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三十(冤冤相报)——尽余欢
尽余欢  发于:2013年10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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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血淋淋的歌词一下子唤回杜峰理智。

直到曲终,他再没有沉浸到音乐当中。

他沉浸于回忆。回忆像一块浸透污水的海绵,堵在他的心窍。他明知自己眼中布满阴霾,却无法在摄影机前遮掩。

这时他听见徐图从从容容的声音,“这首歌,词和曲都是我的原创,请评委老师和观众朋友们多多指正。”

啊,原创!多么光荣与自豪。毫无疑问,从今以后徐图将被贴上“才华横溢”的标签,即便有一个不大光彩的开始,他还是拥有一个无限可能的未来。

到此时杜峰不得不承认,白森这一招够狠。

一杆进洞,干脆利落。

chapter04

杜峰第一次向白森讲解“一杆进洞”是多么高难度的技巧时,白森一脸茫然。

台球厅里乌烟瘴气,白森苍白瘦小,像一只闯进了狼窝的绵羊。

这只绵羊紧紧跟住杜峰,像跟随着他的救世主。杜峰心里止不住蹿上一阵阵得意。

他得意了,就喜欢作弄人。

趁着白森低头看路,他一猫腰藏身在一张球桌后。

然后兴致盎然地看白森立在大厅中茫然四顾,踌躇不前。

直看到他脸色越来越焦虑,手指攥住自己的衣袖不断抓挠时,杜峰才猛地直起身来,笑嘻嘻拽过他的手腕,领着他继续往前走。

那时他们初二还是初三,杜峰的球技也很烂,却当起白森的老师,将技巧与规则讲的头头是道。

白森心不在焉地听着。

杜峰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在想他的女神莎莎。

周莎莎和唐梦一路跟随他们到达台球厅。在台球厅门口她们望而却步。这种地方在她们看来如猛虎野兽,她们是不会进来的。

就是看准这一点,杜峰才拉了白森进来。

和女孩子交朋友,杜峰除了最初那一点新鲜,后面就只剩下厌烦。

杜峰手把手教白森持杆,可惜白森在这方面实在愚钝,杜峰很快就耗尽了耐心,放弃这个徒弟。

白森于是规规矩矩站在球台旁边看他打。

那时他们真是一对好兄弟,白森明明看的无聊至极,却永远不提要一个人先走。杜峰常常打着打着就忘了他的存在,直到最后收杆走人,一回头,发现他还在。

很多年后,杜峰的球技已经炉火纯青,白森还停留在当年入门的水平。杜峰一直感觉愧疚。

不过彼时,乌烟瘴气的台球厅里,杜峰不过是菜鸟一只。但有白森在一旁看着,杜峰就蓦然觉得自己高大强壮起来,高大到那些膀大腰圆的街头地痞,在他面前也不值一提。

大概是这种目空一切的气焰,给了他赤手空拳、以一敌四的勇气。

那次打架的原因杜峰记得很清楚——起因是白森。

白森站在台球厅的角落,本该是很不显眼的。可是他太过文静,与这里的气氛格格不入,在某些人眼里反倒特殊起来——飞哥就是这某些人中的一个。

飞哥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注意到白森的,等他发觉的时候,已经有些刹不住车:他已经记牢了白森和杜峰下课的时间,记牢了他们习惯待的球台,记牢了白森肩背两个书包出神看杜峰打球的模样。

