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尝了尝河水,是清甜的味道,干净的很。于是他便在主室里寻来了金钵,灌了慢慢一钵的水,又把自己的袖子撕了下来,在水中清洗干净了,才捧着金钵回去,替袭罗清理那些骇人的伤口。
整个过程沈清秋都不敢用力,生怕把本就狰狞的伤口绷得更开。
袭罗中途醒过来一次,但是却因为浑身的刺痛晕死过去,只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句:“我……死不了的……”
沈清秋直到他下一句想说的是:别担心了。他那时就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只能更加小心地清洗着伤口,一点一点地洗掉血水脏污。
等到他全部清理完毕的时候,时间已经不知过去了多久,只见到顶端天空已经没了天光,想来是入了夜。
这满室的宝藏曾经对沈清秋来说是诱惑,但是真的到了这里,他感到的却只有困扰。袭罗伤重,他们被困在这里没有食物,就算有再多的金银又能如何?能不能活着回到中原还是未知。
他身体还算硬朗,仅仅喝水也能撑一段时间。但在那之后又如何,他一点都没有主意。
唯一可以庆幸的是这个地宫的机关还在运作,他没有办法从顶端的破孔爬出,还可以反向从地宫入口逃出生天。还有那条来路不明的河,也不知道能不能从水路出去……只是那条河处在地下,也不知地底有没有可以给他换气的地方。
所有的一切都是未知,沈清秋现在还是希望的。整个主室都浸没在黑暗里,沈清秋就坐在浑身是伤的袭罗身边,等着第二天的太阳升起。他在为袭罗浣洗伤口的时候不止一次地想过:袭罗伤的这样重,而他却只有轻微的擦伤是为什么?
答案其实显而易见,沈清秋却不愿意相信——真有人能为了他这样一个人付出。
这一次,他又欠了袭罗一条命。
在这地宫的主室之中只能找到水源,可供食用的东西却是完全没有的。
沈清秋他们所带的干粮和水早就在那场沙暴中丢失了,没有食物只能饮水,对于肩上伤口好了没多久的沈清秋来说并不乐观。他虽然可以支撑一段时间,但绝对撑不了太久。
这几天沈清秋都在照顾袭罗。袭罗同沈清秋一样只喝了几口水,他
本是担心袭罗身形消瘦,恐怕忍受不了饥饿,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袭罗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不但如此,他身上的伤也在飞速好转,尤其是脖子上那道几乎割开气管的伤口,竟然已收了口子。
他在这主室里待了两日,对这里的机关依然没有任何头绪。头顶上的折光镜被打碎,手中也没有可以点火的物什,墙周的烛油也起不到任何照明的作用。因此他活动的时间有限,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就几乎看不见东西了。
沈清秋唯一能够肯定的是,这里的机关是并非双向。
他们以非正常的方式来到这间主室,因此外界的机关并未启动。这主室里的机关显然与外面相通,然而不能反向启动,只能等到从地宫入口进来的人打开主室大门。
沈清秋也不是没有想过把那机关的中心全部砸毁,但是他又担心这样会真正把他们困死在这里。这几日机关的转动时有停歇,转动的部位也并不相同,沈清秋猜想许是有人闯进了地宫,正往主室来。
他只能怀着这样的希望,陪在昏迷的袭罗身边,等待着外面的人打开主室的大门。而打开门的会是谁,他一点都没有把握。
在此之前,他只能尽可能的不再活动,减少体力的消耗。
而手中握着的刀子,他是从来都没有放开过的。这把小刀是他在主室内寻到的,削铁如泥,锋利无比。
如果到时开门的是叶景修的人,沈清秋想用这把刀子为自己争得一线生机。他想回到中原——他想和袭罗一起回到中原,安稳地度日。
然而这些是否能够视线,犹未可知。
四五
袭罗在第三天的早晨醒来了。
其实沈清秋也不能确定他是否是早晨的时候醒的,因为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身边的人不见了。
