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他们其实连朋友都算不上。
——在杜锋连续多天不和白森说话甚至连眼神都避开他之后,白森说服自己面对这个有点残酷的事实。
他渐渐不再在教室里张望莎莎。她依旧美丽,但那美丽对白森来说像隔了一层薄膜,像镜中花、水中月。他愿忘掉不堪,单单把那美丽封存在记忆里。
少年心易碎,但再拼凑起来也不难。
终于有一天,杜锋拉着莎莎的手从他身前经过,白森已经无动于衷。也不是无动于衷,他向他们礼貌地打招呼。
孰料杜锋兴冲冲跑上来扑住他,“好小子!你终于肯理我了!”
白森其妙莫名,呆呆看着他。
他抛下莎莎,揽过好友肩膀,“走,打球去!”
白森顺从地跟他进了台球厅。甚至有些受宠若惊。
莎莎说得对,白森想,我就是这样一个畏畏缩缩的人。
chapter07
从白森记事起,他就已经是个胆小怕事、畏畏缩缩的人了。
白院长性格直爽、脾气火爆,最看不上他这种性格,常把他送进201室磨练。
201室在楼梯底下,窄小逼仄,因为终年晒不到阳光,自然阴暗潮湿。最要紧的,201室没有灯。
第一次在201室过夜,白森蜷缩在一张露出棉絮的破沙发上,瞪大了眼睛,试图寻找哪怕一线微光。他找到了,就在门脚,凭经验可以揣测那是一个老鼠洞,从老鼠洞里,透进一点外面的亮光。
因为这个洞,白森一度对老鼠抱有好感。
但晚上十点,走廊与楼梯里的灯也灭了。
他陷入彻底的黑暗。
白森这才了解201不但晒不到日光,也和夜晚的月亮无缘。
黑暗中他的耳朵格外灵敏。外面、甚或他自己发出的声音都在耳廓里渐渐放大。头顶的楼梯上总是传来沙沙声响,仿佛有个神秘可怖的人穿着长可拖地的衣袍走来。可是他走了许久,却总也走不到,只让白森脆弱的神经饱受折磨。
他死死抱着自己的手臂,在漆黑中抽噎落泪。泪水又咸又热,终于使他感觉到一丝安心。
但很快泪水也冷了。白森双手沾满自己冷却的泪水,就在这时他听到门外响起轻微的歌声。
“白森,别怕,跟我唱歌。”一道细弱的声音响起,那声音仿佛有形有质,宛如风中蜡烛,一吹即灭。
但白森像抓住救命稻草:“你是谁?”
“我是乔禾。”
于是白森颤着嗓子跟着乔禾唱歌。
那些都是不成调的歌曲,他唱过不久就遗忘,遗忘了,再与乔禾一起一点点回想。
于是黑夜过去了。
白院长打开门锁时,白森的嗓子已经沙哑地出不了声,只剩嘴唇在蠕动。白院长脸上两块松松下垂的皮肤伸展开,她在笑,她满意地拍拍他肩膀,“看,这不是表现很好嘛!”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因为白森的胆小与不合群变本加厉。同伴们开始频繁向白院长报告,说阿森总在角落里自言自语。
白森不明白他们为何对自己恶意中伤。毕竟,他卑微怯懦,胆小而无害,对任何人都构不成威胁。
难道他们只是需要一点乐趣?
