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沈清秋离开苗疆的时候,一并将这东西带了回去。他自称大病一场,将在苗疆所发生的种种一并忘了,却留下了袭罗的东西。只怕他自己也不晓得是为了什么……
这样想来,沈清秋大抵是对他有几分真心的。
只是这份真心真情太少,袭罗觉得不够。
那时候袭罗身上带着的配饰早在五年流落之中尽数典当了,沈清秋留在身边的耳饰也是缺了一半的,再也凑不回一对。
袭罗对于沈清秋,或许只是一时迷恋——罗在苗疆待了那么久,突然出现了这样的男子同他做些男欢男爱的事情,又告知他自己心中情愫——沈清秋到底是风流惯的人,要这样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倾心于他并非难事。
沈清秋招惹上了袭罗,叫袭罗心心念念地想了他五年。
可痴恋再深,终究会被时间磨平。袭罗对沈清秋的迷恋仍在,或许再有十年二十年都磨不干净,但他却不是不能放手的人。
这是沈清秋自己不要的,他亲手把刀子捅进了袭罗的心口。
是他自己不要的。
沈清秋不要了,袭罗就放手。
袭罗并不是离了沈清秋就不能活的人,其实放手了,袭罗一样能过得很好。
此后月余,袭罗一直待在江陵料理沈家人的后事,等到诸事尘埃落定,他才退了客栈的房,挑了个春光明媚的好日子离开。
结账的时候小二还问他要去何处,袭罗只道:“自是去我可去之处。”
——袭罗可以去的地方不多。
这是沈清秋回江陵向客栈小二打探到袭罗消息的时候,想到的第一点。
而有了这一点头绪之后,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袭罗的故乡。那个人,说不定是回苗疆去了吧。
沈
清秋从塞北回来之后,像无头苍蝇似的在中原各地找人——不光是找袭罗,还在找沈成乐和婉儿。无奈他只身一人,有无人相助,在茫茫人海之中寻人好比天方夜谭,找了大半年也没得到一点风声。
所幸他是从胡镇一路南下的,最后还是去到了江陵。他本是对找人的事情不怀期望的,这一路上他多方打探,都没有成乐和婉儿的消息,想来这两个人定是没有回江陵的了。
只是没想到他到江陵,竟然叫他找到了袭罗的踪迹。
是了,袭罗给他的留信里说过,会好好安顿沈清河的尸骨。沈清秋竟没有注意到这点,沈家人的骨灰,自是要带回江陵最为妥当,他真是当局者迷,白白在外浪费了大半年的时间。
他打听到袭罗在此住了月余,还在棺材铺定了棺木,那时才知道成乐和婉儿的事情。
听到这消息,沈清秋倒也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沈家本就死了许多人,丧亲的滋味他也尝过多次,这次却是除了他,一个都不剩了。
沈清秋并非圣人,做不到不忧不悲。他大约是觉得自己淡然处之,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即刻就去沈家的祖坟祭拜。岂料到了那儿却控制不住自己,竟然在坟头伫立了一整天,以至回过神来的时候,身体都像是不属于自己了一样。
在坟头前站了一天,从早晨到日暮——虽说初夏的天气,却让他四肢发冷。
这时日落西山了,旁边的树桠上停了几只归巢的乌鸦,时不时发出难听的叫声来。
“我到底是放不下的……袭罗,沈家只剩下我一个了……”他在坟头喃喃自语,也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我当真是错了……错了……”
何止错了,简直错得离谱。
袭罗可以没有沈清秋,沈清秋却不能没有袭罗。
沈清秋在这世上再无亲人,最亲近的人便是袭罗。
血玉之事已过,沈家也得以昭雪,沈家的家财仍在,沈清秋有的财力,可供他一世荒唐度日,无忧无虑,哪怕他整天醉生梦死,沈家的这点东西,也够他挥霍一辈子。
可他偏偏觉得生无可恋,没了袭罗,他便觉得生无可恋。
