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峥一手拖着箱子,一手轻轻松松拎起他的旅行包,和白森并肩往前走。
走了没两步他又停下来,白森不解抬头,才见对面站着徐图。
徐图打扮得活像恐怖分子,身上帽子、围巾、墨镜、口罩样样齐全,白森能认出他来,殊为不易。
大赛夺冠,他现在正是一众娱记狗仔的关注焦点,如此打扮也无可厚非。只是过犹不及,他捂得太严实了,反而引人注意。
等他走到身边,白森抬手将他口罩摘下来,“小图,你要学的还很多啊。”
徐图乖顺地点点头:“老师慢慢教我。”
“我一个外行,哪有什么东西可教你。”
是的,白森是个外行。只不过前几年和杜锋走得太近了,耳濡目染,对这圈子有点肤浅的了解。
对他来说,他能帮徐图的,已经都帮了。
徐图没有和他争辩,而是转身礼貌地同林峥打了个招呼。林峥只点了个头做回应,态度有些冷淡。
林峥如此,徐图脸上却丝毫不见尴尬。白森暗笑,看来徐图已学到很多东西——混娱乐圈,没有一张厚脸皮,如何能应付各种情况。
走到大门,徐图看了林峥一眼,才转头看向白森,“老师要到哪儿,我送你吧。”
白森看了眼他宽敞舒适的银灰色沃尔沃,眼里露出一丝挣扎。
林峥脸色立即有些难看,扯了一把他的袖子,“妈还在家里等着你。”
既已搬出了长辈,白森只能向沃尔沃道声“遗憾”了。
徐图一向最懂白森心意,看他神情,就知道他的意思,于是也不勉强。他一路跟两人到林峥车前,帮林峥把白森的行李放进后备箱。
一直到白森要开门上车,他才忍不住开口,“老师,我什么时候再见你?”
白森笑着捏了一把他的手:“你这话问的蹊跷,现在你是大明星了,该我这样问你才对。”
徐图没说话,隔着墨镜,白森看不出他的表情。不过看着他墨镜底下半张年轻英俊的脸,白森却忽然有点心痒。他偏过头,蜻蜓点水般吻过他嘴唇。
擦过他温热的唇瓣,白森才发觉自己两片唇有些干涩。
原来真老了。
坐进车里,林峥紧抿着嘴角一言不发。
白森揣测自己这样老牛吃嫩草,大概有些给他丢脸。
车开上环城公路,白森小心看了眼林峥脸色,讪讪开口:“妈什么时候到的?”
林峥绷着脸不说话。
白森等了很久,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他才出声:“还没到,明天的飞机。”
白森暗暗松了口气。虽然明天眨眼就到,好歹今天不用面对。
林峥扭过头,脸色缓和了些,“妈想让你回家去,她在老家那边一所学校帮你联系好了岗位。”
这次轮到白森沉默。
“哥,”林峥又扭头看了他一眼,“你别多想,妈只是给你多一个选择,回去还是留下,你自己决定。”
白森不动声色:“专心开车吧。”
林峥还想再说什么,白森已抢在他前面,探身打开车上的收音机。好巧,电波中传来徐图的声音,是那首《撞车》。
白森闭上眼睛,侧耳倾听。
经过后期处理,他的嗓音更有穿透力,效果比想象的还要好。
徐图有天分,够努力,白森恍恍惚惚地想。他在这条路上,一定可以走的更远。
“哥?哥,醒醒,我们到家了。”
林峥摇了摇在座位睡着的白森。
白森睁开眼,神情还有丝混沌。林峥看他双眼迷离,脸色苍白,往常光洁的下巴上也生出一层青黑胡茬,显得格外颓唐。
他心内叹气,嘴上却打趣:“明天妈可就来了,哥,你这脸也该修整修整。”
白森被他看得些微窘迫,抬手摸了摸下巴,触感的确粗糙。
他强自挑起眉:“这样不是更有男人味儿?”
