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蛊——繁先
繁先  发于:2013年11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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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蛊苗的那会儿起先都是浑浑噩噩地度日,尤其是那天在生苗客栈的事,之后回想起来都是说不出的荒唐。

沈清秋就这么回忆着,时间又跳到了他们在江陵渡船上见面的时候。那时候的袭罗又和先前不一样了,在外漂泊了五年,看上去竟然更加叫人着迷。沈清秋一直觉得,袭罗是烛火,自己就是被烛火所吸引的蛾子,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

可他如果现在杀了袭罗,这情况就真好反转了过来。

袭罗才是那只扑火的飞蛾,明知道沈清秋会要了他的命,还是义无反顾追着烛光。

那一刻沈清秋的心里天人交战,他在极短的时间里想了极多的事情,不仅仅是袭罗,还是沈家的人,他的父亲母亲姨娘,还有大姐二姐三哥四哥,最后想到了成乐和婉儿,还有他们尚未出世的孩子。

身体上的痛苦折磨着他,沈清秋迫切地想要得到解脱,他在回想了之前种种之后,最后轻轻地说了一句:“我想活……”

“我想活……”

三个字,一字一字地敲上了袭罗的胸膛,他听见沈清秋说出那三个字,心里也说不上是难过还是愤怒,只是觉得空落落的……是不是这个时候,他的心已经被挖出来了呢?

“我想活……”

袭罗听着沈清秋的话闭上了眼睛,咽喉被钉住,他发不出声音,因此他在心里说着:“好,我让你活下去……”

四八

沈清秋的意识在那之后就变得极为模糊,以至于他事后回忆起这事的时候,也是不甚清晰的。可袭罗和他不一样,身体上的疼痛并不会对他产生过大的影响,那些事情,袭罗全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看着沈清秋慢慢地俯下身,拔出钉在他咽喉的匕首,接着,那把匕首准确地刺进了心脏。

心脏对于刀割的刺激并不敏感,这一下袭罗并没有过多的痛苦,只有胸前被匕首刺中的浅表在抽痛,这点细小的痛楚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但是他却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有一种疼痛——这种疼痛并不是来自刺入心口的匕首——而是一种虚无的,甚至是他幻想出的疼痛,这样的感觉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气,让他没有余力去思考,反抗这种事情,当然也是不存在的。

心口的钝痛似乎被喷涌出的血流带走了,袭罗因为大量的失血而不适,他似乎是第一次嗅到了死亡的味道……带着自己的血腥味的,如此接近自己的死亡气息。他就这么看着沈清秋,眼中既无怨恨也无不舍,就好象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对方,同自己毫不相干,没有一点关系,只是个陌路人罢了。

沈清秋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忽然有种心痛的感觉。他在那一瞬间清醒了过来,猛地抽出了扎进对方心口的匕首。

这一瞬间,他似是变成了狂犬,发疯一般地变了卦,把刀子对着戮欺狠狠地劈了过去。

——这个过程转变的太快,谁都没有料到沈清秋会突然发难。戮欺就在他身边,根本来不及闪躲。那把匕首的刃部极为锋利,先是划开了皮肉,接着切开血管,用蛮力劈断了戮欺的颈骨,就这么硬生生地把整颗头颅割了下来。

动脉的高压将血液射至半空,化为血雨落了下来。属于人类的鲜血在沈清秋的眼前喷洒,然而他却像疯魔了似的,一副浑然不知的样子。

戮欺借的其实是高翔的身体,他这样的举动无疑是要了高翔的命,若是沈清秋神智清醒,只怕会斟酌再三才做决定。可现在的他像是得了癔症,歇斯底里地叫喧着还是不够——他用那把匕首剜出了戮欺的心,就像戮欺要他对袭罗所做的那样。

剖完了心,沈清秋还未停歇,又去分割那人的身体,直至分解到七零八落的程度,还是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

