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上雪 中——匿名君
匿名君  发于:2012年09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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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里颇有些女使养娘见惯了大场面,此时便有些瞧这些人不起,面子上依旧伺候周到,下来却免不了悄悄嘀咕几句。

除了这些闲言碎语,其他的便俱是在议论今日客人中那个从未见过的俊秀人物。

那人如何如何俊美无匹,那人如何如何笑若春风。那人会伸手去扶跑跌了的小厮,会不动声色地接住女使险险倒在杯子外头的美酒。

她们说,别人都称呼那人——子文。

大宅子中这些闲话是传得最快的,眼见得穿门越户,穿过重重屋瓦,便传到了玉音郡主耳朵里。

小郡主是六王幼女,自小跟在六王妃身边长大,聪敏活泼,一向很得六王宠爱,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听了身边女使这许多的议论,不免对那人生出了几分憧憬,便生了去偷偷望一眼的心思。

大厅中不设桌椅,长窗前都立着罕见的彩色琉璃屏风,既不遮光,又挡住了外面的寒风。地上铺着厚厚的灰鼠皮毯子,两侧的几案上摆着各种美酒佳肴。

不晓得是热的缘故,还是酒的缘故,那些席地而坐的男子几乎个个都红着脸,额头上冒着油汗,乜斜的醉眼不住望往来的女使身上扫。

隔着密密的珠帘,小郡主在人群中一眼就望见了那个人。

他似乎不胜酒力,以手支额斜着身子靠在几案上,在与甚么人说笑着。他的嘴角微微勾起来,就那样眼尾轻轻一挑,那样启唇浅浅的一笑,小郡主的整颗心便都柔软了下去。

子文,子文。

小郡主在心中不断重复着这个名字,只觉得又是快乐,又是悲伤。

若我的良人但有他半分好,今生便也不枉了。

若得与他同携手……小郡主用手捂住通红的脸,再也不敢想下去。

那些人自午间一路吃喝到了深夜,凡不曾携眷的,都被六王硬生生挽留了下来,却多半已吃得烂醉,到月上中天,这群酒气上头的人忽然起了兴头要去园中赏月。

这边吩咐下去,不多时下人们便在庭院宽阔处支起了一个棚子,覆以厚毡,地上更铺了厚厚几层皮垫子,周遭围了两圈铜火炉,棚子正中摆起酒桌,居然便在庭院中接着吃起酒来。

明月当空,微风阵阵,庭中几株早梅已开了,深红淡粉,争艳吐芳,香气随风飘了满园。六王心情极好,叫了一班女乐,便在梅树下弹唱起来。

月色怡人,梅香沁骨,美人当前,酒在怀。

不醉也要醉。

子文微闭着眼,右手和着曲声轻击左手手背,听得正好,忽然被人捏住手腕,立时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子文……呃……你的琴……被、被汴梁城这、这些年……呃……传得好生神奇……呃……我、我思慕已、已久了,不若……呃……今日奏一曲,助助兴?”

子文伸手扶住那人晃来晃去几欲跌倒的身躯,微笑道:“雅乐在前,子文怎敢献丑,侍郎取笑了。”

那人却趁势靠在了子文身上,头也挨过去,恨不得两个人并作一个:“你、你当真是、是施仲嘉?……施子文?……施桐语?”

“十八年前……呃……你是这般,十八年后……还、还是这般,你是精怪,还是神仙?怎么我、我等都老了,你还是一、一副少、少年模样?”

子文伸长手拖过一把椅子,将那人扶坐在椅子上,倒了一盏茶递与他:“子文这许多年一直赋闲在家,怎比侍郎在朝中为国事辛苦,风吹日晒,难免会劳累些。”

那人伸手接过茶盏要吃,手腕一软,一盏茶险险泼了出来,子文无奈,只得扶着他手与他凑到唇边慢慢地吃。

那人吃过茶,闭住眼只喃喃几声:“……子文……子文……”便沉沉睡了过去。

子文扶他趴在桌上睡好,一抬头,只见六王靠在椅背上坐得舒适,右手长笛轻轻敲击着左手手心,正望着他。见他望过来,六王微笑道:“久闻子文雅奏,今日肯否与小王一个面子,吹上一曲?”