白院长终于对白森怒发冲冠。她认为他是在以这种方式同她作对。为了挽救这孩子,她甚至专门为白森召开一场批斗大会。
那时白森不懂什么是批斗大会。后来懂了,便猜测白院长年轻时一定是根正苗红、信仰坚定的红小兵。
批斗会那天院里的孩子都到了,地点是在食堂。这食堂本来就是从一个小礼堂改造而来,用来开会,也合适得很。
那天白森蓬头垢面,白院长不许他洗脸。
她那双粗粝的大手按住他肩膀,神情像过年一般兴奋。
站在台上,她志得意满地将白森向前推了推,示意他举起前胸挂的牌子。
那是两个烟盒拼接成的一张厚纸牌,白森不知白院长令他将这样一张纸牌悬挂在胸前有何用意。
直到她发现他挂反了,恼火地将纸牌另一面翻过来,白森才知这是张写了字的纸牌。
写的什么字,他从上向下俯视,实在看不清楚。他还想仔细辨认时,食堂里传来哄然大笑。笑声从年纪大些的孩子发起,接着所有孩子都开始笑了。
只有乔禾没笑。这个肤色黝黑、长满雀斑的小姑娘用一双大眼睛望着他,眼中盛满同情,几乎化为泪水滴落……
白森望着乔禾,再望望她身后一张张因夸张大笑而陌生起来的脸,觉得有些眩晕。
白院长开始讲话了。
她的声音很尖利,尤其喜欢在每句话最后将音调高高一挑,像是木条儿擦着玻璃,又快又狠地划过。
这声音加剧了白森的眩晕。
眩晕使他渐渐听不到白院长抑扬顿挫的声音了,他只听的到自己的呼吸。
他听着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胸腔里仿佛滚进一块石头,那石头压住了他的嗓子眼,他努力张开嘴巴,却吸不进一口空气……他看到乔禾的小脸惊慌失措,他想张口对她说“没事”,可是,他嘴唇蠕动着,丝毫发不出声音……
终于!白森倒向地上,世界安静了。
白森不知批斗会最终如何收场,小儿哮喘发作使他逃过一劫。
接连一个月他躺在床上,昼夜咳嗽,每天按时吃饭与吃药,每天比起前一天都没有更坏,也没有更好。
后来他被移去一个单独的房间,有个上了年纪的医生每隔两天来看诊。这个老医生永远都是一副睡不醒的模样,他最常做的事就是皱着眉把冰凉的听诊器探进白森后背,又等到它和白森体温一致时皱眉抽出来。他皱眉的时候别有几分凄苦,白森总安安静静看着他,觉得十分对他不起。
傍晚就寝前,乔禾时常溜进来看他,一双大眼睛盛满这个年纪孩子不该有的哀愁。
白森每天躺在床上不大动弹,却仿佛比往常活动一天都累。终于有一天他的四肢都酸痛到无法忍受,他摇摇晃晃从床上爬下来。
下床之后白森才明白老医生为何不要他下床。他扶着墙走了片刻,两条腿就变得软绵绵起来。好在他已经走到了窗子,他扒着窗子向外看。
外面异常安静。
这也是催使白森下床的原因之一。往常这个时候,乔禾也许会来看他,而其他孩子理应正在院子里吵吵闹闹。
——他并不知那天所有孩子都在有关领导的安排下倾巢出动,去市里看红色电影。
所有孩子,除了他。
白森扒着窗沿,费力地踮起脚尖,看向更远处,终于看到了人影。
确切说是一个人头。那人坐在院子中央,白森只看得到他的头顶——确切说,他头顶的帽子。
他落下脚后跟喘息了半晌,才积攒出力气向门外走去。
门外阳光灿烂。灿烂得让人眩晕。
白森靠在墙上才没被这灿烂阳光击倒。
他眯着双眼看向那人,那人背对着他,坐着一张板凳,面前支起一个奇怪的架子——后来白森知道那是画架,而那个人伸着胳膊涂涂抹抹是在作画——确切说,写生。
白森观察了一下自己与他之间的距离,觉得格外遥远。他决定鼓起勇气喊他一声,引起他的注意。
他要引起那人注意是因为迫切想问一个问题——其他人都去哪儿了?为何整个院子都如此安静——安静得仿佛世人已将他遗弃——虽然他并不能说出这种感觉,但也模模糊糊感到惶急……
“喂!”白森酝酿了片刻,终于喊出口。
说“喊”并不恰当,他中气全无,声音低如蚊呐。
然而老天垂怜,恰在这时,那人竟回头了!