直到袭罗拉住他的手,将他抱在怀中,用有些沙哑的声音安慰他说:“没事了……

他已经死了……没事了……”

袭罗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嘶哑,他的咽喉被割伤,还未在短时间内复原。他用手抹去沈清秋脸上的血污,努力将他整理得干净一些。这会儿他自己也是极为狼狈的,浑身上下都是伤口,尤其是咽喉和心口的新伤,看起来尤为可怖。袭罗根本顾不了这么多,沈清秋在他的怀里彻底失去了意识,他便将他轻轻放下了,转而去看戮欺的身体。

戮欺所借的是高翔的身体,此刻已经完全死透了,然而袭罗也不能完全断定戮欺已死。或许再过数十年,他又会再次复生,如此因循往返。

罗简因为不敌药力,此刻已经陷入了昏迷。而叶景修……他被戮欺废了双手双脚,此刻怕是早就死了罢。

袭罗看着满室狼藉,不禁心有戚戚,然而他自己亦是受了重伤,根本无法将他们送走。

外面的沙暴已经过去,错位的地形似是要恢复原貌,已经有细沙从主室穹窿处的破洞里灌进来。按照灌沙的速度来看,要不了多少日子就会活埋了这里的人。

袭罗靠在墙面上听着淅淅沥沥的沙响,心里想着:没想到自己最后还是要死在这里……

然而出乎袭罗预料的是,老天这会儿竟然也眷顾起他们来。

——柳梦色竟然带了人寻到了这里。

柳梦色带来的人不多,带走这里的人却是绰绰有余的。而袭罗同样没有料到,给柳梦色带路的人会是赫连峥。

赫连峥进了主室就匆匆忙忙地去到了叶景修身边,似乎是不能接受那人此时此刻的惨状,他捂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四肢被废的人,隔了一会儿才恢复过来。等到寻回了理智,赫连峥做起事情来就更加有条不紊,他先是探了叶景修的鼻息,见他还有微弱的呼吸便立即替他止了血,包扎了伤口。

袭罗自己伤得不轻,柳梦色的人这会儿就在处理他身上的伤。然而他的视线却是盯着叶景修的,仿佛是在思考些什么。

“你……你还是要杀他吗?”赫连峥许是注意到袭罗的视线,这才开口道。

“如果我说是呢?”袭罗自己也不知这回他是在说玩笑话,还是真的非杀了那人不可。

赫连峥听了却道:“我、我不会让你杀他!”

他说话的时候似乎像只对外竖起刚刺的刺猬,竟能从那双勾人魂的眼里看出几分决绝和狠戾来。谁能想到他

对这叶景修其实是十分在乎的呢?

“我不会杀他。”袭罗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我蛊苗上下一百多人都因他而死,一命换一命,轮回几世都不够他赎罪。倒不如让他活在世上,慢慢地还债……”

叶景修身上的伤就算能够治好,他今后也是手不能提的残废人,甚至连生活都无法自理。原本高高在上的一个人成了那样,定是痛苦非常。

赫连峥大约能猜出袭罗的想法,他也不拆穿,只是心照不宣地。他就在一旁心无旁骛地照料着叶景修,不再说话了。

这里已经开始漏沙,并不适宜过久地停留。因此在粗略处理好伤口之后,柳梦色就让人把伤者带离此处。

在前面领路的依旧是赫连峥,他在叶景修那儿见过地宫的地图,那时就将它背了下来,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带着柳梦色的人来此。

在迷宫似的地下穿行了一阵之后,他们终于来到了地面。

久违的光线使得众人的眼睛都非常不适应。此时正是傍晚时分,沙漠的温度已然降下了,正吹着带着凉意的冷风。这会儿虽是能看见太阳,但已经感受不到它的暖意。袭罗看着昏死过去的沈清秋,面上平静无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整片沙漠看起来和来时并无二致,远处的地平线被凸起的沙丘割据成不规则的曲线。偶尔可以见到顽强地扎根在沙漠里的白杨树,有些虽然已经枯死,枝干都扭曲到不成样子,却还是屹立在那里。