在飞哥眼里,这个安静得不像话的少年,也精致得有点不像话。

他的脸乍看上去并不如何光彩照人,可是你不能久看,看久了,就生出一股自卑来。

除了自卑,飞哥还感觉心痒。

心痒是一种难以用药物化解的病。

飞哥病了几天,便受不住了。他决定用行动来治病。

那天天气有些阴沉,台球厅里几盏吊灯全都开着,飞哥走向灯下的白森,一时竟有点心跳加速,宛如回到少年。

飞哥其实不算大,只是初中毕业后就在社会上厮混,才十七八岁,已经显得很老成。

白森面对老成的飞哥有些不知所措,特别是——飞哥把手搭在他肩上。

飞哥到此时才觉得自己疯了。他泡过马子不少,却没料想自己竟有想泡男孩儿的一天。看着白森茫然惊讶的眼神,他下意识放开自己手臂。

灯光下飞哥脸色一阵发白——方才那触电一般的感觉使他确信自己染上了“变态病”——他虽然是个痞子,却没想过要做个变态。

他望着茫然无措的白森,心里莫名生出一股恨意来:就是他!他是罪魁祸首!是他让我变成变态……

发恨的飞哥骤然搂过白森:“兄弟,交个朋友?”

白森很想摇头,却没敢摇。飞哥那一膀子的纹身让他不敢摇。

但他也不敢答应。

他只是往旁挪避几步,下意识看了杜峰一眼。

巧的是,杜峰也恰恰往这边看过来。一看,就看到了白森满脸畏惧,也看到了旁边满脸横肉、不怀好意的飞哥。

飞哥也不想满脸横肉,谁叫他天生长成这样呢?他并不知就因为长得结实,他已经得罪了杜峰。杜峰才输了一球,火气正大,看见白森脸上怯懦慌张的一刹,他心里腾地一下烧起了无名怒火,两步蹿过球台:“离我兄弟远点!”

飞哥有些心虚。他没想到自己心中隐秘、“变态”的心思,会被面前的杜峰识破——他着实高估了杜峰,杜峰远没那么敏感。

他此刻,只觉得飞哥极不顺眼。

心虚总需要掩饰,飞哥因此笑了。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双眯成缝的眼睛居高临下看着杜峰,仿佛对他的胆大极其讶异而不屑。

球厅里的人都被这笑声吸引的看过来。飞哥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才渐渐收声。孰料,他放松下腮帮子的一刹,便感觉脸皮一烫——一道结结实实的耳巴子扇了过来。

球厅里鸦雀无声。

一部分人盯着飞哥,一部分人盯着杜峰。

飞哥此刻反应无能了。率先反应过来的,竟是白森。

白森拉起杜峰的胳膊,就要往外跑。

可惜跑不掉。飞哥反应无能,他的几个兄弟却反应得很快。杜峰还没从扇人耳光的快感中解放出来,就已经被人团团围住了。

接着是一阵恶战。

这恶战的情景,杜峰不愿多做回忆——如果是同龄少年,他自然不惧,但和飞哥那帮人一比,他那两下子还不够看,只能是被压着打的一个。

他和白森拖着脚步从台球厅出来时,太阳几乎完全落山,只剩了弯弯一撇红,难离难舍地露在远处的地平线上。

杜峰呲着牙,抽了一口气,他看向远方,莫名有点残阳似血的惆怅。

白森就跟在他身后,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两人走到僻静地方,杜峰才顿住脚步:“那人刚才怎么你了?”

白森听他发问,受惊一般抬起头来:“没,没怎么……”

杜峰听他这么说,心里无端又一阵怒火:没怎么?没怎么你那会儿一脸见到史前巨兽的模样?

“别装了,我都看到了,他对你,对你——”杜峰说到这儿,词穷了。

白森脸却冷下来:“我的事,以后你少管。”

杜峰觉得白森在挑战他的极限。

他的怒火一路飙高,奇怪的是,竟无法发泄——不是谁不让他发泄,只是他一看白森那张脸就发泄不出来。

白森额角青了一块,下嘴唇上还有血迹,眼皮微阖,那双深于常人的眼窝,仿佛也藏着深于常人的心事。

杜峰看了两眼,便觉心头发堵。

在一路沉默中,杜峰和白森回了家。杜峰的家。

这是第一次,白森不经邀请,主动来杜峰家。他是有意图的——杜峰在最初的惊讶之后很快醒悟过来。因为白森进门之后就直直走进洗手间,洗掉脸上的血污,还洗起沾了血的衬衣领。

杜峰没去过白森家,但他猜测,白森一定家教很严。

杜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每个频道都那么使人厌烦。

他不停瞄向洗手间的方向,水声还在继续,他不知白森哪有那么多地方要清洗。

这时大门却开了,杜峰有些意外地回头看去,看到父亲杜文明。

杜文明徒有个好名字,却并不是什么文明人。

见杜峰脸颊青肿、衣冠不整地仰在沙发上,杜文明就气不打一处来。他顺手抄起门后的扫帚,一只粗壮的手揪起杜峰衣领,“又给老子打架!”

