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九三六年的这个冬天,在熹微的黎明之下,太阳从遥远的地平线跳出来,大放光明,将一切隐藏在黑暗中的事物都曝露开来。
血——淋漓尽致的血,泥地上溅满血,明珠别墅的后面一块空地上,到处都溅满了血。这些血是怎么溅出来的呀——简直是用喷的,像水柱一样从人体里喷出来。
真的是从人体里喷出来的——他被活生生地埋进坑里,是被站着活埋的,泥土一直填到他下巴才抹平。地面上只露出他突兀的一颗头颅。胸腔压迫。血液在身体里咆哮。太阳穴鼓起青筋和血泡。他的嘴巴被一块布堵住。双眼暴突。他的整颗头颅狰狞如恶鬼——正如他之前美得凶狠,这一刻也凶狠地狰狞着。
在时间来临的那一刻,他的头顶百汇被人用刀开了一个口子,血像喷泉一样喷出来——天空像是下起了血雨,人的身体里怎么可以有这样多的血呢……
江杜马三家人——黑压压的一群人,站在明珠别墅后的这块空地上,安静如死。
别墅早已人去楼空,徒留一具姓江名文殊的干尸。
这个一九三六年的黎明之前,江文殊还操心着哪里去填二十万的窟窿;他还捂着毛巾,觉得没脸见人;他还寻思着回去要跟老九过上一个月的和尚日子,再怎么吃素——也得拿到钱……
他什么都来不及——他连这个黎明都没有活生生地度过,又哪里去来“一个月”呢……
他曾依红偎绿,他曾花天酒地,他曾一掷千金,他曾与兄弟共眠,痛饮这一九三六年的除夕夜酒……他管促弦繁的一生,断无可能这么短——居然寿不足三十。
——江文殊寿不足三十,一九三六年冬天,明珠别墅,文殊横死。
杜仁希拨开人群,站在安静的角落里,在这个冬日里难得有阳光因而特别珍贵的晴天,他胸中只觉空荡荡的,不知该何去何从。
天地如此辽阔,却没有他心爱的文殊一席之地。
杜仁希站在角落一隅,寒风猎猎,他心生寒意,忍不住裹紧大衣,他强烈地思念着心爱的文殊,心如齑粉——去日苦多。
他暴露在寒冬正午最猛烈的阳光里,背后是他心爱的文殊长眠之地,可他却忽然觉得无力承受如此耀眼的光芒。
从黎明一直站到正午,江怡声一直站在人群的最前面,低头凝望着眼前这一颗陌生的头颅——真是陌生,老六长得那么美,怎么可能这样狰狞呢——这不是老六,不是他。
不不不,江怡声一直说不。
明明身边都围着一群人,江怡声却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孤单脆弱过,他难受极了——此心拖泥带水,正是人生最苦处。
——世界上他仅有的骨血至亲,十去其九,余他一人,站在辽阔的天幕下,时光如水,大浪淘沙,他也会有死的一天——早和晚。
江怡声心如止水,再无一丝的犹豫。冬天的风真是冷啊,他心有所感,忽然轻声叹息道:“从前吾在家中,只觉流光飞度,岁月易逝,现在才知道光阴最是难挨,刻刻辛苦,苦于去日真多——一日又一日,什么时候才是最后的那一天呢——今天却是你的最后一天,文殊,落花无返树之期,逝水无归源之路——人死而不能复生……纵然吾有满肚解语花,可是为什么——我还是这样难过呢……”
他说“我”,江怡声蹲下身来,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刨开泥土,天上没有下雨,可是却有点点水珠落到地面上,落着落着,渐渐打出了一个坑。
……
江怡声在喇嘛的诵经声中,青年忧伤地凝视着眼前这一切——格外忧伤,甚至是哀伤了——老六是横死的!不宜入江氏宗祠——大凶!