沙漠里的白杨顽强到了极限,即使枯死了,在几十年内都不会倾倒。而在此期间,只要有雨露的滋润,白杨就会重新焕发生机,向人展示它的坚韧。

袭罗忽而想到自己,似他这般的人,就算那时候真的被沈清秋剖了心也不见得会死——命如白杨,看上去虽然已经枯死,然而却是在等待生的时机。只是人与树木终是不同,袭罗不会死,却会痛。

他亦有心,会被人在有意无意之间碰伤。

沈清秋待他总是没有他待沈清秋一般的好。或者说经过这次,袭罗总算是看透了些什么。他的真心一点不假,自从那次与沈清秋初见之后就一直如此,可沈清秋对他却并非全然的真心。

沈清秋若是真心,也不会叫戮欺这么轻易就控制住了他。

有人愿意真心相待,就一定要接受的那人也付出一切?

袭罗参不透这其中的奥妙,他原本不通人性,就是这些

年来才识得何为情爱。叫他这样一个人去想这些,倒也真难为了他。

几人在沙漠中行进了两日,最后还是穿过了玉门关,回到了龙门的那家驿馆。

他们原本想就近去西陵歇脚,却被赫连峥拦了下来。赫连峥说那西陵城有变,还是不要再去的好。众人知道他身份,想来是他跟在叶景修身边,知道的多些吧。

柳梦色的人这次回来带出了地宫内的一部分宝物,他们本是商人,将这些东西都封在了箱子里,倒也没人怀疑。

他们带回来的人里,罗简和沈清秋虽是昏迷,但并无大碍,只有叶景修的情况不容乐观,他的伤口止了血,却也坏得差不多了。赫连峥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看起来好不担心,反倒笑了。

赫连峥就笑着问那大夫:“他以后是不是真成了废人?”

那大夫点点头,赫连峥便轻笑着亲了亲叶景修的额头说:“那就好,我来照顾他一辈子。”

赫连峥是在大夫确定叶景修没事之后的当天夜里离开的。第二天柳梦色的人只发现了马棚少了匹马,赫连峥带着叶景修一起走了,身上带了些干粮和银子。他在这世上无亲无故,自然没什么牵挂。这次离开也没有丝毫的征兆,别说字据,只言片语都没有留下。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又是生是死。

赫连峥走后没多久,袭罗也在某日的早晨,留了张字条离开了。

那字条上的字是漂亮的行书,寥寥几行字: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江湖再见”

也不知他一个苗人是怎么说出这话的,看似洒脱,实则……实则又是如何?

他找了沈清秋五年,这会儿相逢不过一年就舍了他离开,袭罗本觉得自己应该万分不舍,只是真的离开之后却发现,别离的感觉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

或许他们两个都需要分开一段时间,来验证是否彼此间是否真的非他不可。

四九

沈清秋在三个半个月之后才醒了过来。

他卧床了一段时间,全身都没甚力气,单单是下床的动作就酝酿了很久。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先前的驿站客房内,那时他以为先前的种种都是自己的梦境,他们并没有出关,也没有遇到黑沙暴落入地宫。

在床上坐了半天都不见有人来寻他,这时候沈清秋就在想:若是袭罗在的话,定是时时刻刻都要守在他身边的。他一边觉得奇怪,一边也站了起来,扶着床沿慢慢地走了几步。

这么长时间没有下地,沈清秋的腿虽然没有萎缩得很厉害,但已经能够感觉到明显的迟钝和无力。他在房内走了一阵,等到恢复了一些的时候才准备出门。

沈清秋住的地方较为偏僻,平日里都十分安静,极少有人来打扰。因此他走出了二楼的走廊才听到楼下的喧嚣。楼下是驿站大堂,原本门可罗雀的小驿站此刻却坐满了人,这些人都是些着刀剑江湖人士,坐在楼下喝酒聊天。

“小二哥,这里怎么来了这么多江湖人士?”他正觉得奇怪,真好看见送茶水的小二路过了,这就拦下他问道。

小二正忙着,便只是简单地答:“还不是来这里寻什么宝藏的!这段时间都送走了好几批人了!”