杜峰不躲不避,满脸桀骜。

他甚至笑了起来。这就是他一个月难得进一次家门的父亲。不知这次是赌桌上输了钱,还是情妇养了小白脸?

杜峰满怀恶意地猜测,并从这猜测中攫取快感。

白森走出洗手间时,杜文明已经骂骂咧咧将杜峰按在地上,扫帚一端劈劈啪啪落在杜峰后背。

白森有些无措。

他失神几秒,才动身上前,按住扫帚一端,“叔叔……”

杜文明先是拽了拽扫帚,白森被他拽的一踉跄,却没松手。

杜文明这才低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他毫无预兆的松了手,力气使到空处的白森蹬蹬往后退了两步才站稳。

杜峰耳背的奶奶这时也听见动静从屋里出来,杜文明被她唠叨几句,烦躁地往电视旁扔下一沓钞票就走了。

屋里只剩下杜峰奶奶尚未结束的唠叨,杜峰依旧沉默地跪在地上。

白森张了张口,但没说出话。他放下扫帚,走到杜峰身边去扶他起来。

杜峰却意外地抵触,他一把甩开白森:“我的事,你也少管!”

白森没想到杜峰这时还记得要报复他,他被甩的一踉跄,却不合时宜地笑出来。

杜峰却恼羞成怒了,他站起来扑住白森,将他脊背压弯,又探过一只手去抓挠他肋间痒肉,白森又笑又急,一边挣脱一边奋力反击。

两个少年闹作一团,先前不愉都已抛下。

后来他们俩数次争吵、亦曾反目,但谁也不否认,那天真懵懂、形影不离的日子何其快乐。

chapter05

徐图打开车门钻进来,带进一股凉风。白森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徐图赶紧把他的羊毛围巾摘下来,围住白森脖子。白森斜靠在座位上,任由他动作。

“老师,发生什么事?你怎么没去——”

“小图,对不起。我在后台都听见了,你表现很好。”

徐图没再说什么,而是担忧地抓起白森的手。白森有些难堪:虽然吃过了药,他的手还是神经质似的微微哆嗦。

徐图脸色一紧,扭头吩咐司机:“先去医院。”

白森笑着阻止:“我自己回去就行。你这边还要打点,可不能从现在开始就耍大牌。”

徐图也笑了:“老师更重要。”

“开车吧。”他对司机说道。语气颇有点斩钉截铁。

这斩钉截铁让白森意识到他的羽翼正一天天丰厚结实起来。

这样也好。

白森笑眯眯向他靠过去,嘴唇不轻不重印在他脸上。

徐图立刻脸红了。

刚才那副强势样子烟消云散。

车子开的很稳,白森有些犯困,一直没有说话,徐图也就安静在旁边坐着。

白森半睁半合的眼前,不时掠过城市繁华的夜景和衣着光鲜的人群,穿梭在光影流转之间,他生起一种安定的感觉,甚至想推开车门,下去走走。他想置身人群,感受到自己是真正活着。

但他终究只是坐着,一动未动。

徐图稍微带点犹豫的声音这时响起,“老师,今天杜锋倒是帮了我不小的忙。”

杜锋。这名字让白森一下子从静谧安定中掉落下来。他瑟瑟发抖,仿佛掉到一片冰冷刺骨的湖里。

徐图握紧了他的手,“老师,你哪里不舒服?”