沈清秋的命是袭罗换来的,若非是他,沈清秋早该死在苗疆;若非是他……沈清秋早就不在这世上了。
沈清秋几乎是追着
袭罗的脚程不眠不休地往苗疆去的,无奈他出发得太晚,要追上袭罗绝无可能。他只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到了生苗地,可接下来进熟苗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他知道袭罗不喜生人,就算回了苗疆,也是住在熟苗的几率多些。
沈清秋在生苗逗留了几天,心里又是期待又是害怕。他最终还是放不下心来,去了乌灵玖的竹屋,想问他讨些抵御瘴毒的药。
他多年未来此,去那处的路都快忘了,所幸乌灵玖的竹屋虽然偏僻,乌灵玖此人却是生苗有名的巫医蛊师。
不过沈清秋大概也没想到,他叩响大门的时候,出来给他开门的人竟然会是袭罗。
“——袭罗。”
自塞北一别之后他们两人已多时未见。沈清秋脸上添了一道浅疤,他那时脸上有了划伤,也不能及时清理伤口,伤口被沙土污染,免不了留下疤痕。所幸这道疤痕不深,只是横向地在颧骨处划上一道印记。他马不停蹄地从江陵赶往苗疆,虽是在此处歇了两日,洗去了风尘仆仆的味道,但眉目间皆透着疲惫,看上去倍感沧桑。
沈清秋时年二十七,亦不再是少年人的脸庞。自从那夜在江陵渡口的货船上和袭罗再次相遇,至今也快有两年之久。他们两个相识七年,沈清秋少时容颜不在,已换上一副青年男人该有的成熟面孔。
反观袭罗,七年的时光从未在他身上留下过任何印记,他还是如同那时所见的那般,看上去不过双十。
“——袭罗!”沈清秋见袭罗关门,连忙伸手去拦,他半个身子挤进门里,一副急于解释的着急模样,“我……那时是我不对,我不该……”
袭罗看他这般模样,索性不阻他进来,开了门听他解释。沈清秋所说的,无非是些忏悔的话,袭罗一句句地听下来,却无半点感想。他原本并不怪他当日所作,就算心中有些不甘,这些日子以来也都淡了,如今沈清秋找上门来与他解释,袭罗一时倒不知怎么回答。
他见沈清秋说完,只轻轻叹一口气道:“我何时说过怨你的话了?只是我一心想回苗疆,不再愿与你下半生相守罢了。”
五二
沈清秋先前还说这话,当下便是一愣,突然住了口。这静默的时候,他又听见袭罗说:
“如今沈家已经昭雪,你便是得了沈家的家业,一世无忧。该找个贤淑的妻子传宗接代才对,做什么要和我这个异邦人搅合在一起。”
“袭罗……你怎么这么说……你以前、你以前……”沈清秋这会儿有些语无伦次,却还是执拗地立在门前,“你从不在意这些的,汉人还是苗人,你从不在意的……现在怎么……”
这样的话,袭罗以前从来没说过,他做事皆是本着自己新意,以至他喜欢上沈清秋,也从未觉得两个男子相恋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不论是汉人还是苗人,男或是女,对我来说都没有差别。我当然不在意,可现在你一个人,你不是应该好好想想之后的事情?”
这番话说得疏远,好似和他完完全全地撇开了关系。沈清秋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袭罗不恨他,又从何原谅他。这件事情,只不过是袭罗不想再继续,干干脆脆地断了,只有沈清秋自以为是地认为,只要自己诚心找到袭罗,道了歉,便什么事情都没了。
从来都是他自以为是……
沈清秋木然立在门口,原本紧抓着门边的手也放下了。没了人阻拦,袭罗便关了门,把沈清秋搁在门外,不去管他。
袭罗转过身,走进里屋。乌灵玖正在选从熟苗地里抓来的毒物。现在临近端午,阳气大盛,是一年之中制蛊的最佳时日。乌灵玖见到袭罗进来,立刻停下手中的事,颇为恭敬地开口道:“大人……”
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袭罗转了视线,问:“怎么了?”