沈清秋在地下河的附近找到了袭罗。他的伤并没有好透,除了脖子上的一处伤口已经愈合之外,其余的那些依然狰狞,并没有愈合的迹象,仅仅是不再出血了而已。
“袭罗你身上还有伤,快去躺着罢……”沈清秋自是担心他的身体,见他浑身的伤口依旧绽开,却还不躺下静养,不免有些心惊肉跳的。
袭罗听后却道:“我命门在颈项,别处的伤口并不碍事。”
他本就是异于常人的,否则岂会带着这样一身伤,连续几日不进食还能像现在这般活泛。就说原本完璧的沈清秋,三日粒米未进已经让他脚步有些虚浮,而袭罗除了一身伤口,站立的时候却是非常稳当,与平日里并无二致,去看他脸色亦没有病容。
两人回到了原处,都靠在白杨树干上歇息。
一时无话,沈清秋闷了几天,许久没有开口,此刻袭罗清醒,他也憋不住话了。
“你这里的伤……”他的话只说到一半,那手指已经从受过伤的地方抚过了。袭罗现在的颈项已经完全愈合,甚至连疤痕都没有留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从未存在过似的。
“这里的伤最先愈合。”袭罗的手覆上自己的脖子,他小臂处的诸多伤口还未愈合,因为他的动作而绽开,“这里是最脆弱的地方,如果想要杀我,只需连着颈项砍下我的头颅,颈项不在,想要复生亦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就这么把自己的秘密说了出来,丝毫不担心沈清秋会害自己似的。
沈清秋这会儿是很想抱一抱袭罗的,但是见他满身伤口,却怎么都不敢这么做。袭罗身上的衣服没换,还是破破烂烂的,轻易就能见到里面的伤处。
“你告诉我这些……就不怕我凭着这点杀你?”
袭罗却转头看他,用手在他脸上的浅疤处轻轻划过。沈清秋脸上的浅疤是在几天前策马飞驰的时候被大风吹来的细小石子划破的,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印记,看着并不影响美观,反而为他添了几分别的韵味。
袭罗道:“你别忘了,你曾经说过的话。”
是了,沈清秋说过的——
那时候他受了伤,抓住袭罗的袖子说:“四哥为了我可以不要自己的命,我为了你也可以不要自己的。”
沈清秋会说出这样的话,当然不会存着害人的心。
他因为几日没有进食而有些虚弱,此刻靠在树干边也是有些嗜睡的。袭罗的话很好地安抚了他,他因为袭罗的昏迷不醒而不能安眠,疲惫终于在这个时候击垮了他。
然而,在他半睡半醒的朦胧之间,有人阻止了他的休息。
周围的地面上围了密密麻麻的蜈蚣,全都停在距离袭罗的五米之内不敢靠近。与此同时,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我还未曾想到……你竟然能提前到了这里。”
——戮欺出现了。
他和上次出现时的打扮很不同,这一回身上穿的是苗人的盛装,就和袭罗当初在蛊苗所穿戴的一样。
袭罗见了他并不诧异,只道:“你煞费苦心就是为了让我们都卷入那场沙暴,好一网打尽?”
“好戏仍未开眼,那沙暴杀不了我要杀的人。”戮欺说到这里,露出诡异的笑容来,他的唇色红润,脸色却是病态的苍白,乍一看有些渗人,他发出低低的笑声,如同鬼怪似的,“你们,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他还是要杀沈清秋!
袭罗虽然从未信过他,但着实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费这么大的周折来取沈清秋的命。
戮欺似乎也知道袭罗所想的,用那种半阴不阳的语气道:“我不止要杀他一人,他的命,还有叶景修的命,我都要。”
袭罗听到这里,脸色微变。
戮欺自然察觉到了这点,又道:“你把你的命门告诉了沈清秋……?这不算什么,你是我教养出来的,是我给你形体赐你性命,在万蛇窟底教养了你数十年,你的弱点我自然知晓得一清二楚。”
“我只是没想到……你就为了他什么都说了,甚至把命门所在也一并告知。”戮欺说到这儿似是有些气恼了,“他说的那些话不过是些骗鬼的甜言蜜语,你倒真的信了他,叫我白白教养你这些年!”