沈清秋听到这话,便觉得不对,见那小二已经返身下了楼,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回了自己的房。

推门进去的时候,沈清秋发现他房里多了个人。

这人沈清秋见过,是柳梦色带来的柳家家仆之一,看起来忠厚老实,非常可信——只是,他为什么在这儿?

“沈公子。”那人见到沈清秋,便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道,“小人奉了小姐的命令在这儿照顾沈公子……只是没想到沈公子竟突然醒了,小的没及时发现,还请沈公子不要责怪。”

“柳姑娘叫你照顾我……这是出了什么事?我们不是才来龙门没多久?”

沈清秋的记忆停留在很久以前,那些他们出关之后的记忆,全都被他归结到了梦境。这会儿醒过来,自然会觉得时间衔接不上。

“沈公子说笑了,小姐已经从关外回来了,沈公子是在关外的时候受了伤,才在这儿修养的。”

“什……你说什么?”沈清秋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捂住头——他还记得,那些记忆并不是他的噩梦,而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情。

“沈公子这是刚刚醒过来,记不太清也是正常的,好好想一想应该能记起来。”

那家仆在一边安慰着,沈清秋却盯着自己的手脚看不停。

沈清秋本是个习武的,手臂和双腿虽然没有过分发达健壮的肌肉,但怎么说都是匀称结实,看起来非常健康。可现在呢?他的手臂的双腿的肌肉因为三个多月的卧床有些萎缩,看起来纤细而无力,竟然透出几分孱弱的意味来。

光是看肌肉萎缩的程度,沈清秋的确卧床了有一段日子。

“我家小姐在两个月前就回了中原,他见沈公子一直昏迷却无大碍,就拖小人在这儿照顾公子。其实小姐本想带着公子一起回中原,但毕竟此去中原路途遥远,小姐怕沈公子在半路上出了什么岔子,这才没有带上公子……”

“还有啊,和公子一道被送来的另一位小公子醒得比较早,已经和小姐一块儿离开了。小姐给沈公子留了盘缠……”

那家仆话多得很,沈清秋没有太多耐心听他说,只问:“你可见过和我一道的江公子?”

“江公子?”这人闻言一顿,想了会儿才道,“可是那俊俏的江庭江公子?”

“没错,就是江庭!他不在这儿?这是去了那儿?”

“江公子三个月前就走啦!走前只留了一封书信,也没说去了哪儿,只知道是走了……”那家仆边说着,在桌上的茶壶下拿出了袭罗留下的那张信纸递给了沈清秋。“这就是江公子留下的信。”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江湖再见』

沈清秋认得袭罗的字,那时候他们还在江都,沈清秋看着袭罗写字,心中还赞叹过袭罗的书法,想他来中原不过短短五载就已经写得这样一手好字。那时候他见到袭罗的笔迹,心中除了感叹还是无动于衷多了些。

只是没想到的是,时隔多日,同样的字迹却能带来完全不同的心境。

袭罗离开了……

沈清秋想到这儿就感到一阵苦涩,就连吸一口气心口都是闷的。他这次感到最意外的事情,莫过于袭罗的离开了吧。

不过……沈清秋自己也知道,如果这些事情不是噩梦,而是事实,袭罗会离开也是理所当然。只是他现在还不能习惯那人突然间的消失,明明一直以来都陪在他身边,总是站在他的侧身,甚至连回头的不用就能见

到他,现在去突然消失在他的眼前……这样的落差,任谁都不能在短时间内接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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