子文一怔,连忙拱手道:“下官勉强会弹几首粗浅的琴曲,笛子却是不会的,王爷见谅。”

“哦?”六王似乎有几分失望,“那么就弹琴也好,如何?”

周遭的官员们纷纷附和,只说多年不闻桐语之声,今番佳节难得,定要子文奏上一曲。

子文见推脱不得,也不多说,起身整整衣衫,早有人捧了一具上佳的古琴摆在梅树下,子文走过去盘膝坐下,伸指轻轻在琴弦上挑了一挑。

叮咚一声,琴声响起。初时若云雾绕山,继而山水淙淙,欢流婉转,风过林梢,山石自在,不多时,曲调忽然高亢了起来,若蛟龙腾空,奔雷作响,琴音大开大合,闻者如立飞瀑之下,水声隆隆,飞花扑面,不由得心醉神迷。渐渐的,琴音再度和缓了下去,淙淙水声复起,渐流渐远,怡然而去……

琴音袅袅,良久不散,响彻了通汴梁城平静的夜空,迷醉了在座每一个人的心,也击穿了六王府重重院落中小郡主柔软的心防。

一场消寒,一曲《流水》,京城很快便传开了这样一件事——施桐语,他回来了。

29.争执

恭州多山,李继周这间小小的草堂亦是依山势而建,自前厅走到卧室要望上走几步,自卧室走到前厅又要望下走几步。奚吾便住在卧室到前厅中间朝东的一截平台上,短榻矮帐旁边一扇门也似的窗户,凌晨日头还不曾升起,李继周养的那只与他一般脾性的大公鸡便立在那扇巨大的窗户前面打鸣,坚持到奚吾起床喂食才罢休。之后还要洒扫庭除,上山挑水、拾柴,回来要伺候屋前屋后的药草,炮制药材,午后又必得随着洪景练一个时辰的武艺,练完了就被李继周捉到一间小屋里苦背医书,却半点不与他讲解究竟。

所谓武艺,起初无非是做做五禽戏强身健体,半年有余才开始学八段锦,午后练站势,睡前练坐势。这样一年多坚持练下来,奚吾的身体倒着实强壮了许多,也背了一肚皮各式各样的医书毒经,认得了无数千奇百怪的药材,李继周却从不让他经手病人。

以前奚吾不在的时节,李继周闲下来摇着铃铛走街串巷做铃医只带两个小童,一个小白,一个小灰。名字听起来颇像一对兔子,两个小家伙的脾气可半点不像兔子。

先前李继周贴身一切事务都要他两个服侍,现在却通换做了奚吾,连侍弄药材也不叫他两个伸手,他两个只得去跟洪景做事。眼瞅着奚吾跟在李继周身边出出进进,不免醋上心头,暗地里泼翻桶水、饭里撒盐、衣服里塞虱子之类的事情做了无数。

奚吾当真好脾气,每次发现了无非微微一笑,该做什么做什么,权当他两个不存在,更弄得两个小家伙成天气鼓鼓一肚子不平。

幸好洪景在恭州城开个药局,平日里事务繁多,经常会带两个小童进城,两个面人一盏糖水塞在手里,小家伙就会暂时忘掉对奚吾的一肚皮不满意,便又在暗地里悄悄嘀咕——先生叫我两个跟着洪先生做事竟还是很体贴的,心中该仍是喜欢我两个多些的罢。

奚吾倒是不在意这些,只觉得两小童也是孤儿,却仍是一派天真烂漫,自家与他们相比,倒是远远不如了。想阿娘当年虽癫狂,毕竟还在身边,且家中原本殷实,邻里又仁厚,不欺他年幼,各样簪环首饰家什字画慢慢典卖,尽够他那些年花费,虽吃穿上马虎些,倒也不曾狠饿过肚子。阿娘故去后,便得子文收养在府里,也是衣食无忧,自家却镇日里自怜自艾,总道天下只自家一人最苦,当真好没出息。

这些时日,他除了应付小童们层出不穷的捣蛋,便是做各种家事,然后便是背书练拳。练拳也就罢了,倒是背了一肚皮医书,其中着实颇多疑难难以索解。问师父,师父只说先背下来,日后自然会明白。他又没这个胆子跑去问李继周,只好借着跟在李继周身边的机会,仔细揣摩师祖的手段。