他的脸掩在帽檐下,白森无法看清楚,他只是勉力朝那人走了两步,随后眼前就一阵发黑……
失去意识前一瞬,白森看到那人大步朝他走来。
那个人,程晖。
程晖让白森叫他叔叔。
很多年来白森都弄不清楚程晖的年纪,一时觉得他只有三十多岁,一时又觉得已经将近五十,还有时候,白森会觉得他已经须发花白,垂垂老矣。
当时,他叫他叔叔。
他的声音太小,程晖需要附耳到他嘴边才听见。
程晖将白森抱回床上,两只大手握住他冰凉的脚揉搓。
他告诉白森不应该赤脚走路。
白森并不想赤脚,只是没有余力穿鞋。程晖显然也看出来了,他搓了一会儿,将白森的脚放进怀里,问他得了什么病。
白森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记得老医生说过他的病很复杂,除了哮喘,还有肺炎,还说从光片上看,他的肺上有一个圆洞。
于是白森告知程晖他的肺里有个洞。
程晖笑了。
后来程晖告诉白森,那时他发着高烧,已经烧糊涂了。他说:你的脸蛋又红又烫,像块烙铁,一双黑眼珠却亮得骇人。
那天程晖骑着院里一辆二八式自行车载白森去了医院,帮他打了退烧针,吊了营养液,又将他带回家,就像带回只奄奄一息的流浪猫——这是程晖的原话。他常以白森的救命恩人自居。
他还对白院长无端愤怒,叫嚣着要去法院起诉她。
那时白森不明白他的愤怒,但是得知他和白院长不是一派的,也暗自愉悦。
程晖的家就与大院毗邻。大院,名叫福星孤儿院。
厨子老宋常念叨给孤儿院定名的人没文化:孤儿院里没有福星,只有天煞孤星。
白院长听到就会叱责他一句:封建迷信!
白院长最痛恨封建迷信,却不痛恨基督。福星孤儿院在一面山坡的半山腰处,原来是个基督教堂,教堂里的十字架与耶稣像都保留下来,白院长常叫人擦拭。
程晖带着画夹与画板,就是来临摹教堂那些风格别致的建筑。
程晖住在山后,他的红砖房子掩映在一簇簇没开花的迎春和夹竹桃之后,侧墙上爬满了绿油油的藤蔓——他后来曾带乔禾来这里,但乔禾并不喜欢这遮天蔽日的藤蔓。然而白森喜欢,很久的日后,那旺盛的藤蔓还常出现在白森梦中,它们灵活柔软,将他缠绕成一只绿色的怪蛹……
程晖将白森放在他房间的大床上。他的房间里摆满了油画,散发着一股奇异的味道。
白森一直以为程晖是位画家,但他极力否认。
他说一定要是个什么“家”的话,他就是名舞蹈家。
多年以后,就像弄不清程晖的年纪一样,白森也弄不清他的专职。他知道他在大学里教书,却说不上他究竟教美术还是舞蹈。在白森头脑中有关程晖的一切都发生混淆——真实的记忆与天真的想象彼此混淆。
彼时,白森躺在程晖房间的大床上。
他偏偏头,看到床头柜子上放了一个木相框。
相框里是一副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动作怪异但神情陶醉青年。
程晖顺着白森的眼神看过去,他将相框拿起来,擦拭了一下,“瞧,这是我在跳舞,芭蕾。”
芭蕾。这两个字在他舌尖炸开,自有一股不想示人却又掩饰不住的愉悦。
白森于是无意识地跟着重复了一句:芭蕾……
chapter08
初三那段日子,唐梦对白森的琴技褒赞有加,她曾追问白森师从何方神圣,白森一直缄口不答。
他的导师是程晖。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被程晖救了一命之后,白森辗转难愈的重病竟渐渐好转,终至于痊愈。躺在床上那置身牢笼一般的日子终于一去不返,他心内十分雀跃。
可怜他的雀跃却无人分享——走出牢笼,白森才发现昔日不大友好的伙伴们已对他更加疏离。
好在还有程晖。
程晖称白森为他的“小朋友”,常来院里看他。白院长对程晖半是轻视,半是畏惧。轻视是因为他天天夹了块画板四处游荡、不务正业,畏惧是因为他是大学老师。