“你倒也说的好听,你于我有教养之恩?是谁教我人生在世要寡情薄义?你果真是年纪大了,忘记了当初的事情?我的确是学会了你的那一套,寡情薄义、寡情薄义……你在外面这些年都不曾扰我,现在我是想对一个人好些,你便这般气恼了吗?”
其实戮欺倒也不是因为喜爱之情而气恼。他从未把袭罗当成亲子,那数十年的教养也不过是把他当成一般的蛊虫,却没想到炼成之后是个与外表与常人无异的人蛊。他从不教他为人之道,袭罗只学了他“薄情寡义”四个字,后来他远走他乡,袭罗就不再受他控制,在蛊苗待了百年才渐渐通起人性来。
戮欺生来厌恶汉人,加之当初是沈清秋无意中暴露了蛊苗所在,才为蛊苗招来了灾祸。他心眼比针眼小,自然是恨极了沈清秋,偏偏袭罗对沈清秋喜爱的紧,这才不自主地恼火。
沈清秋在一边听着他们两人的话,嗜睡的感觉在瞬间一扫而空。
“你要杀叶景修不止一种方法,你不在长安动手,却把我们弄到这里来,当真世上数一数二无趣之人!”他对戮欺的印象本就不怎么样,虽是有些怕他,这会儿却还是乘了一次口舌之快。
戮欺听罢便道:“我自是有自己的打算,你这人,死到临头了还不自知!”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周围转动发出的声音——主室密闭的石门开了。
这里的机关全是连动着的,此刻整个主室壁上的灯台都在此刻被点上了火。一时间,原本昏暗的室内被照得灯火通明。
来人正是叶景修,他身边还带着几名精锐的部下,许是带足了粮食和水,此刻看上去并不虚弱,不像之前见到的那样惨白着一张脸。也正因为如此,他那种身居高位者的气势所带来的压抑又多了几分。
叶景修带来的人约莫十余名左右。他们避过了那场风沙,找到了地宫入口,按照籍典上的地图来到了主室。
按照数量来看——叶景修应该是占了极大的优势,而受了伤的袭罗和断粮三日的沈清秋,显然是最弱势的一方。
戮欺见了来人似是颇为高兴,立即闪身过去击他心口,这动作到了一半便被叶景修身边侍从挡下。
“戮欺先生。”叶景修悠然开口道,“当初本王把你带去黑苗,让那边的人祝你复生,从那时本王就知道,你这用蛊的法子虽然厉害,然而却对饮过你鲜血之人无用。”
叶景修这番话说得不咸不淡,那张脸仍旧是万年蒙着冰霜,一副不怒自威的模样。
当初他和戮欺狼狈为奸,两人的合作的确为双方都带来了好处。甚至当戮欺的肉身出了岔子,也是叶
景修不惜跋山涉水把人弄到苗疆,助他再生。只是他后来私心过盛,杀了蛊苗全族,妄图从中离间戮欺和朝廷之间的关系。他这一招着实下得好,趁着戮欺不在这世上的时候屠他全族,再嫁祸他的对手,好叫戮欺一门心思地报仇,替他在前面冲锋陷阵的。
可惜戮欺也不是省油的灯,这事情终究还是让他知道了。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双方虽然面上和和气气,但实则已貌合神离。
“你倒是懂得为自己留得后手,不过我杀不了你,别人却杀得。”戮欺说话间指向一旁的袭罗——这里可不止一个和叶景修有私怨的呢。
叶景修却道:“是本王自作聪明,屠了先生的村子嫁祸他人在先。先生知道了自然要杀了本王泄愤。只是……”
“只是本王却是不知道,先生是早早地看上了本王这条命。”叶景修说到这儿,稍稍顿了一下才道,“与其说先生想要本王这条命,倒不如说是本王的身份和背景。先生是想把本王骗来此处,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再找人假扮本王回中原,接受本王所持的一切。”
“戮欺先生,你倒真是不知满足……千机阁在早就暗中控制住了整个江湖,这样还不够,你偏偏要朝廷也对你俯首称臣?”
