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问:“什么?”
慕容辉道:“梁王夺得洛阳西进,打进京城之后,我今生今世便再也不会和你相见了。”
那人的神色在慕容辉的目光中渐渐起了变化,与他对视的眼神也透着寒光。
每一次提到当今局势,这个的神色都会有异,慕容辉想,或许自己是否能够离开,和当今局势有分割不开的关系。
那人看了他很长时间,直到他真的是再撑不住要闭上双眼的时候,慕容辉听到那人说:“我曾经说,我帮你找回你师妹,你要帮我做一件事,做完这件事,你我就两不相欠了。”
慕容辉思绪有些朦胧,顺着他的话问:“是什么事?”
那人道:“三日后,我派人来接你,那时会有人告诉你的。”
慕容辉的头重重一顿,偏头往石壁壁沿靠去,双目紧闭,呼吸刹那间已经均匀。
那人凝视着他的睡颜,伸出一手在他脸颊上轻轻一抚,眸中露出极尽爱怜的神色,那薄唇微微张,有声音在空中微微响起:“你为什么急着走,我们如此,不好么?”
而慕容辉已经沉入梦乡,没有回应他。
不知是第几次败报传来,即位三年的皇帝的御案上摆满了奇珍异宝,他一会儿摸摸左边的金翅鸟,一会儿摸摸右边的夜明珠,阶下的百官面面相觑,进而一致将目光投向百官之首的唐丞相。
丞相本设为左右两名,自从燕帝登基后,太后之父便将丞相一职一人独揽,朝政大权也紧握于他之手,有他在,朝堂上的天子就像是一尊漂亮尊贵的娃娃,只是个摆设。
唐丞相看了眼败报,向前走了一步,大声向皇帝道:“圣上,前线传来军报,逆贼燕恒珂已经打过了汉江正准备渡长江而去,夺江南割据。”
皇帝恋恋不舍的放下手中剔透的夜明珠,问道:“爱卿们的意思是?”
唐丞相对身后的中书侍中卢靖使了个眼色,卢靖立马出列,禀报:“臣主张抗敌!朝廷应派遣一名大将,率领京畿附近几十万兵马前去支援洛阳,一旦端了逆贼的老巢汴州,贼匪当不战自溃。”
皇帝似乎没听明白,也没有多想,只是看向唐丞相:“唐爱卿认为呢?”
唐丞相道:“卢大人所言极是,臣附议。”他话音才落,百官中不少人便急忙站出来赞成。
皇帝似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隐在宽大袖子下的右手偷偷往前一伸,抓住了一串五彩的珠子捏在手中把玩,一边道:“朕也觉得应该如此,只是……”
君王年轻漂亮的凤眼向下一扫,皱起英气的眉问:“各位爱卿认为谁能堪当此大任呢?”
他这话一出,全体官员都沉默下来。
皇帝等了一会儿不见回音,撇了撇嘴,看向提出意见的卢靖:“这主意既然是卢爱卿提出的,那不然卢爱卿去吧。”
卢靖吓得魂飞魄散,赶忙跪下叩首:“微臣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怎么敢往上战场。”
“让你去指挥又不是让你上战场。”皇帝不满地翻了个白眼,转而看向兵部尚书刘斌,殷殷问道:“刘爱卿当年可是曾夺得武举进士的,不如刘爱卿去?”
刘斌倒是没像卢靖那么窝囊,轻咳了一声,缓缓道:“微臣多年不习武了,也不通兵法,恐怕难当大任。”
皇帝见左问右问都没问出个结果,不由烦躁起来:“你们一个都不起又出这样的主意,不如朕御驾亲征好了,反正这仗再没人打,梁王皇兄打进京城来,咱们早晚都是死路一条。”
“圣上切勿冲动!”唐丞相四下看了一眼,这回却没有一个人敢与他对视,他不由也暗自生气,对皇帝道,“此事还需诸位大人商议才能下定义,圣上不如稍等。”
皇帝站起身,抄起自己最喜欢的夜明珠往内殿走,黄门尖利的声音响彻大殿:“退朝——”
回到延英殿,燕帝便将一袖子的珍宝给掷于地上,跟着皇帝进来的翰林学士谢长英和大总管蒋庆对视了一眼,谢长英走进内殿,蒋庆屏退了宫女,自己亲自收拾起来。
燕帝坐在御案前,翻动着手边的奏折,越看脸色越难看,蓦地他扬手往桌案上重重一拍,咬牙切齿地道:“梁王都快兵临城下了,他们老有心思集结朋党为非作歹!要是朕的江山完了,朕第一个宰了这群蛀虫祭我大燕万里江山!”
