腰腿,随即面前陡然一亮,一人持一把牛耳尖刀破开袋子,刀尖雪亮,直直逼住了他的脸。

奚吾一动不能动,又被刀尖指着,索性一言不发,等着那人说话。

但见那人年岁不大,约莫十五六上下,满头乱发用一根布条胡乱扎起来,脸色黝黑,一双眼睛却甚是明亮。

此刻,这双明亮的眼却恶狠狠盯着奚吾,大声问道:“你将我阿娘拐去了哪里?”

奚吾先前心中转了多少念头,猜测了无数对方的开场白,却全没料到对方会冒出这样一句话。

“我初来此地,从不认识你阿娘是哪个,这个拐字却从何说起?”

那少年咬着嘴唇:“你还要狡辩!你们两个贼汉子来到镇上,明明带了好些钱却不敢住客栈,还偷偷摸摸买脂粉,买妇人衣衫,分明是拐子!你们今日到了镇上,今日我阿娘便走丢了,定是你将她拐走要带去别处发卖!快还回来!快还回来!”

奚吾哭笑不得,原来受这等大罪,起因竟是一场误会。眼见得立在周遭的大都是先前吃过他点心的几个,连阿四也在其中,显然是孩子们见他可疑,趁着他与阿四去买衫子的当口,其他几个跑去通知了这个持刀的少年,一群人趁他不备捉了他,问他讨那少年走失的阿娘。

然而这场误会却是不好解释的,他总不能对这几个孩子说出自家身份,只得随口编个故事,说此番出门是随着老父亲去望亲戚,亲戚家有个表妹与他两个如何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只是表妹尚未及笄,这番情意却不敢明说,只得偷偷买些脂粉送她,那两件衫子则是准备送与姨娘的见面礼。

费劲唇舌解释半天,末了还一口气背了好几章《论语》,证明自家是正经读书人,不是甚么拐子,那几个少年还是不信,一径喊着越读书越长坏心眼,他越是读书人,就越证明他是坏人!

奚吾被这一群少年缠住,推推搡搡,百般辩解都无济于事,心下也有些恼了,用力甩开捉住他肩膀的两个人,正色道:“你有甚么证据证明我拐了你家阿娘?只凭我读过书,买过脂粉和妇人衣衫就定罪,天下便没有这个道理。若你当真有理,便去寻里正来,是非分明,叫他看个清楚,是我的错,我宁愿认罪伏法,不是我的错,你们这样用刀苦苦相逼,一旦伤了我些须,便是伤人之罪!不单你要挨板子,其余那些个帮你的,也脱不了个帮凶的罪名!”

那些少年原先见奚吾长得清秀,又是一派斯文,只道是个文弱书生,他们一吓唬,便能如实招了。若当真是他拐走的,能找回生哥的阿娘,便是大功一件,镇上哪个会不夸他们能干!即便不是他拐走的,吓他一吓也没甚么了不起。此刻却见这个“文弱书生”忽然发起威来,说出来的话条条是道,看样子也似乎确实是冤枉了他,再听到“挨板子”“帮凶”甚么的,心中便有些害怕了。

便在少年们面面相觑,不晓得接下来该怎样做的时节,忽然远处有人一路喊着一路望这边跑过来。

那人越跑越近,衣襟散开,一颗大肚子上下颠飞,边跑边喊:“贼小子!还我杀猪刀来!”

“是杀猪郑!”少年们一声惊呼,“快跑!”

只听一声唿哨,那些少年呼啦一声散开,便望着不同的方向奔逃而去,阿四依旧是跑得最快,遥遥跑在了最前头。

那个持刀的少年先是“叮”一声将刀丢在地上转身就逃,逃了几步又停下,回头望了奚吾一眼,咬了咬嘴唇,忽然又跑回来,抬头望着奚吾认真道:“如果我冤枉了你,你可以打我一顿出气,我绝不还手,但哼一声,不是好汉!如果你当真拐了我阿娘,我迟早有一天会杀了你,找回我阿娘!”

奚吾点头:“好,若是我拐了你阿娘,我便站在这里等你杀,也绝不还手,但哼一声,不是好汉!”

那少年眼圈一红,拔脚就跑。

过一会,杀猪郑气喘吁吁跑到奚吾跟前,捡起地上的杀猪刀,用袖子使劲抹,口中骂道:“小兔崽子敢偷我的刀!哪天被我捉到了,割了你们的耳朵下酒!”