白森很想告诉徐图自己全身上下都不舒服,但他抿紧了嘴唇什么也没说。他深深呼吸,感觉灵魂竭力挣扎,从死寂的湖底往上游,往上游……终于,精疲力竭的时候,他浮出水面……

看他身体终于平静下来,徐图似乎松了一口气,白森不无温柔地抚摸过他的手:“给我唱首歌吧。”

徐图有一张音域沉厚宽广的好嗓子。这样的嗓子是上天的恩赐,比外貌更可贵,因为外貌可以修整作假,嗓子却不行。当他用这样的嗓子唱起慢歌,就仿佛有条河流将你淹没,你成了河底的细沙,享受河水温润细致的抚摸与涤荡。

白森心满意足,就在这抚摸与涤荡中睡着了。

当他醒来时,是在自己那张熟悉的单人床上。床边坐了一个人,头正埋在白色的床单里。

白森下意识推了推他,“小图,怎么还没走?”

那人抬起头来,扶了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白森这才看清楚,不是徐图。

“小峥,你什么时候来的?”

林峥搓了一把脸,“早就来了,刚才还是我把你抱进来的,你不还和我说了话吗?”

白森思索了一下,全无印象。他自嘲一笑——我的脑袋原来已经这么不灵光。

林峥见他摇头,有些怀疑地蹙起眉头:“哥,你确定下周可以出院?”

听他这么问,白森着实有些难过:“峥峥,你不相信我?”

“当然不是!”林峥赶紧摇头否认。白森笑着看他,人长大了和小时候真是不一样。他现在这副乖巧笨拙的样子,和小时候的调皮捣蛋相差何止万里。

林峥这时才反应过来白森在开玩笑。

他很大方的没多做计较,反而帮白森拢了拢被子。

白森伸手指了指房间内那张折叠床,“今天太晚了,就在我这儿凑合睡一下吧。”

林峥点点头。

点完头他还是坐在床前,欲言又止。

白森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已经是深夜两点。

“去睡吧。你明天不用上班?”

“哥,”林峥最后踌躇了一刻,还是开口了,“听说你今天见了杜锋?”

原来他是为此担心,白森恍然。

“见是见了,说了两句话而已。”

“你——”

“峥峥,”白森打断他的话,“我的事,我有分寸。”

林峥还是一脸不放心的神情,但也不再提起杜锋,“哥,徐图那些事太累,你还是别做了。”

白森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有点事情做挺好,人总不能太闲。”

林峥没再说话了。又是片刻静默,白森才感觉他轻手轻脚从床边站起来,挪到折叠床去睡。

白森侧躺在床上,姿势略感僵硬,却不敢翻身。

墙上那面钟的秒针在寂静中走动,发出轻微的声响:“沙沙,沙沙……”

这就是时间流动的声音。

白森睡意渐消,静静等着时间溜走,无法改变,也无从挽留。

……

白森在这房间里断断续续住了两年,收拾起来,却没有多少东西。林峥到时,他已经全收拾好了。

一只黑色皮箱外加一个旅行包,就是他的全部。

那黑色皮箱里装满了唱片与录音带,是他唯一的累赘。

临走时,白森最后回顾了房间一眼。简陋的一桌一床一柜,和一张会客沙发,就是屋内全部陈设。唯一出彩的就是那四面淡绿色的墙壁,尤其是其中一面开着拱形的窗,窗外还站了一棵白桦树。白桦树枝叶有些凋零,它就这么伸展着杂乱无章的枝桠陪伴了白森数百个日子,像他最忠诚的朋友。

恰好一点薄风吹过,这位老朋友稀落的叶子哗哗作响,仿佛在与他告别。

白森坚定地转回了头,大步向外走:再见,朋友,愿我们永不再见。因为……我再也不想来这鬼地方了!

林峥看白森头也不回,站在原地笑出声来,“哥,你走反了,车停在这边。”

白森顿了一下,掩饰住自己窘迫神色,才回过身来。终于要离开这座牢笼,他想自己只是太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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