御案一震,又高高堆起的折子便滑落下来不少,谢长英蹲下身去捡,燕帝没好气道:“这种浪费纸张的废话,捡他做什么!”
谢长英依旧捡起来在桌上摆好了,对燕帝道:“纸张无辜,白白让佞臣玷污,他们又何罪之有?”
燕帝冷笑道:“这天下,若论无辜,还有谁比得过朕无辜吗?明明祸乱天下的人不是朕,天下的百姓却日日都在指摘朕、戳朕的脊梁骨!”
谢长英刚要说话,忽然殿外传来一阵敲门声,不一会儿蒋庆进来禀报:“圣上,淑妃娘娘做了糕点,亲自送来给圣上。”
燕帝唰地站起身,厉声道:“让她给朕滚!朕现在不想见他们唐家人!”
蒋庆立马躬身退了出去,气急败坏的燕帝站着想了想,倏忽又坐下,扶额叹道:“朕的身上……不也流着唐家的血嘛,真是……”
谢长英不敢说话,他是聪明人,知道此刻皇帝不需要听任何人的话。
等燕帝逐渐平息了怒气之后,他问谢长英道:“长英,朕记得你出身南方大族是吧?”
谢长英道:“微臣是出身南方。”
“你是大族出身,想必眼界不凡,又是新科状元,一定也聪明过人。”
谢长英躬身道:“圣上谬赞,微臣不过一介书生尔。”
燕帝摆了摆手道:“你就别谦虚了,你看这天下局势,朕该如何是好?”
谢长英想了想,再抬头看向皇帝,似乎欲言又止。
燕帝道:“你但说无妨。”
谢长英道:“微臣心中有一人,他德才兼备,允文允武,又出身世家,还是罪臣之后——要是能找到那人,无论是任大将军出征还是牵制外戚朋党都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你说的是谁?”燕帝眸中闪烁着一丝暧昧奇异的光,似乎好奇,又似乎早就想到。
谢长英道:“当年造反被诛九族的慕容家硕果仅存的那个人——慕容辉。”
燕帝微微笑了,却又有些惆怅。
淑妃在门外站了好半天,正准备离开了,却又被刚从内殿出来的谢长英叫住,谢长英对她道:“淑妃娘娘请留步,圣上召见娘娘。”
淑妃疑惑看他:“此话当真?方才圣上他……”
谢长英道:“方才圣上正在气头上,现在已经消了火了,淑妃娘娘请进吧,莫要圣上等急了。”
淑妃赶忙领着宫女走进去。
第五章:大将军的人选(2)
慕容辉再次上了这架富丽宽敞的马车,可马车行走的路线却令他诧异。
宫城的门近在眼前时,由不得他不相信。
他探身出去叫了声车夫,那驾车的人回头看了他一眼,更是令他惊讶。
竟然是那个黑衣带刀的青年。
青年对他道:“安国公,请安坐稍等,宣政殿马上就到。”
慕容辉一时怔在那里,难以置信地反问:“你说什么?”
青年并没有不耐烦,重复了一边:“宣政殿马上就到。”
“我是说,你叫我什么?”
“安国公。”青年难得补充道,“先帝驾崩时曾有遗诏,安国公之位不废,您仍然可以承继安国公的爵位。”
慕容辉坐回车内,心头犹如被流矢击中,呼吸难继,疼痛难当。
他曾逃离的朝堂,为何现在又要归来,这个食人性命不留痕迹的江山社稷,他早就下定决心逃离的,如今,又何必回来?