大学老师!白院长嘴上不说,眼睛里还是不时透露出一点惶惑来。
因为这畏惧与惶惑,白院长对程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来去。时间久了,白院长对白森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起来,她不再试图对这乖僻怯懦的孩子加以改造教育,大概是认为他已朽木不可雕。
当迫于某些场合她不得不与白森见面,她总是抬着下巴,眼睛从高处往下瞟,满是不屑与鄙弃。
白森仰头看她,每每看见她脖子里层层褶皱拉开,松弛而肥厚的肌肤由此舒展,带着点油腻腻的雍容。
程晖私底下称呼她为“血腥玛丽”,白森不解其意,程晖便告诉他,那是一位英国女王,一个暴君。
白森无法将白院长与遥远国度的女王相提并论。他无法理解程晖文人式的幽默。但他将这话讲给乔禾听时,乔禾转动着她的大眼睛:“其实,白院长也没那么坏……”
乔禾并不太喜欢白森与程晖交朋友,但白森认为她是嫉妒。
虽然不是刻意,他还是渐渐疏远了这个小伙伴,与程晖一天天亲近。
程晖后来时常将白森带回家里,在他临走的前一周白森已经完全寄宿在他那栋红砖房子。
是的,后来程晖走了。
这所地处荒僻的房子并非他常居之所,他只是来此度假。
他们在山脚下告别。那时白森心里充满了一种渴盼,这渴盼堵在他喉咙,他犹豫再三,却始终无法启齿——他希望程晖收养自己。
两个月来程晖对他的亲近给了他这样的希望。
这希望像一簇小火苗,在白森孱弱的身躯里无声燃烧。
然而程晖就这么走了,他拎着行李,伸手摸了摸白森头顶,“再见,小森。”
白森看着他背影渐渐远去,眼睛里蓄满泪水,山风吹来,吹熄了他体内那簇小火,寒冷伴随着强烈地委屈感,让他浑身颤抖……
……
白森缄口不言,小梦渐渐也就不再问起。她聪明而善解人意,容他保留秘密,并给他许多未曾在别人那里体会过的尊严——他们探讨钢琴,又从钢琴探讨到音乐,再从音乐探讨到许多东西。
两个少年人的看法或许肤浅,思维或许幼稚,态度却绝对认真。每当这种时刻小梦那双眼睛灿灿发亮,像两颗悬在白森近前的星星,那么近,又那么远。白森渐渐在她身上看到一种迥异于莎莎的美。
莎莎依旧是美的。甚至美得更加炫目。她与杜锋的交往在学生间已经不是什么秘密,甚至惊动了老师。
杜锋不无得意地告诉白森,班主任已找莎莎谈话了,叫她“以学业为重”,却被莎莎含混应付过去。
杜锋认为他雄性魅力势不可挡,已经完全将莎莎征服。
他的确是个有魅力的人。当他在卡拉OK扯着嗓子唱起歌时,虽然五音不全,却分外有感染力。
白森知道那些歌自己可以唱得比杜峰更精准合拍,但他也知道,那些歌他唱起来永远无法打动莎莎。
事实上白森从不了解莎莎这个人,他只熟知她的美。
他爱她的美,犹如幼年时懵懵懂懂爱着程晖那些油画。
她的美貌被白森从她身上剥离下来,塑造成另一个对象。而在杜锋那里,莎莎是活生生的。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白森对杜锋甚至嫉妒不起来。
他们重新回到以往好兄弟的状态。杜峰虽然没心没肺,到底讲些兄弟义气。
当白森生病卧床,他甚至带了课堂笔记来探望。
尽管那笔记字体丑陋,笔画潦草,还前言不搭后语。
杜锋坐在白森床前,竟罕见地有些羞赧,大概也知道自己这份笔记实在拿不出手。
“阿森,”他将笔记本从白森手里夺回去,“明天,明天我拿周莎莎的来给你。”
白森摇头拒绝:“明天我回学校上课。”
“那怎么行?你还在发烧!”
“感冒而已。”白森晃了晃微微发晕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