李继周与人诊病时从不藏着掖着,坦坦荡荡任他在旁边观看,且用药施针通常没甚么出奇之处,每常用些极平常的药,却均见奇效。当时奚吾不明所以,事后结合病患所处的环境、病患体质及他素日的吃喝习惯细细想来,那些方子着实暗含着相生相克的道理在里面,绝非偶然为之。

怪道师叔祖盛名多年,这种种看似普通的手段,实实在在已经到了返璞归真的境界。只是要练就这等本事,天资、机遇与苦学便是缺一不可。现如今李继周与他这个机遇,也赞过他有天资,所缺的,无非多年寒暑之功,要一蹴而就却是绝无可能。

奚吾也晓得这个道理,只是心中总惦念着子文,思念到极处,便恨不得快些出师,好去寻子文。

不晓得子文被提到京,最后究竟受了甚么样的处置?他现如今日子过得怎样?

天高路远,音讯断绝,空下来的时节,心中便被相思塞得满满的,心中的那个人面目一日比一日更清晰,二人相处时各种点点滴滴都一一回想起来,只觉得半腔甜蜜半腔心酸。

子文说:你信我。

他信了。

再不考虑甚么退路,不考虑甚么离开,只是想着,他说:你信我。

子文那样一个人但肯说这样一句话,这便是承诺,便有千钧重,绝不会反复,也反复不得。

于是,他全心全意地信了。

临走那几日,他二人夜夜连榻而眠,午夜梦醒,颤抖着伸手过去,便立时被子文微凉的手紧紧握住,他说:“不要怕,我在这里。”

子文的心中是有他的。

至于子远……奚吾用力将心中这点墨迹抹去,子远已然是过去的事情,子文心中现装着的,是他。

他按住胸口,压下胸中那跳动到慌乱的一颗心,在心中大声重复着子文那句话——此生决不负你,你信我。

这样忙碌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转眼便是又一年的春天,这一日,便恰好李继周不在家的时节,草堂却来了个甚为奇特的病人,让奚吾一下子慌了手脚。

说来这病者甚是可怜,她年纪轻轻便做了寡妇,只身一个拉扯独养儿子长大,靠一大早去城里走街卖甜水过营生,村里人便都叫她水娘娘。好容易儿子长到了一十四岁,前些日子去山中拾柴的时候遭狼咬烂了肚肠,死于非命。同村的相帮抬了尸首回来,那水娘娘只望了一眼,哭都不曾哭出来,登时便晕了过去。待掐人中灌姜汤救过来,却从此失心疯了一般,镇日里木呆呆地,逢人便说她那早死了许多年的夫郎在京中做大官,现接了儿子去享福,过些日子还要接自家同去享福。但有人 与她说句实话,她便伸出手爪扑上去死命地抓,喊着人家欺心,做谎骗她妇道人家,定是不存好心。这样闹了几日,便有一回手重,抓伤了村长家的婆娘,那婆娘不依,撒泼打滚要赶水娘娘独个住到山里去。村长倒也明理,不怪她,还着人送她来这里求医,宁愿自家出钱,只求大夫治好她这疯病。

那水娘娘送来时倒也安静,不想进了草堂门,打眼见了奚吾,却立时疯虎一样扑过去,一径喊着:“大郎!大郎!”

那村里来的人尴尬,用力扯开她,对奚吾陪笑道:“水娘娘这几日越发不好了,见个面相年轻的就扑过去喊‘大郎’,小大夫莫怪。”

奚吾只说“没事,没事”,心思却全然绕到了水娘娘身上去。

她那样的神态,那样的目光,那样的痴迷,却与阿娘当年何其相似……

他伸手扶住水娘娘坐在病室的白板床上,放柔了声音安抚道:“不慌,我在这里。走了这许多路,你可要吃杯水?”

水娘娘痴痴呆呆望着他,十根枯瘦的手指牢牢扯住奚吾的袖角,不停地重复:“大郎……大郎……你回来接阿娘了么?大郎……大郎……你回来接阿娘了么?”