“我本以为大人会放他进来,再不济,也会把那孩子交还给他。”乌灵玖并没有挑明了讲,袭罗却懂他的意思:沈晏云是沈家的孩子,理应让沈清秋来养,袭罗不该把他带回苗疆。
“我也知道。只是……”袭罗垂下眼帘,看着竹屋的地面,那里放着几个铜制的蛊盅,里头是纠缠在一起,互相鲸吞蚕食的毒物,“这孩子是我救下的,而在沈清秋眼里,婉儿的孩子已经不在人世,由我把他养大,有什么不好的?”
袭罗现在的想法,就和当初对沈清秋的一样,喜欢什么就不管不顾地一心扑在上面,丝毫不顾忌别的。世俗的眼光,亦或是道德伦理之类,都无法动摇他。
乌灵玖只好乖乖地闭嘴,说了声“是”,就回去捣鼓自己的蛊虿了。
竹屋之外,沈清秋停立在门外。他两眼目光黯然,呆滞在那里。
沈清秋初见袭罗的时候就是在乌灵玖的竹屋。那时他待在屋子里,忧心沈清霄的事情,这时候他正好见到来看乌灵玖的袭罗。那背影纤细窈窕,甚至被他误认为女人。
如今时过境迁,沈清秋再来此处,却是另一番情景。
他在门前站得并不久,不多时就识相地离开了。袭罗狠起来的时候,通常都不会手软,不给对方任何幻想,对待沈清秋的事情也是一样。袭罗说出了那样的话,定然不会去管沈清秋的死活。
半月之后,沈清秋仍旧留在苗疆,那日他虽然走得干脆,却并未放弃。三日前他又去了乌灵玖的竹屋,从乌灵玖的得知了袭罗的消息——这会儿就快到生苗龙船节的日子,袭罗受不了外面的热闹,已经去了熟苗地。
沈清秋在生苗准备了几天,才准备寻人带他进熟苗。他之前吃过亏,自然不敢从林子里直接进,而是绕了条远路,从较为安全的山路入熟苗。他带了几天的干粮和水,他不知道袭罗会在熟苗的何处,已经做好了在熟苗寻人的建设。带路的是当地猎户,只把沈清秋送去了生苗和熟苗交界的地方,接下来的路,就算沈清秋允诺他再多的银子,他都不干了。
其实沈清秋这身子早在当初在苗疆的时候就沾上的袭罗的气味,普通的毒虫不能近身,可以放心地出入熟苗。只是这样的妙处,沈清秋自己却不知道,当年他出了苗疆就一直呆在中原,数年间极少有机会接触到毒物,自然不知自己身上起的变化。
那猎户接了沈清秋给他的银子,只替他指了路,末了,临走前还劝他不要进熟苗的好。沈清秋略一犹豫,心里多少是有些怕的,但此刻心系身处熟苗的那人,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一路上果然没出什么意外,沈清秋心下疑惑,只觉得这是侥幸,走到后面便放松了警惕。他这一路直奔熟苗地里蛊苗苗寨,当年的那条小路尚未封死,虽是被乱石杂草遮蔽了大半,却还能勉强通行。沈清秋侧身挤进了这道缝里,剥开遮蔽视线的野草进入了苗寨。
蛊苗被毁的消息他老早就听袭罗说过,但真见到了那样的景象,心中还是感到一片愕然。
数年前,沈清秋见过的蛊苗寨谈不上有多么繁华,只能说尚可,而如今,这里却
是彻底荒废了。一场大火,夺去了蛊苗一百多条人命,毁了整个寨子。大火过后留存下来的残骸经过几年已经被地衣和灌木占领,已经有次生的植物填补了上来。那时候的供人行走的街道和寨子中央的祭台几不可辩,沈清秋都是根据日头的位置来辨别方向的。
这里荒废至此,找不到半年有人居住的痕迹,袭罗大抵是不在这里的。
沈清秋便穿过蛊苗旧址,往西北面的万蛇窟去了——袭罗似乎说过,他曾住在万蛇窟下面。
还未等到他走至窟顶,沈清秋就远远地看见了人。
他心心念念要找的人,正站在万蛇窟的悬崖边。
站在远处的袭罗亦是发觉了他的到来,袭罗看见沈清秋的时候,多数是不可思议的神情。他似乎从来都没有想到过,沈清秋没有离开苗疆,反而深入熟苗,到了这里。
“袭罗!”