林峥忍笑:“是,很有男人味……”
chapter06
白森知道自己没那么“有味儿”。
上大学时,为了看起来粗犷些,他曾试着蓄须,也不求蓄出把关公那样的美髯,只要让他看上去不那么阴柔就好。可惜,下巴上一圈青黑胡茬还没长匀,他就被唐梦硬逼着刮掉。
小梦因此笑他很久,说他空长了一副好模样,却全无审美感。
他和小梦真正开始走得近是在初三那年。契机是一段隐秘被二人共同窥探。
白森是有意的,小梦是无意的。
那隐秘有关杜锋和莎莎,准确来说,还有关白森。
那时白森还在难以自控地为莎莎着迷,他的目光总不由自主追逐她的倩影。所以那个黄昏,他无意中在学校后湖看到莎莎倩影时,下意识便跟随了几步。
后湖旁边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小树林。
临湖而生,这些种目繁杂的树木灌丛被湖水哺育,生长的欣欣向荣。白森看着莎莎曼妙的身影进了林子,眨眼工夫,繁盛杂乱的枝叶就将他视线完全阻拦。
他停下脚步,脑中思索着该进还是该退。然而不等他思索出结果,他就听到莎莎略带羞涩的声音:
“阿锋。”
有一瞬白森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但紧接着他听到杜锋随意不着调的回应:“小美女,爷等你很久了!”
白森知道自己不必怀疑了。可是他那笨拙的脑子仍有些反应不过来。杜锋明明对莎莎有些厌烦,为什么现在……
他后来才想通,或许对杜锋这样叛逆的少年,喜欢有时恰恰表现为厌烦。
彼时白森心头一片麻木,脑子里竭力思索着他在当时无论如何也思索不出结果的问题。他思索得太认真,连杜锋和莎莎后来说了些什么都没听到,直到听见自己的名字。
他听到杜锋向莎莎求问:“白森一直很喜欢你,你知道吗?”
那一瞬白森四肢僵硬,一颗心高高提起,提到嗓子眼。
高高提起的下场,活该是狠狠摔下。
莎莎摔得毫不客气。
“我自然知道。我一看他那畏畏缩缩的样子就心烦。要不是早就……喜欢你,我才不会和他来往……”莎莎后面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羞涩,杜锋却在哈哈大笑。
白森在那笑声中一寸寸冷起来。他感觉夏日和风忽然变得透凉,蛙鸣蝉唱,都变得纷扰刺耳。他盼望着脚下赶快裂开一道缝,不用太大,能将自己吞没就好……
可惜他脚下的土地黏厚夯实。
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尽快离开此地。
白森僵硬地转过头,却正对上不知何时跟来的小梦,正对上她惊讶中掺杂着不忍的视线。
——这个女孩儿正见证着他年少时最尴尬的一幕。
白森仓促避开她的视线,拔腿往远处跑去。
才跑出去没多远,他就摔了一跤——他脑子中一片麻木,左腿与右腿似乎忘了如何才能协调。
小梦在他身后惊呼一声。
白森狼狈地爬起来,继续跑。
这时他听到小梦喊着他的名字向自己跑来。白森加快了速度,她却执着跟随。
那一瞬白森不恨莎莎也不恨杜锋,只恨极了这个固执的姑娘。
带着恨意,他终于忍不住停下来,他想鼓起力气向她大吼一声:求你别再跟着我!
