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峥闯进来时,看到白森正瑟缩在地板角落。
见到林峥向他靠近,他又往墙上贴了贴,林峥看到他仿佛不觉痛一般,双手死死抠进墙上的红砖缝里。
“哥?”林峥试探着叫了一声。
白森并无反应。
“宝儿?”
白森空洞的眼珠这才转了转。
林峥明白过来。
“宝儿,别怕,我是林峥,我们见过的。我不会伤害你的,来,到我这儿来,我这里有巧克力……”
听到“巧克力”,白森的眼珠又转了转,他似乎有些动摇,但看了眼林峥,又害怕什么一般把身子使劲缩了缩。
“小林?你们在里面吗?”辛兰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这房子处处透着阴森,她有些不敢进去。
“在!”林峥喊了一声,白森的身子立即一哆嗦。林峥赶紧放低声音,“师姐,在这里。”
辛兰走进来,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光线,才看见角落里瑟缩的白森。她几乎立刻便明白过来那是宝儿。
她立刻明白宝儿因何诞生,明白他所承受的——白森无法承受的一切!
她明白此时这个孱弱的成年男人身上,承载的是一个不足七岁、伤痕累累的灵魂!
假若杜峰也在,或许也能明白,为何白森总对他更进一步的身体接触百般排斥。
此刻,辛兰望着白森——或者说——望着宝儿,难过得瞬间落泪。
但她是心理师,她的心不仅要软弱,还要坚强。她缓缓靠近白森,意外的是,对林峥十分抵触的宝儿,竟不抵触辛兰的靠近。
“宝儿,我们离开这里,去安全的地方,好不好?”
宝儿抬起头,他望着辛兰脸上的泪痕,忽然抬起手来摸了摸,又触电一样赶紧缩回去。
辛兰笑了笑:“这是泪,热的泪,宝儿,你冷不冷?我们出去晒太阳,好不好?晒着太阳,你就暖和了……很暖和……暖和的要睡着了……你听不清我的声音了,你要睡着了……”
白森醒来的时候,躺在洁白病床。
林峥一回头看他醒了,大舒一口气,“哥,你睡了一天一夜,我还以为你不打算醒了。”
白森睁大眼睛,怔怔看着天花板。
“发生了什么?”良久,他才问。
“孤儿院旁有一栋房子,你——”
“我去了那里。”白森喃喃接口,对这一部分他尚有记忆。
“等我进去时,你已经——”
“32号!32号病床家属!”
“哥,医生叫我,我先去一下。”正愁该怎么跟白森讲述的林峥听到这声传唤,心里暗松一口气。
他敲了敲门,走进医生诊室。
“你好,病人的血检结果已经出来了,我建议再做个骨髓检查。”
“为什么?”林峥心猛地一沉。
“你看这里,”医生手指着诊断单,“血小板很低,远低于正常标准。”
林峥顺着他手指看过去,那数字果然很低,低得刺眼,他虽然只是外科医生,也知道血小板过低往往意味着什么,何况,他清楚白森的病史……
“医生,”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异常干涩,“他曾患再生性障碍性贫血,有多少,”他咽了口唾沫,“有多少复发的可能?”
TheEnd
辛兰的咨询室换了一张新沙发,舒适柔软,白森坐上去,便不大想起来。
“阿森,你瘦了。”辛兰打量着他。
“我一人分饰几角,疲于奔命,怎么会不瘦。”白森难得开起自己玩笑。
辛兰也笑了笑:“这一周有没有按时记录你的状况?”
“有。”白森拿出一个笔记本,交给辛兰。
“他们何时不再缠着我?”看辛兰一页一页翻看,白森忽然出声。
“把他们当朋友,阿森。”
白森苦笑:“对不起,辛医生,我只是有些累。”他抬手按了按自己额头。
“阿森,你要相信自己,戒毒这样困难的事,你现在不是一样熬过来了,现在的问题并不比那时严重。”
“戒毒?”白森眼中闪过丝阴霾,“辛医生,小峥告诉你的?”
“阿森,你先别生气,我不是刻意要打探你隐私,我只是希望尽我所能帮助你。”
白森沉默不语。
“阿森,你是否相信我?”