他嗓门很大,不少没跑远的少年都听到了,其中一个淘气的便背转身,一壁倒退着往后跑一壁对着杀猪郑挥手:“有本事来捉啊!来啊来啊!”

杀猪郑举刀用力挥了挥,大声喊:“老子那是懒得追!”

少年们便哄笑着远远跑开了。

杀猪郑看看奚吾,将手在身上来回抹了几把,便伸过来扶他:“那几个小兔崽子手底下没轻没重,怎么把你打成这样?”

奚吾一怔。

“看着也没什么伤口啊……怎么满头满脸又红又白的……”杀猪郑绕着奚吾转了一个圈,也糊涂了。

奚吾恍然大悟:“啊,那是褡裢中的胭脂米粉甚么的掉出来碎了,糊在了头脸上。”说着提起褡裢给杀猪郑看,果然里面的东西都掉了个七七八八。他望河边走上几步,对着河水一照,自家先忍不住笑出来了。其他的还好说,那盒胭脂混了粟米粉的效果实在惊人,便如打出了脑浆一般,红红白白很是怕人。想想,先前自家便是顶着这样一张脸做义正词严状,着实好笑。他连忙掏出汗巾,便就着河水擦洗起来。

杀猪郑摸摸后脑勺,也憨憨地一笑:“这位小哥是头一次来丰水镇罢,有没有落脚的地方?不如先来我家吧,让我浑家烧些热汤与你洗洗,这件衫子只怕洗不出了,你可有换洗衣服?不是老郑小气,实在是我的短衫你穿着都嫌大。”

奚吾连忙摆手谢道:“不用不用,多谢盛情。小可已有了住处,且尚有同伴在镇上相候,郑大哥且自便,小可这便要回去了。”他又冲杀猪郑拱了拱手,“告辞。”

杀猪郑张了张嘴,又犹豫了一下,眼看着奚吾举步就走,才忍不住喊了一声:“你那个同伴可是个老汉?约莫五十多岁,高个瘦瘦的,与你两个借住在镇上张裁缝家的?”

奚吾一下子愣住了,回头答道:“是。”

杀猪郑又挠挠后脑勺:“那个,如此就对了。便在不久前,那人被几个穿着官服的人给带走了,也不晓得是不是吃了甚么官司,走得匆忙,张裁缝家的房钱还不曾结,他家人又胆小,不敢去讨,正好你还未走,无论怎样,好歹与张家些钱钞,不枉他们吃那一场吓。”

奚吾这一惊非同小可。官服?

李继周那样一个人,便先帝也尊他一声先生,甚么官儿敢抓了他就走?

“请问郑大哥,镇上今日可来了几辆马车,车上坐了好些生人,其中还有个像宫里的公公似的人物?”

“不曾,今日镇上只来了你们两个生人,另外就是那几个穿官服的了。”杀猪郑答道,“小哥……你们不是犯了甚么官司,躲到镇上来的罢……”

奚吾勉强笑道:“怎么会,若是犯了官司,此刻早有官差拎着铁链来锁人,怎会容我在这里逍遥。便是与小可同行那老者,亦是年高德勋之人,向为人尊重。此事定有误会,我总要问个究竟才好。”

他不敢再耽搁,急匆匆告别了郑屠户,便直奔丰水镇上张裁缝家而去。

张裁缝夫妻见了他果然很高兴,连忙扯住了讨钱,奚吾也不多说,如数补齐了原先答应的房钱,问道:“那人走时,可留下了甚么口信?”

张裁缝摇头。他家婆娘却说:“不是有个……”

张裁缝用力踩了他家婆娘一脚,陪笑道:“无有甚么口信。”

奚吾又摸出了十几文钱塞在张裁缝手里,恳求道:“无论他留下了甚么,我都要,费多少钱,我出。”

那张裁缝为难道:“他倒是留下了个包裹,却不是与你的,只说待有个年老的婆婆来取时才能给她,你出多少钱,也是不能卖与你的。”

奚吾想了想,又问:“我能去看看我们先前住的那间屋子么?”

