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辉无奈于他的执着,敷衍道:“龙凤之姿。”
谢长英看着他。
慕容辉抬眸看了他一眼,暗自叹了口气:“我已离宫多年,和圣上也多年不见了,无论是眼下还是以前,于我都十分遥远,谢大人何必强我所愿呢?”
说完,转身就走,再不停留。
谢长英站在阶上看他背影,很久之后才缓缓说:“祸水红颜,倾国者非刀兵,乃红颜。”
第六章:故人重逢
若是算上进宫那些年,再除去小时候寄养在外的那几年,那他在这座安国公府的时间,其实十分短暂,所以当他走进这外边看起来十分破落但还是看得出恢弘模样的府院时,他没有觉着多熟悉,反而觉着陌生。
但说实话,在安国公府的这几年,恐怕是他此生最幸福的时光。
那时,嫡母在,父亲在,父亲只有他一个儿子,嫡母唯一的女儿早夭,他就算是父亲外养的妾室所生,得到的却是真正的贵公子待遇。
而现在,连安国公府匾额都让灰尘模糊了字迹,何况自己那些逝去的岁月?
慕容辉跟在内侍大总管干儿子蒋芸身后,他后面还带着一条长长的人抬着箱子的队伍,慢慢走进尘封了许久的安国公府。
蒋芸在前面侧着身子引路,一边说道:“安国公请见谅啊,这房子空置很久了,里面也没什么人住,落了灰,奴婢这就让他们打扫出来,您今日就先别住这儿了。”
他现在已经是十万大军统帅了,哪里没有他的地方住,他执意来看看这座燕帝连封爵一起赏还的国公府,其实也只是来看看而已。
毕竟三日之后就要领军平叛了,这一去,他不知有没有机会回来。
慕容辉只走到了中庭,目光在败落的花丛中掠过,问道:“这里这么多年,都一直没有人住吗?”
“谁说这里没人住的?老娘不是人啊!老娘告诉你们,有老娘在一天,你们连这府里一块砖一块瓦都别想碰,你们——”
忽然从外面冲进来一个青灰衣裳的夫人,右手肘还挎着个装满菜的菜篮,个儿不高,走起路来跟一阵风似的,一会儿就从门口,几乎窜到慕容辉跟前去了。
慕容辉看清了她的面容,又是惊讶又是欣喜,一时间几乎说不出话来,唇瓣颤抖了好几息才抖出字句来:“称心姑姑!你、你不是应该在宫里么?你怎么会在这儿?”
被唤作称心的妇人双目写满了难以置信,手肘上挂着的菜篮滑落下来,里面的瓜菜散了一地。她怔怔看了慕容辉好久,才抬起手去抚摸慕容辉的脸,眸中已经星光斑斓。
她喑哑着嗓音道:“是小公子么?真的是小公子啊!奴婢没有看错人吧?奴婢是不是在做梦啊?小公子、小公子……”
她说到一半就再接不下去话,双膝一软,慕容辉扶着她,两人一起跌坐在地上。称心涕泪满面地喊道:“小姐啊,你今天总算是可以安慰了,小公子他真的活下来了!他没有被唐后那个贱女人害死啊!”
蒋芸听她竟然当众辱骂太后,不由重重一咳,提醒慕容辉道:“安国公,这日头渐起了,不如到里面说吧。”
慕容辉忙把称心扶起来,蒋芸还帮着把那筐菜给收拾了,刚走两步,称心一把抓住慕容辉的手肘,顿足问道:“小公子,他方才叫你什么?”
她这样突然一问,连慕容辉都怔了一下,她看慕容辉表情,又奇怪道:“小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的?别不是唐后那个……”
蒋芸生怕她再说出什么掉脑袋的话来,急忙解释道:“安国公如今被圣上任命为平叛大将军,三日后就要率领十万大军前去平叛了,这安国公的爵位和安国公府,还有很多金银珠宝的赏赐都是圣上隆恩赏下来的!”