但怒气到了喉头又全部偃旗息鼓,落回胸腔。莎莎说的对,他就是这样畏畏缩缩一个人,甚至不敢对一个女孩高声说话。
小梦气喘吁吁在白森身前停下,她慌慌张张指着他的腿:“流,流血了……”
白森低下头,看向自己膝盖。那里磕破了一个半指长的豁口,还在汩汩冒血。
白森忽然觉得全身的力气与怒气伴随着鲜血一同流散了,他扔下书包,随意地坐倒在地上。
此时树林中的杜峰和莎莎毫不知情。他们微微有些不自在地说着话。说了些什么杜峰第二天就忘了,事实上当时当刻杜峰心思并不在嘴巴与耳朵上。
他的心思在眼睛。
人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其实不然。杜峰此刻双眼坦坦荡荡,心里想法却着实有些……龌龊。
他在比较。比较周莎莎的身材相貌——与那些女星。
彼时正是香港三级片的黄金时代,录像厅如雨后春笋,在城市角角落落拔地而起。
杜峰素来赶时髦,他已经半含猎奇半含兴奋踏入过这些昏暗暧昧的场所——就如同大多他这个年纪的少年——当然,白森除外。
那次是从台球厅出来,杜峰邀白森去录像厅,白森拒绝了。
杜峰也不意外,他知道,进台球厅对白森已是为难,进录像厅,就是难上加难。白森站在球厅门外台阶上,低头看着自己的球鞋,从杜峰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略微发黄的头发无声无息垂下来,遮住两条秀气的眉毛。
“杜锋,对不起,我该回家了。”
杜峰注意到他说起“回家”时眉头微微蹙起。他猜想他并不那么情愿回家。
但是杜峰什么也没说,就放他走了。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不见,杜峰才脚步一拐,独自进了录像厅。
录像厅就和台球厅毗邻,十分方便。
事实上,白森的拒绝并没让杜峰介怀,反而让他松了一口气。因为录像厅对天不怕地不怕的杜峰来说同样是陌生的。他不想在白森面前展露他的无知。
唐梦曾对杜峰说过,他就像只孔雀,雄赳赳气昂昂,那毛色杂乱的秃屁股,一定结结实实藏在人后。
杜峰不得不承认,这姑娘有时的确一针见血。
当杜峰从录像厅完完整整看完一部片子出来,天已经黑了。他仰起头看了眼夜空,吸了一口柔软潮湿的空气,觉得世界仿佛有些不一样,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
和他一起走出来的还有几个同龄或稍大些的少年,他们兴奋而神秘地交谈着,不时爆发出一阵阵哄笑。
成熟有时就是那么几个小时甚至几分钟的事儿。很多少年的成熟,就发生在灯光昏暗屋顶矮小的录像厅。
相比起这些同龄人来,杜峰“资质”堪称愚钝。他虽也感觉到一丝丝兴奋,却远未到茅塞顿开的境界。
听着这些人含义不明的笑闹,看着他们互相心照不宣的眼神,杜峰蓦然感觉有些不服气。
就在这时他听到几人的议论:“你们说,今天那个是不是有点像二班的周莎莎?”
“是啊!你不说我还没发觉,难怪总觉得有点眼熟……”
“周莎莎呀,要是哥几个谁能把到她,啧……”
周莎莎?杜峰心头微微一动。那一刻他想到很多,除了同龄少年们对周莎莎的追捧痴迷,他更想到白森,想到白森看周莎莎时那种小心专注的眼神。越想,他越不服气。
第二天杜峰便注意起周莎莎。
周莎莎那天穿了一条肉粉色纱裙。她个子高挑修长,远超班里其他女同学,她的头发不像其他女孩儿那样扎成两个麻花发辫,而是柔柔顺顺垂在肩上。
当她迈着两条细腿向杜峰走来,杜峰觉得自己第一天认识她。
那天课间杜峰就支开白森与唐梦,单独请周莎莎去吃了一根雪糕。
周莎莎矜持中透着兴奋。杜峰便意识到,有戏了……
……
唐梦喘匀了气,弯腰下来看白森的伤口。
那伤口上泥土混合着草叶,模糊而肮脏,她看得皱眉。
“白森,我陪你去医院吧。”
白森摇头拒绝。