“辛医生,我只是……吸毒的事情,我觉得和我的问题并没有关联。”
“阿森,生命中每件事都以我们能看见或不能看见的方式关联着。你想解决自己的问题,就得去面对它们。”
“辛医生,你说的有道理。但是,吸毒的问题,在戒毒医院我已经面对过一遍了……”
何止是一遍,两年里,他面对了无数遍。
无数次,他被固定四肢躺在床上挣扎,他的脚腕至今留有勒痕。
无数次,他空虚失落,不知像自己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无数次,他拷问自己,何以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曾以为全是杜峰的错。
他至今想不明白杜峰当时的歇斯底里。他刻意忽略自己的软弱,更刻意忘记自己才是致使小梦赴死的罪魁!
“白森!”辛兰开口叫道,她看到白森的身体摇摇欲坠。
“辛小姐。”白森的身体摇晃一下又重新稳下来,并向唐梦伸出一只手。
“陈先生?”
“是我。辛小姐,他还不行,别逼他。”
“抱歉,陈,是我仓促了。”辛兰自责不已,心理师也会有脆弱的时候,她只是太想白森复原。
他现在的身体经不起精神上的反复摧残。
“他会好,相信我。”
……
“老师?”徐图摇了摇阳台藤椅上的白森。“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白森睁开眼睛,眨了两眨,才清醒过来。
每周固定时间,徐图都来探望白森。
林峥本意不希望他来,但辛兰说多和人沟通对白森有好处,于是林峥让步。
他不知道,白森也并不太想见徐图。
在医院戒毒的两年,白森坚持下来的唯一支撑是恨。他恨杜峰,恨到无论如何要好起来、要报复他!
一年前他在医院的电视里,偶然看到参加一个小小选秀节目的徐图,他觉得那是老天赐给他的礼物。
他脑子里设想了无数报复杜峰的方式。他记得杜峰在舞台上时有多耀眼,记得他为了达成出人头地的梦想有多执拗,记得他亲口对自己说:阿森,那种被捧上顶峰的滋味真美妙,我永远无法叫停!
他知道杜峰有多享受人山人海为他呐喊、为他痴狂的感受。所以那些年自己才甘心闷头为他写词作曲,看他贴上原创标签招摇过市。
于是他塑造一个徐图,让他去打击杜峰。
他想让杜峰在自己的梦想面前一败涂地。
但他没想到,杜峰已经忘了他的梦想,不需他打击,杜峰就已经一败涂地。何况事到如今,他已经不再想报复。
倒是徐图,无辜被他利用,却到现在还对他尊敬爱护。
况且,只是利用也罢,无非利益往来。白森无法释怀的是,有那么一些时刻,不知不觉,他真的就拿他当了替代品……
“小图,专辑快出了,最近很忙吧?”
“不忙,万事俱备,只欠一把东风了。”徐图玩笑着说,同时摸出一张碟,“这是抢先版,老师可以先听听。”
“我相信你,小图。”
徐图笑了笑,他笑起来还是那样温和羞怯:“峰哥的大碟也要出来了,老师这里有没有留底?有的话就发发善心给我听听,好让我心里踏实些!”
“我没有。不过,我相信,你绝不比他差。”
“老师,”徐图认真地望着白森,“我很贪心,我真希望这句话是——你绝对比他强!”
白森在他咄咄逼视下,有些说不出话来。
“呵呵,老师,你说句谎有什么难的?”徐图又笑起来。“下周就见真章了,也许,我真的比他成绩好呢?”
“是,我也很期待。”
“后天峰哥的歌友会兼发布会,老师去不去?”
“我又不是他的歌迷。”
“老师何必嘴硬。”
白森笑笑,不置可否。
又闲聊一会儿,徐图看白森困顿,于是告辞。快走出门时,白森又叫住他:
“小图,对不起。”
徐图顿了顿。这句“对不起”白森说的没头没脑,但他竟然听懂了。
“老师,我走的路,从来都是我自己选的。”
他说完,就放开脚步踏出门去——我自己选的路,因此无怨无悔。
徐图走后不久,林峥下班回家,走到阳台把白森抱起来:“哥,今天有没有不舒服?”
白森挣脱下地:“小峥,我还没这么虚弱。”
林峥于是手臂虚扶在他身后,有些担忧地看着他走进卧室。
“哥,明天去输血,好不好?”
“好。”
“后天我陪你去歌友会。”
“好。”
“是否提前订束花?”