说完双目眼珠不错地盯着她,一副她要是再扯到唐太后身上就要上去封住她的嘴的样子。
称心今日可谓是受尽了这辈子最大的惊吓,抓着慕容辉的手连连问:“他说的是真的?”
慕容辉温和地笑着道:“是真的,是真的。”
称心这才稍稍放了心,神智也复苏了,领着慕容辉回自己住的后院去,但生怕慕容辉一眨眼又不见了一般,一路上死死握着慕容辉的手,放都不放。
安如今国公府的规模是在原来安国公府的基础上再加上丹阳长公主的府邸接连扩建而成的,丹阳长公主深得太宗皇帝和皇后宠爱,建造的公主府极尽宽广富丽,等丹阳公主府和安国公府连接到一起时,竟然把整个兴庆坊都占了。
那时的安国公府可真正称得上是门庭广大、檐瓦连天的锦绣门厅,就算说是离天三尺也不为过。
这般广大的安国公府,称心一个人是住不了的,她从小受着奴婢的教育,也只敢住下人的屋子,但丹阳长公主的寝阁她倒是常常去打扫一番——虽然里面的东西已经在安国公府被抄家时查抄干净了,连张床都没有。
慕容辉被称心带到了唯一一间有家具能坐着说话,还能喝茶的地方,也就是她自己住的屋子。
称心倒了两杯凉水,不好意思地对慕容辉道:“小公子见谅,奴婢从宫中带出来的银钱所剩不多,如今每日只靠给人浆洗缝补衣裳为生,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招待小公子的。”
这屋子里只有两张凳子,或者连凳子都称不上,只是几块木板拼凑而成的物件,但慕容辉见她生活如此艰辛,满心都是心酸,哪里会计较这些,连忙说没关系。
也因为只有两张凳子,蒋芸就没地方坐了,他看这里就他们主仆两个人,称心爱说什么都没其他人知道索性也就退出屋子来,让他们主仆聊个够。
只是临走问了慕容辉:“安国公今日可是要在此处住?”
慕容辉还没说话,称心急急接口:“这可使不得,小公子是什么人怎么能住这么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
蒋芸没理她,只看着慕容辉。
慕容辉想了想,摇了摇头道:“我从今日起就要去军营,还是不留了,不过……”他转头看向称心,笑着对她道,“不过,今日我想和称心姑姑吃个午饭。”
称心忙道:“那我亲自下厨去!”
慕容辉拉住她的手,随意地转过头对蒋芸道:“你找人去八宝楼定一桌好菜送过来,挑着好菜上。”
蒋芸在宫中也算是混得不错的,又依着自己干爹是圣上跟前大总管的身份向来高人一等,此刻见慕容辉一个破落门庭的公子竟然这般从容的使唤人,那气度语气就好像宫中养尊处优的贵人一般,竟下意识应了,还小跑着出去做了,吩咐完了才反应过来,不由对慕容辉暗暗称奇。
房中称心看着慕容辉这般使唤蒋芸,却是微微眉,颇为担忧地道:“这公公看起来不似简单角色,小公子这般对他,是不是不太好?”
慕容辉语气淡淡的,“如今满朝文武都指望着我,我又何必怕这么一个小角色?”
听他这么说,称心一颗心又提起来,“小公子当真要去平叛?奴婢听说梁王很厉害,才起兵几个月就占了周边好些城池,他们让小公子上战场那不是存心要小公子的命吗?”
慕容辉低下头,嘴角却微微上扬,“我命大,不是谁都能要了我的命的。”
可称心仍旧不太放心,皱着眉喃喃自语:“这又是哪个混蛋出的主意?!噢!一定是唐后,她以前可妒忌小姐得圣上欢心,甚至连广玉公主都不放过!这次一定是她出的主意!”
慕容辉倏忽抬头,“清影?她怎么了?”
“小公子不知道么?”