赶车的青年的声音透进车厢中来:“安国公,既来之则安之。”
慕容辉听出他话中意味,心知附近必定有防守,又想到自己现在仅仅能运用三成不到的内力,只得放下逃跑的心。
车轱辘在笔直的御道上行走,按照这个时间,如果没有特殊情况,现在宣政殿应该是百官云集,正是皇帝临朝听政之时,在这个时候,自己去做什么?
慕容辉问道:“你家主人让你送我到这里,是要做什么?”
青年声音没有一丝波澜起伏:“我不知,主人只是让我送安国公到宣政殿,其余的,自有人告诉安国公。”
慕容辉见问不出什么来便不再问了,马车载着他又前行了一阵,停了下来。他下了车便看到一个面无白须的中年男子站在阶前,一见到他便快步迎了上来,笑着对他道:“安国公,咱家等您等了好久了,百官和圣上也都在殿上等着,安国公,请吧。”
低着头走了好久,直走到殿门外了,慕容辉才悄悄拉了拉引路的总管太监,低声道:“蒋公公。”
蒋庆悄悄缓了脚步,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对他道:“公子,这是唯一一次振兴你们慕容家的机会了,你可千万把握住啊!”
虽然不知蒋庆在说什么,慕容辉却仍然道:“我不想再涉足这个朝堂。”
蒋庆又道:“就算不为了慕容家,公子应当为了圣上考虑。”
这话让慕容辉怔然。
朝堂上传来一阵尖利的、颇有穿透力的嗓音:“传安国公慕容辉上殿!”
慕容辉浑身一震,举步迈了进去,进去后,回想着多年不使用的繁文缛节,跪下三拜九叩,缓缓道:“微臣慕容辉拜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话音未落,有人轻蔑地冷哼了一声道:“什么微臣不微臣的,一介叛逆之后,和贼子燕恒珂一丘之貉!根本就没有资格踏足我大燕正殿!”
那人话音未落又有人开口说话:“唐尚书此言差矣,慕容辉之父虽然曾起兵造反祸乱天下,但先帝曾有言,罪不及子孙,慕容辉承继安国公之位,唐尚书能踏足此地,为何他却不能?”
唐逸嫌恶地看了跪在地上的慕容辉一眼,肥硕的头颅一摆,腮上两团肉迎风抖动:“他怎能和我相比!我是——”
有低沉的声音从龙椅之上飘来,震慑了全场:“唐爱卿,你说慕容辉不足以和你相提并论,我们今日可是来探讨平叛大将军的人选的,莫不是你想上战场?”
唐逸立马闭了嘴。
燕帝今日没有拿珍宝上殿,而是带了酒具,此时已经喝了好几盅了,手中酒杯又空,他一挥手让宫女满上,然后说带着几分醉意的眸光扫视着地下的群臣,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左手一指慕容辉道:“慕容辉,朕听说你在江南武林世家习武多年,不知你武功如何?”
慕容辉依旧俯首:“尚可。”
燕帝似乎不太满意他的这句回答,又道:“你起来,给朕露一手看看。”
慕容辉站起来,有几分踌躇:“不知圣上要微臣怎么露一手?”
燕帝似乎是喝多了,走一步都要晃三下,他抬手去够自己冠冕上的冕旒,但怎么也够不着,他一烦躁就把整个冠冕给撤了下来,用手去拔上面的冕旒,扯了好几下才扯下一串旒珠串来。
摇摇晃晃地走下来,脚下被龙袍一拌,差点跌倒,幸好唐丞相站在最前面,里玉阶没几步,忙扶住他,“圣上你这是?”