——他丧生之地,就是他的埋骨之所。
人多力量大,江怡声只需一声令下,很快就有人请来了喇嘛,备好黄绸缎子和白玉瓶子。
江文殊的坟墓,因为无须放入棺材,所以只是挖了一个深坑,四壁用水泥方方正地抹平了。江怡声没让人立碑——不敢,他怕坟墓的排场做大了,反而要招来盗墓贼;或是招来寻仇者——总要打扰到老六。
安葬之前的礼仪行了个过场,江怡声用黄绸子包裹了白玉瓶子——里面装着老六的骨灰,然后将其珍而重之地置入墓穴之内。待到随行的工匠又封了墓穴,抹平地面后,江怡声又怪不放心的,总疑心来日拜祭的时候——找不准位置。想了又想,江怡声四下张望,发现满是野草的地上居然从中冒出一株红艳艳的杜鹃花——万绿丛中一点红。
江怡声亲自动手,小心翼翼地将这株杜鹃连根带须地刨出来,捧在手心里,是慎之又慎地移植到老六的坟头上,末了,江怡声抹平地面,用手拍两了拍——哪能用脚跺!大不敬呢!
他惆怅极了。
江怡声惆怅地闭闭目,做人有今生,未必有来世;今生做兄弟,来世就未必。一世人两兄弟,文殊,此仇必报——倾我家产,倾我余生。
他说我。
江怡声自称“吾”的时候,他贞静自律——堪称带发修行!守着英租界的大本营,江怡声极少出门——隐隐有种避世的味道,他不关心时事和时局。他很少有交际。他的书房就是一座王国,他是国王,他的子民就是一屋子的书。只要战争没有打进上海的英租界,他绝对会老死。
——他好像一只小小的蜂蛹,常年委顿在透明薄软的胞衣里面,隔离一切外面的声音——根本就是跟现实脱了节!
他自称“吾”的时光,终止在文殊死亡的那一刻。那一刻,他,江文殊;他,江怡声;他,杜仁希——他他他,他们都不得超生。
杜仁希想,我永不得超生。
——他永不永不。在他即得到和已失去之间——犹如旧力未去、新力未生。他喜欢上这个人,他突然意识到。他将爱上、又未爱上。爱欲朦朦胧胧、呼之欲出。情感丰满到丰沛,止都止不住——想要宣泄、又不得宣泄。他又是难过又是欢喜,一时笑也一时哭……在将爱未爱的刹那间,这个人一下子不在了、消失了——即刻起,他被钉死在情感的绞刑架上,不知哭,也不知笑。他再也无法看出人的长相是美,还是丑。他不知分辨,满目都是一片血红。
——杜仁希在二十六岁这一年一步迈入爱河,一头扎下,却是活活淹死,从此奄奄一息。
他来的时候是平安喜乐,走的时候却是痛不可止、难过至极——人生在世,当真苦痛良多。
06.买凶
在这一年的正月过后,二月里的一个白天,江怡声乘坐一辆满载礼物的新汽车,在下午时分,来到马府,“翩然而至”。
他站在花厅前,身姿笔挺,线条流畅得像一张剪影,在暮冬的日光婆娑之下,江怡声含笑叫道:“马先生,在下冒昧拜访,还请阁下多多海涵。”
他的声音清醇柔和,未语先笑,整个人像是一阵春风般和熙,马文才一面撩起珠帘,一面仰天长笑:“不冒昧不冒昧——嘿,是江老弟赏光!”
江老弟淡笑不语,继而又略略拱手道:“老弟我区区薄礼,聊表心意,还请马兄笑纳。”
马兄闻言,探出屋外一看,哎哟一声,一辆一九三六年的凯迪拉克汽车正停在院子里的空地上,汽车乌黑发亮,是最新式的双尾鳍设计——开在大街上,很出风头。
马文才是心花怒放之下,也是爱屋及乌,转身笑嘻嘻地拉过江老弟的玉手抚了抚,连连说道:“太漂亮啦——老弟费心了!”