称心一提起这件事,话音就跟眼中的泪珠一样止不住掉落下来,“差不多是先帝驾崩以后,先帝临终前,唐后明明答应了先帝要善待广玉公主的,却不曾想先帝一驾崩她竟然就把公主送进道观,令公主出家为先帝守灵!奴婢也被赶出宫来。”
听到表妹只是被送进道观,慕容辉这才安下心来,还安慰称心道:“左右姑母还是先帝的孝宸皇后,清影不仅是姑母的女儿,更是先帝公主,除非唐家真的打算篡位,否则谋害先帝子嗣的罪名,她还是担当不起的。”
两人正说着话,蒋芸在外禀报说八宝楼的饭菜送来了,慕容辉扬声道:“送进来吧。”
前前后后进出不少人才将饭菜摆好了,称心好几年不曾见过这般好菜,直到太浪费,慕容辉却道:“不就是一桌菜,等我荡平叛贼,姑姑要什么就有什么。”
只把称心说得热泪盈眶,用衣袖拼命拭着眼角滑落的泪滴,一边自责道:“瞧我,这大喜的日子,我哭什么……”可越是这样说,泪水却又落个不停。
慕容辉一面劝着她,一面给给她布菜,席间二人又说了不少话,称心说得更多些,就这般吃,足足吃了快一个时辰,蒋芸起初还站得住,后来脚跟都站麻了,借口出去看看收编的那些仆人整理安国公府整理得如何了,便逃出去休息去了。
慕容辉看他走了才缓缓放下筷子,从袖中拿出一个锦囊递给称心。
“称心姑姑,这个锦囊极为重要,关乎我此去的性命,你且拿好,在今日傍晚之时送到露华浓,交给露华浓的芳华夫人。”
称心乍一听便问道:“露华浓是什么?”
慕容辉道:“西市的勾栏院……”他见称心看向自己的眸光登时暧昧,立马接道:“露华浓原本只是歌舞伎馆,兼演戏曲,都是卖艺不卖身的,姑姑你别多想,只是因为芳华夫人和我师娘有旧我才——”
称心会意地点点头:“我知道,小公子不用解释。男人嘛,尤其是小公子这样才貌双全的男人,勾栏的姑娘哪一个见着了不是立马就扑上来了!这正常!正常!”
慕容辉头痛地扶额,他这真是有嘴都说不清,索性不说了,只是道:“总之,姑姑别忘了,要是她问起来是谁要你送过去,你且说我的字即可。”
称心有些踌躇地小声问:“小公子的字是?”
慕容辉想起自己出宫时还没行冠礼,立即道:“子熙。”
又做了一会儿,慕容辉还叫过蒋芸,让蒋芸命那些新来的奴仆都听命于称心后便离去了。
称心送慕容辉出府,望着马车绝尘而去的背影,手中捏着那个锦囊,口中连连念了几次“子熙”,蓦然疑惑道:“子熙?这大燕年号是‘熙安’这倒是还挺相配的呵。”
三日后,十万大军从京城出发,前往东边战场。慕容辉骑马位于中军,沿途时不时便抬头看看天空。
直到正午,忽然前方低空飞来一只通体雪白的鸽子。
那鸽子来得十分蹊跷,战士们各个盯着鸽子看,直到看到大将军的手向前一摆,鸽子的小红爪子就立马抓住他的指节。
慕容辉解下鸽子腿上的布条,展开看,笑颜展,看得跟在他身后副将的眼睛一时都直了。
放开鸽子,慕容辉叫来传令兵传令道:“全军暂停行军,三千精锐骑兵出列,在前方集结。”
副将大惑不解,慕容辉对他道:“梁王以汴州为根据,起兵至今攻占了宋、许、毫等州城,目前正向南进取颍州继而进取寿州泸州,久攻东都不下,只得盘踞郑州与洛阳相望。我们若是率十万大军大张旗鼓地南下必定打草惊蛇,所以我想先领一队轻骑先行,趁梁王叛军不备解了洛阳城之围先。”
副将却担心道:“大将军走了,那大军岂不是群龙无首了?要不然还是末将去吧。”
慕容辉摆了摆手,十分坚定:“还是我去得好,只有为将者身先士卒,士兵才肯在战场上拼命。”
“可是大军——”
“大军不是还有你的么?”慕容辉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难道不想成为一员统兵大将?好了,别和我争了,我意已决,你就带着大军缓缓行进,每日进程放慢一倍,现在正是盛夏消退之时,酷暑仍存,放慢些速度也能让士兵们好受些。”