燕帝拨开他的手,往慕容辉那边走去,把手中串珠递到慕容辉眼前,一字一顿道:“你把他们捏成粉末给朕看,捏成了,朕就信。”
慕容辉看着那串珠,微微皱起眉来,并没有伸手去接串珠,而是问:“不知圣上信了之后,微臣要做什么。”
若是在之前,他定然不怕这种程度的考验,但自从被变相软禁在那宅子里后,他每日吃的饭菜中都下了大量的软筋散,他不得不服,虽然每日练功调息,却也只恢复了三成功力,不然那小小宅院怎么能困得住他。
燕帝打了个酒嗝,慕容辉嗅到那浓烈的酒气,不由微微蹙眉,听到天子伴随着酒气而出的话:“你若是能做到,朕就把这个给你。”
说着,皇帝竟然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暗金色的、形如虎形的物品,百官见了,都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慕容辉疑惑去看,也是惊讶不已。
“虎符!这就是可以调动十万大军的虎符!”燕帝拿着那虎符看着慕容辉,像拿着糖果诱惑小孩子的大人,“你只要把、把这个这个珠子给,给弄成粉末了,朕就把虎符给你!”
慕容辉算是明白了,他今日到此的原因是什么了——挽社稷于将倾,救天子于危难。
此时此刻,他心中想的不是江山社稷的大道义,也不是振兴慕容家,而是三日前那个人的话。
只要自己帮他这个忙,他们就两清了。这个忙,真是大忙啊!
慕容辉索性单膝跪下,对燕帝道:“微臣前几日曾受过内伤,如今尚未恢复,可能不能表演给圣上看,但微臣愿意出任平叛大将军,擒拿叛贼,平定天下!”
燕帝看着他,使劲点了两下头,忽然笑了起来。
唐逸又哼唧道:“你以为你推诿几句就能把虎符拿到手了?那可是我大燕十万儿郎的性命!你又没本事,万一出事,你拿什么赔?”
燕帝懒洋洋站着看他,看得他一阵心虚,又见那虎符在皇帝手中摇摇晃晃,更加心慌。
慕容辉此时道:“微臣愿意立下军令状,如若微臣在半年内无法将叛军平定,微臣自刎于军前,与将士共存亡!”
燕帝忙将虎符往他手中塞,笑道:“爱卿说得好!好极了!好!”一扬手让人拿了笔墨纸砚来,慕容辉立了军令状,蒋庆将早就拟好的、任命慕容辉为平叛大将军的圣旨宣读完毕,燕帝已经伏在御案上睡得鼾声四起。
百官们似乎对这种情况已经司空见惯了,蒋庆很轻很轻地宣布退朝,百官们缓步离开大殿。
慕容辉一手拿了圣旨一手拿着虎符,右手小指上还夹着一串冕旒,他在百官退去的人潮中伫立不动,低垂了很久的目光此时才稍稍抬起,直直看向宫女内侍动手搬运的帝王。
那个人在酒色中,即便是着天下最华美威严的服饰,有着天下最至高无上的身份,也只能萎靡着,任年华逝去,无所作为。
凝视了片刻,他也转过身朝外走,殿外的日光渲染大地一片金华,让他双目刺痛几乎睁不开眼。
有人走近他,他没有动,来人在他身后叹息一声:“你是不是很失望?”
听这个声音,似乎是方才吏部尚书唐逸蔑视自己,出言轻薄自己时替自己说话的人。
慕容辉回身,执礼道:“方才殿上,多谢阁下。”
来人笑:“你都不知道我是谁,如何能确定我就是刚才帮你的人。”
“听出声音来。”慕容辉回答。
“耳聪目明,果然是武林高手。在下姓谢名长英,字仲杰,大将军见礼了。”
慕容辉微微笑:“谢氏乃江左名门,我当年在林家习武时多听人传诵谢家公子诗篇,谢大人金榜题名时想必不是探花就是状元了。”
谢长英和他客套了几句,转而道:“慕容大将军觉得,圣上是个怎么样的人?”
慕容辉眸中闪过一丝光,低声道:“妄议尊上,大不敬也。”
谢长英一顿,又道:“在下听闻慕容大将军幼年曾经进宫为孝宸皇后抚养,和还是太子的圣上曾经有过一段相处时光,那大将军以为,当年太子殿下是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