“好——不,不用了……”
“哈哈……”
杜峰的歌迷似乎女性居多,白森坐在座位上,被叽叽喳喳的女声包围,很有些不适应。比他更不适应的是林峥,林峥如坐针毡,若不是不放心白森,真想立即离座。
好在杜峰已经上台了。
前奏响起,他看着台下白森,笑了笑,才开口唱。
一首新专辑的主打歌唱过,底下歌迷纷纷尖叫。杜峰好不容易才让场中气氛安静下来,他静静举起话筒,开口时却让所有人一惊:“今天这张《空》,是我奉献给大家的最后一张专辑,告别之作,诸多不完满,希望大家海涵。”
这句话出口,全场轩然,到场的记者已经全忍不住站起来,七嘴八舌的问着问题,有些甚至跳出座位,不顾保安阻拦,拼命将话筒伸向舞台。
一波未平,杜峰又再语出惊人:“《空》的销售收入将全部用于慈善,我的经纪人已联系国内戒毒组织——蓝云基金会。”
场下喧哗声又掀起高潮。杜峰却不顾嘈杂声音与各色视线,他的目光穿过虚空穿过人海,定定投在白森身上:“我曾对一个人犯下不可饶恕的错,不管他是否原谅我,我想在这里说:我已经懂了。我懂了爱不是强占和嫉妒,爱是尊重与珍惜。我想问他一句:能不能,让我用剩下半生,去向他恕罪?”
白森眼圈发酸发烫,他望着杜峰,很想移开视线,但该死!他仿佛受磁石吸引的磁铁,不由自主、身不由己——一如多年前,冥冥中注定,他在五十多人的班级里不偏不倚、不歪不斜走向杜峰……
“能!!”这时,场中已掀起轰然声浪,兴奋尖叫的女孩儿们为杜峰打动,已经替白森喊出杜峰想要的答案。
杜峰不为所动,仍直直看着白森。
在他灼热注视下,白森阖了阖眼,再睁开时,却微微摇头。身边林峥诧异地望过来,台上的杜峰则顿住了一切动作,眼中神采渐渐涣散。
就在这时,白森脸上却绽开一个得意的笑容,然后……轻轻点头……
好不容易从记者的包围中脱身,杜峰一转头,看见林峥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杜峰大步走过来:“阿森呢?”
“在车上。”
杜峰顺着他视线望过去,白森坐在车里,手捧一束鲜花。他忽然想起多年前他签约时的第一场演出,想起白森穿着黑色羽绒服的苍白模样。
有始有终,有得有失,未尝不是一种圆满。
“我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否对——”林峥突然开口。
“什么?”
“把他交给你。”
“林峥,”杜峰深吸一口气,“我知道自己做错过,错的离谱、像个人渣,但我已经真心悔悟。”
“你先别急着剖白,”林峥打断他的话,递给他一沓纸。
“这是什么?”杜峰一边问,一边下意识看去。
“诊断书。”
林峥回答的同时,杜峰也已经看到那几个刺眼的黑体字。
“不!不可能!他明明已经治好了的!”杜峰忽然歇斯底里地把病例扬起来。
林峥看了眼车上的白森,见他并未注意这里,才一把拉过杜峰,将他拉进身后一个小房间。
杜峰失魂落魄,在房间中央怔了怔,忽然发疯般把房间里堆着的各种器材扫落一地,然后他顺手捞起一把吉他,狠狠往地上砸去。
“就是你这样,才让人不放心。”林峥在房门处冷冷看着,见他发泄的差不多了才开口。
“你不懂……呵呵,”杜峰裂开嘴笑起来,但不管怎么看,他都更像是在哭,“你不懂……我喜欢了他十八年,为什么老天就他妈的不能让我们好好的!”
“十八年了么……”林峥也一阵失神。但他很快回过神来,“我不知道过去十八年如何,我只知道现在,他就等在你百米之外。”
“如果你不珍惜,我可以立即带他走。”
“不!给我,给我一点时间……”杜峰将徐图的话当真,不由有些慌乱。他拍干净身上尘土,又狠狠抹了一把湿润的眼睛,最后深吸一口气,才走出房门。
“杜峰,”林峥在最后一刻再次叫住他,“他能治好一次,就能治好第二次,他比你我想的,都要坚强。”
杜峰没回头,而是重重点了一下头,然后向着车中的白森大步走去。
林峥远远看着白森从车里跳出来,将鲜花漫天洒在杜峰肩上、头上,他笑得那么开朗,谁能想到他从身到心,其实千疮百孔?
林峥终于确定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他握紧手心,憋回眼眶滚滚欲落的泪水。
哥,你开心就好。
你曾说愿把世上一切好东西给我。
你从不知道,世上最好的,就是你自己……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