第七章:解洛阳之围
郑州城附近的小镇上唯一的一家客栈一大清早便被人给敲开了门,睡眼朦胧的店小二卸下门板打开店门,只见面前站着一个身着白衣的年轻男子,虽然神色微有些憔悴,衣衫也沾染上些风尘,但绝对无损他清俊秀雅的容颜。尤其是他嘴角微微勾起的那一丝笑,就犹如暗夜里的明灯,黑夜里的月光,霎时间照亮了天地。
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店小二当即愣住了,直到男子叫了他好几声他才反应过来,慌忙道:“这位公子,您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这么早,多半是来吃早点的,夏日太阳起得早,其实现在也不过卯时一刻左右,再过一会儿,他们才要开张的。
男子没有及时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回头和后面跟着的人拱了拱手道:“诸位弟兄,我们赶了一天的路了,不如先吃些东西再在此处等他们吧。”
小二原来以为男子是哪家的贵公子,现在听他这么一说,心中顿时一紧,径直问道:“这位公子,您们这是——”绿林好汉吧?
男子看到小二眼中的戒备,含笑道:“小二哥莫慌,我们是镖局的人,要往扬州去,我们有几十个弟兄,不知可否进得去?”
小二看他们这么多人各个身形高大魁梧有力的样子,到和他说的十分贴切,再看到后面的确又马车运着箱子,也就信了几分,点了点头道:“我们客栈看着是小了点但要坐下这么多人是绝对没问题的,要是客官们觉得挤,我就在外面摆几张桌子,现在天热,还凉快些。”
男子道过谢,还让几个人帮着把桌子支出来。
等吃饱喝足了,几十号人便全都住进了客栈客房,反正那客房好似也好长时间每日住过了,简陋是简陋了些,不过好在他们只是休息几个时辰,黄昏就走。
客房里,男子坐在桌边,给四个茶杯里都倒了茶,不一会儿走进来三个大汉,最后一个把门紧紧关上。
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大汉坐下便说:“大将军,我们现在已经快到郑州城下了,下面该怎么办。”
不消说,他们一行便是慕容辉化装而来的。
十天前慕容辉带着一千轻骑脱离平叛大军先行,一路上先由慕容辉带着这几十号精锐改装先行,后面的马匹和其余辎重队伍则紧随在后,却一路上隐藏于山林小道。
慕容辉道:“先让他们在山脚下扎营,我们黄昏之后过去于他们汇合。”
刀疤大汉又问:“那我们什么时候攻城啊?”他们本来就是想趁郑州叛军不备先行攻城,要是拖得久了难免会被敌军探马察觉。
慕容辉道:“等。”
刀疤大汉问:“等什么?”
慕容辉却突然答非所问道:“我听说郑州刺史特别好色是不是?”
刀疤大汉忍住疑问道:“是,他家中数得上名儿的小妾也有十几个,其余红粉那就数不胜数了。”
“那就好。”慕容辉老神在在的。
刀疤大汉可不在意人家家中有几个小妾,只是着急下一步的战略计划,其余两个人也忍不住一起问:“大将军,我们到底要等什么?”
慕容辉举起茶杯,闻了闻,挑剔茶水茶叶地又放下,这才缓缓道:“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黄昏城禁,郑州城的城门才刚刚关上,却不知从何处行来二十几匹快马,马上的人均是一身头戴幂笠,看不清面目。
他们在城门下停住,城楼上的士兵冲底下吼道:“来者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