叶景修的这番话所言非虚,戮欺一时间也没想到他是有备而来,加之叶景修猜对几分他心中所想,顿时被挑开了心中执念。
戮欺嗤笑一声,说道:“烈王爷说得不错,我的确要借王爷的身份一用,不过我要做的,是和王爷一样的事情。”
叶景修要做的事情便是逼宫造反,他自小就被娘亲灌输帝王的思想,纵使后来被肃帝罢黜太子之位,心中从未放弃过帝位。这些年来,幼帝年纪尚小,不能亲政,多数都是他在把持朝纲。然而这样对他来说还是不够的,只有坐上了那把龙椅,披上龙袍,才是真正的帝王荣耀。
戮欺的这番话既是说,他也觊觎帝位,想要体会君临天下的滋味。
“数千年来,你们汉人长居中原,而苗人只能在南疆深林与毒虫日夜做伴。汉人统领天下,把临近异族全部视作异端,时刻欺侮。汉人能在中原坐得一方霸主,获得优渥的生活,为何苗人不行?为何只有苗人要与毒虫毒瘴做伴?”
汉苗两家的矛盾古已有之,许多苗人敌视汉人,而汉人也视苗人为异端,把所有苗人都看成持蛊害人的恶人。但凡有苗族打扮的人出现在中原,多数都受人敌视,甚至官府办案,遇上一些离奇的悬案都会怀疑到苗疆蛊术头上,若是这一带真好有苗人,或是有苗人血统的,则会以此断案,平白无故地受了冤枉。
戮欺这般偏激其实也不无道理,但是谁能想到他会有这样的想法——亲临帝位,把这天下变为苗人的天下,那么这天下则以苗人为尊。
这会儿众人都有些沉默,只听见袭罗嘲讽似的笑声,袭罗道:
“可怜你心想的是这些,这些年你在中原都做了些什么?到头来,不是连一个蛊苗都没保住,还谈别的做什么?”
四六
“可怜你心想的是这些,这些年你在中原都做了些什么?到头来,不是连一个蛊苗都没保住,还谈别的做什么?”
——连一个小小的蛊苗寨子都没有保住。
袭罗这话说得一针见血,戮欺就算此番正能杀了叶景修取而代之,蛊苗寨的那些人亦不能复生。枉费他身后一干势力,却连自己的故里的都没能护住,还谈什么要这天下皆以苗人为尊。
“蛊苗之事并非我所愿……我自会让叶景修付出代价。”
叶景修听后不动声色,只道:“沈成乐和沈婉儿就在胡镇,沈婉儿如今身怀六甲,算算日子,如今也该有五六个月了……”
——他早就把沈清秋他们的行踪握在了手中,这些,都是他的筹码。沈清秋这会儿正是夹在两方势力之间,进退不能,无论怎么做,都只是在给对方做嫁衣,平白消耗自己。若是有一方退出,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他心念至此,手上的力道握紧了些。
袭罗怎么会不明白现在的情况,然而他们现在处于被动的局面,除非有谁来打破这个僵局,否则他们躲不过一死。
“沈家的五个儿子如今只剩下你这个断袖的……沈婉儿肚子里的那个是沈家唯一的种,你若杀了本王,本王也有办法叫沈婉儿给本王陪葬。沈成乐深爱她,自是宁愿孤独终老都不愿再娶。”叶景修的视线扫过整个主室,最后定格在沈清秋的身上,“到时候,沈家可就再无后人了。”
“这断子绝孙的下场,本王倒也挺中意。而这个下场,也是你自己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