“这个没问题,你交的房钱是到明早,故那间屋子还留着,原样未动。”

奚吾谢过了他,便独个回了那间房,紧紧关上门,自门背后开始细细找寻。

房子正中还摆着那只大木桶,里面的水早已凉了,桶边上还胡乱搭着一条白巾子,满地水渍,似乎是李继周才从桶里出来,还不曾收拾停当便被人带走了的模样。

李继周背的衣服包裹,他背的装什物的竹筐全不见了,连他先前换下的脏衣服都不见踪影,榻上整整齐齐,无有睡过人的痕迹。

奚吾在房内转了一圈,目光便落到窗前那口大箱子上。那口箱子落着锁,是主人家的物事,记得进屋时他还与李继周说笑过,说这箱子纹饰朴拙,说不定是多少代传下来的物事。当时箱子上分明甚么都没有,此时,却盖了一块大大的青布在上面。

他轻轻掀起那块青布翻找,果然在布下面寻着了一张短短的字条。

33.易容

半夏二钱,僵蚕一钱,天南星二钱,莱菔子一钱,紫苏二钱,石膏二钱,附子二钱,土中闻三钱。

酒煎,月下清露为引。

这张简短的方子看得奚吾莫名其妙。这些药功效芜杂,且好几种有大毒不说,只半夏和附子两个同用便是大忌,李继周怎么会开出这么一张方子来?这又是治甚么怪病的呢?

然而字条上便只有这些,奚吾翻来覆去在房中各处找,却再找不到别的甚么了。

他捏着字条立在窗前正自凝神思索,忽然自窗外飞进来块甚么物事,“咚”一声打在他头上,又掉落在地,是个小泥块。

他摸摸头,向窗外探出头去,恰恰又在此时飞来了第二块小泥块,他连忙望旁边躲开,出声喝问:“谁?”

窗外是主人家的菜园子,外面围着一圈篱笆,篱笆再望外是一片平地,一眼望得到头,并没有甚么人影。奚吾找了一圈未果,摇摇头刚要关窗,忽然窗根下面有个很低的声音说道:“慢关窗!”

他一低头,却见窗根下面蹲着个少年,面色黝黑,脸上嵌着一双极明亮的眼睛。

“这是你叫阿四买的妇人衫子,还你。那些打碎的胭脂水粉甚么的,我没钱赔,总不能去染坊偷些茜草、乌柏叶给你,这样,我送个消息当赔罪,成不?”那少年此番手中却没刀了,怀中倒捧着一团鼓鼓囊囊的物事,想是他说的衫子。

奚吾摇摇头:“我不用你赔。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都叫我生哥,还没大名。你叫甚么?”

“……你就叫我先生罢。你娘找到了?”

“啧,哪有这样年少的人做先生的,明明大不了我几岁,偏一副老气横秋样。我娘找到啦,先前是冤了你,你别生气。”

奚吾当真喜欢这少年的爽直,因笑道:“那么,你叫我韦大哥好了,这个总成了?”

“成!”生哥点点头,又道,“我给你送个消息,你以后便不要再记恨我。今日你在街上东买西买,怀里总有掏不完的钱,镇上有人盯上你啦,晓得你明日一早要走,计划着要在路上截你来着。你要没甚么事,便在今晚抄小道赶紧走了罢。”

奚吾一愣:“好。可是我来时走的大路,却不晓得出镇的小路怎样走。”

“唉,我不帮你总是不成。你赶紧收拾东西,等天黑了我带你出去。”生哥叹口气,站起身将衣服包裹丢进窗子,用手一撑窗台,跳了进来,“不过得先洗洗头脸,你头发里全是米粉猪油,半夜里招狗。”

奚吾便点点头应了,也不与主人家讨热水,就着李继周用过的那桶洗澡水,用皂角细细洗了几遍头发,只是衫子脏得狠了却没法子换洗,有些为难,回头瞟见生哥带来的那包衣服,一个荒唐的念头浮了上来——师叔祖先要自家去买妇人衣衫和那些个很像易容用的物事,后又说有包裹要留给个老妇人,莫不是要自家扮作个老妇?

他苦笑一声,问生哥:“你可有大一些的衣物?我买你几件做替换。”

“上月李家阿婆与我件旧夹袄,我穿着还嫌大,可以把你替换,只是这时节穿夹袄热得很,不知你肯不肯。”

奚吾连忙答应,生哥却不要他钱,转眼就跳出窗户取夹袄去了。

他也只好讪讪地收回手,开始收拾包裹。要带的东西不多,只取箱子上那块大青布将两件妇人衫子包了,李继周那张字条妥妥当当地收在小荷包里,也就完了。

没一会,生哥便抱着件褐色葛布短袄转回来,布色已洗得旧了,也补了好些处地方,好在干净齐整,奚吾谢过他,便穿戴了起来。换好了站在那里,生哥左看右看只不住地打量。奚吾笑着问:“怎么?”

“别扭。”

奚吾打眼瞅自家身上,却哪里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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