奚吾心中蓦地一酸:“阿婆先在这里歇下,大郎这便要过来接你去享福了。”

水娘娘一下子扑在奚吾身上,抹着泪哭道:“他们都道我儿死了,只你是明理的,晓得我儿早晚要来接我享福去!”

李继周一向脾气大,看不顺眼的病患怎样也不肯诊治,送水娘娘来的几个人原本也没有抱多大的希望,此刻见李继周不在,那个小大夫却一副热心肠,晓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只对着使了个眼色,便忙不迭告辞,连诊金都不曾留,一溜烟地都走掉了。

待李继周回来,见草堂里多了个时刻泪汪汪跟在奚吾身边的妇人,问清缘由,不由得大发雷霆:“我几时说过你可以收病患来着?你有这个本事治么?没本事治,只凭一股子热心肠收了,人家便把全副的希望都放在你身上,末了你没法子治病,再说不能也晚了,比之从不曾收治更让人心寒,你可晓得!”

奚吾红着眼恳求道:“师祖天大本领,便想法子治好她罢。”

李继周火气大得能冲破天:“老子凭甚么给她治!一文钱诊金都无,又是你收下的,你自家治去!老子不与你收拾烂摊子!”

奚吾登时愣住了,脸一下子涨红,忍不住大声问道:“医者不是父母心么!她这样可怜,为甚么还要斤斤计较甚么诊金?何况,送她来的人又没有说不付钱?只是这次忘了给罢了。”

李继周冷笑一声:“医者父母心?父母养儿还能防老,医者养着病患,自家却要吃西北风过活不成?甚么狗屁父母心,老子与人收钱诊病,这钱挣得堂堂正正毫不亏心,凭甚么要老子做白工?施仲嘉那小子只顾着哄你欢喜,送钱与你玩舍药的把戏,却养个甚么都不晓得的傻子出来!”

他怒气冲冲走出病室,只把门摔得山响,在门外远远甩下一声:“自家的事自家担,要做大丈夫,就不要总想着倚仗他人!”

那声音大极了,嗡嗡响在奚吾耳边,震得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水娘娘在李继周进来时便吓得躲到了奚吾身后,揪住他衫子只是发抖,此刻听得人走了,方小心翼翼探出颗头来,认真问道:“你要不要吃盏甜水?”

30.初诊

奚吾素日里性子是极柔顺的,等闲不与人有甚么争执,但能忍的,便都独个忍下了。今番李继周大发雷霆,奚吾却不晓得怎么犯起了牛脾气,死活咬牙留下了水娘娘,宁愿每日早起一个时辰去采新鲜的山菜,再赶去城里卖与酒楼饭铺,换钱养着她。

为她诊病一事,他也不再与李继周和洪景说起,只空下来就一门心思翻医书,寻求治病的法子。

水娘娘对他很是依赖,出来进去都跟在他身边,李继周但有甚么事体吩咐下来,只要她会做的,诸如洗衣做饭收拾屋子之类,不等奚吾动手,水娘娘早抢着去做,拦也拦不住。

只是一条奇怪,她再也见不得血,连红颜色也见不得。见了就死命地叫,捂住眼缩到灶台角落抖成一团,所以杀鸡切肉的事体只好躲着她,连草堂前后那些略微带些红色的药草都用草帘子遮住了,免得她发疯。

平日里奚吾就忙得团团转,此番又要早起采山菜,又要熬夜翻医书,更是累得眼圈发青,时常吃着吃着饭,脑袋就一径望下垂。

洪景看着有些心疼,私下里求李继周抬抬手,减去奚吾些日常事务,李继周白眼一翻,不置可否,转脸却拎了一口落灰无数的大箱子丢去奚吾房里,要他一月之内将里面的东西统统背下来,洪景便再不敢求情了。

奚吾倒也硬气,拿出水磨工夫,喂鸡时也背,挑水时也背,拾柴时也背,烧火时也背,洗菜时还背,一日从早到晚,竟是手不释卷,口不停诵,最后居然当真一五一十背下来了。须知那些俱是李继周历年行医的记事簿子,数十年多少页病案积累起来,繁杂琐碎,漫无条理,李继周自家只怕都记不清爽,何况奚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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