他坐在地上,看着红得像一滩血似的夕阳,沉沉昏昏,忽然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心头那骤然而生的一股痛意又彻彻底底消散,连带莎莎那鲜花一般娇艳的美丽仿佛也不再叫他心动。
白森听着心跳渐渐宁静而缓慢,夏风吹拂,但他眼前的世界已经不起波澜。
唐梦打破了这种宁静。
她拽着白森直直站起来,往日混沌一片毫无特点的脸上此时布满倔强。那倔强仿佛有棱有角,从她脸上伸展开来,使她那张平淡的脸变得立体而清晰,甚至充满一种威严。
她威严地逼视着白森:“我们得去医院。”
白森顺从了。
清理包扎好伤口之后,唐梦相伴白森走出医院。白森不说话,她也不说话。他们走在一条人迹稀少的小马路上,白森至今记得那条路蜿蜿蜒蜒,好似没有尽头,路边间隔栽种着白桦与塔松。
两种树并排站着,它们大概从出生就站在一起,却不亲密不勾连,始终界限分明。
他数着这些树走,一棵白桦,一棵塔松,又一棵白桦,又一棵塔松……夕阳将他的影子与它们的影子糅合到一起,白森望着它们,它们便回望着他,那样深沉而静美。
不知不觉,白森和唐梦又走回学校。站在学校门口,他向她道谢并道别。一路都沉默无言的唐梦这时忽然拉起白森的手,奔跑起来。
她的手又小又滑,力气并不大,奇怪的是,白森并没有挣开。彼时昏昏噩噩的少年只想随波逐流,别人要他怎样,他都没有异议。
唐梦拉着白森跑进一间旧教室。教室上着锁,但她娴熟地从窗户底下摸出把钥匙。
门打开的时候她回头温和而神秘地笑了笑,“请进,白森。”
白森便双目无神,直直地走进去了。
教室里没有桌椅,只杂乱无章的放着许多杂物。唐梦在白森身后把门掩好,然后径直走向屋角。
屋角仍然是一堆杂物,但是当她掀开盖在上面的一整块灰布时,奇迹出现了,那里竟放了一架钢琴!
即便白森已经麻木不仁,见到这架钢琴时还是有惊艳之感。他没想到在一间破破旧旧的教室里,藏着这样一架做工精良的宝贝。它无声无息站在角落,宝珠蒙尘,却不艾不怨。
唐梦看向白森的眼神里忍不住带了些得意。
她搬过旁边的长凳,拂干净灰尘坐下去,然后开始调音。
白森怔怔站在教室中央看着。
很快,琴声响起了,一曲优美的《致爱丽丝》。
白森听得入神,闭上眼睛,手指随着音节跳动。一排黑白交映的琴键在他脑中铺开,仿佛可爱稚气的孩子等待他一一安抚……
音乐不知不觉停下,白森睁开眼,发觉唐梦正一脸好奇地看着他。接着她往长凳一头儿挪了挪,示意他坐过去。
白森犹疑了一刹,还是坐过去了。
双手落在琴键上的一刻,他觉得眼睛都有些发热。很久未摸过琴键,他已经有些生疏,但一首首曲子从他脑中接连划过,他无法再迟疑……
离开钢琴时白森手指微微发抖。
唐梦像初次认识他一样盯着他瞧,除了开始的《致爱丽丝》,她再没有机会施展身手。白森低下头,窘迫地把双手背在身后。
随后他们一道回家,在分岔路口平平常常地道别。白森没有问起唐梦为何突发奇想带他去那间旧教室,唐梦也没有解释。事后很多年,不管白森与小梦有多亲近,他们都没再提起过这一天。
因为他们如此默契,什么都不必提了。
白森知道,他善良温柔的好姑娘,是想用琴声黏补他那破碎的心。
当时白森看着唐梦的身影融进夜色,忽然觉得她是那样可爱,忽然觉得自己同她是那样亲近。
是的,亲近。在他最狼狈的时候,她让他如此温暖。
她让他想起儿时唯一的伙伴乔禾。
她们相貌迥异,却一样的温柔善良。
后来白森和小梦常溜进那间教室弹琴。许多个夏日傍晚,他们并排坐在长凳上,不计闷热与蚊虫叮咬,忘我投入地弹下去。
而杜锋与莎莎彼时正如胶似漆。嘲笑过无数次白森对莎莎的迷恋之后,忽然与莎莎谈起恋爱,杜锋从没给过白森一个解释。
大概他觉得不需要,白森想。友情自然抵不过爱情。何况他们之间,真的有友情吗?两人个性截然相反,就算形影不离,也不过是因为杜峰除了白森、白森除了杜峰,都再没别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