沈清秋站在几步之外叫对方的名字,他不敢走近,生怕袭罗像那时候一样推开他,将他拒之门外。
“你怎么来了?”袭罗原本是惊讶的表情,待沈清秋走到他跟前,便换上了另一番做派,“我不是说过了,你应该回中原,找个贤淑的女子……”
袭罗的话只说到一半,就被沈清秋着急地打断:“沈清秋不会再有别人,从袭罗之后,上碧落下黄泉,再没有第二人能与你相比!”
“沈清秋之前做错太多,遇见命定之人也不懂得珍惜……我……”他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才稳住了心中情愫,“我……是我错的太离谱。”
这番话出自沈清秋肺腑,句句属实,没有半分掺假,袭罗却不为所动,只道:“我说过,我不怪你。”
袭罗不止一次说过这句话,重逢的时候,他提及蛊苗被毁,沈清秋远走之时也是说“我不怪你”。只是那时袭罗心中有他,这句话说得万分柔情,而现在,同一句话,却是从未有过的疏离。
沈清秋许是猜到袭罗会有这样的反应,也并不气馁,又道:“若非袭罗相救,沈清秋已然死过数次。你我原是最亲密的情人,我纵然欠你再多也只当是你护我之深,对你只是更加喜欢……而现在……”
“现在,你我也不是当初那般亲密的关系,沈清秋欠的债,此生都是偿还不清的了。”
“沈家已经家破人亡,沈清秋如今孑然一人,又只认你一人,绝不移情,
只怕沈家到最后也是一样断了香火。我这一生没做过什么好事,自知是烂人一个,早年仗着家人宠爱做下众多不知廉耻的蠢事,现在……现在又这般辜负于你。我的命是你救的,我便是你的,可你现在不要我,我……”
沈清秋说道这里,抬眼,视线对上了袭罗的。
只此一次,沈清秋忽然生出了解脱的念头。
他曾在这里将袭罗硬生生地推下去……
若他现在葬身此窟,算不算偿还了袭罗所救下的这条命?
沈清秋原本没有这种轻生的念头,但此刻却有种强烈的冲动。
“我若是,从这里跳下去,你会不会觉得好过些?”
到最后,他没有等到袭罗的回答,便侧着身子,任凭自己坠落下去。
身体失去平衡的时候,他露出了一个不怎么自然的笑容,他并不开心,只是有了一种解脱的轻松,这种感觉冲淡了对于死的恐惧,叫他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袭罗脸上的淡然终是叫他打破了——袭罗没想到沈清秋会做得这么决绝,就如同他没想到沈清秋会来这里找他一样。
他飞身扑上去的时候连沈清秋的衣角都没有抓到。
袭罗一直觉得沈清秋于他只不过是一时新奇。沈清秋之前的那些事情,他并不是一点都不知道的。故而沈清秋说过的种种言辞,他皆是听过即忘,从未放到过心上。袭罗对于自己喜欢的东西有着很强的执念,不论过程结果如何,他都喜欢钻着牛角尖,死不回头。他做的那些事,与其说是为了激起沈清秋的回应,倒不如说是自娱自乐来的多些。一直以来,沈清秋的反应在他眼中都是排第二的,不过锦上添花的东西罢了。
所以袭罗能够全身而退,而沈清秋泥足深陷,怎么都解脱不出来。
沈清秋就在袭罗的眼前掉了下去——一样的地点、一样的人物,中间相隔将近七年的时光,只是站在窟顶的并非沈清秋而是袭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