马文才大概是个四十整的年纪,平头整脸,中等身量,因为受身份年龄所限,总是端着一副大哥架子,绝少像个大号的顽童一般如此嬉闹——很奇怪,他在江老弟面前却不由自主地自降身份,总做一些不合年龄的举动,单是他拉人家的手摇两摇就看着很可笑,江怡声却不笑,相反青年很正经地退后一步,欠欠身行了一个礼,这才抬头轻轻说:“明珠一事,多谢马兄援手。”
马兄单是笑。
马文才觉得江怡声这个人怪有意思的——怎么个有意思呢,他老兄一时也不能说明白,只是觉得一看到他就很舒服——眼睛舒服,心里也舒服。
这二人一时之间是春风满面,谈笑风生,马江二人各自坐在对面,马家的下人听差都是马文才的门生徒弟兼保镖,长手长脚的,做些丫头们的活计居然也是伶伶俐俐的,这时听差们轻车熟路地上了热茶热点心和干果,江怡声心里有事,毫无品赏之意,略作一番恭维后也就单刀直入,简洁道:“我要买凶杀人。”
他仍然保持着一脸和风细雨,甚至是和言悦色,说到买凶杀人这四个字也是云淡风轻,神情淡然。
江怡声又补一句,说得更清楚了:“我要买一把‘枪’,直取汪张二人的项上人头。”
——他要买的“枪”,事实上是人——做刺客的,在雇主眼里,基本上不算人——一件凶器而已。
马文才知道他是为兄报仇,这时也不提拒绝,只是皱眉低声道:“老弟,不是老哥不想帮忙,而鞭长莫及——你也是知道滴,这汪老板现在回到北平老巢,指不定又躲到哪里去——这位汪某人似乎天下为家,哪里都有地方去;再说那张姓师长——重庆一直是个轰炸区,情形很凶险,轻涉不得。我的势力都在上海——这个事情,不好说,也不好做。”
——暗杀这个事情是讲机缘的,要有机会,还有因缘。如果一个人龟缩着在壳里,既便你有百发百中的枪术,也是暂时无可奈何。
日光透过花窗,光影斑驳,江怡声一直很安静,很讲风度,这时也只是点点头,说一声:“我明白,马兄。”
他若有所思:“马兄,我明白这个事情急不得。马兄也知道老弟我深居简出,没有什么人脉可言,单是搂钱来着。一时之间,我能想到的人,也只有马老兄你了——马兄是四海四内皆朋友,堪称相交满天下了,老弟也不求甚么,就图老兄你能在中间帮忙牵个线——退一步说,在下只要能够买到汪张二人的准确行踪也很可以了!”
江怡声款款而言,他的语声温和,搭在檀桌上的手指修长,整个人沉静、谦和——气度真是好。
马文才道:“买消息——这个倒容易,一拨探子不行,本人再派一拨。只是,难不成——老弟你要单干么!”
——末尾一句近似痛责了,马文才是起了爱才之心,这是恨铁不成钢。
老马将手中一盏残茶泼到地上,意味深长地道了声:“人走茶凉而已。”
江怡声不接话。
马文才是做什么营生的——一早见惯了生生死死,此刻他老兄是一脸不以为然道:“我知道老弟你是报仇心切——为兄洗恨,兄弟间相亲相爱——可是一般的爱就可以了,也不必爱到这种程度嘛!”
男人指尖沾了沾茶水,在檀桌上划了两划,口中说道:“又是北平,又是重庆的……本人觉得没准儿天降一块榴弹,那姓张的就把性命给交代上了——这年头,朝不保夕呀!”
马文才又批了一句:“老弟,不值得。”
花厅一时安静下来,江怡声想了想,想了又想,才抬头轻轻答了一句:“值得的。”
他仅仅这样答,因为心里就是这样想。他跟马文才之间,似乎有点交情,又似乎什么交情也没有,总之彼此是不到交心的地步,故而江怡声也没打算说为什么值得——马文才也是不发一语。
——他不发一语,老兄他终于搞清楚江老弟这个人哪里有意思了!
——这个人,是真正的君子,似竹有节,当有所为便有所为,从不犹豫。
君子这段时日以来呢,晚上都睡不着觉,江怡声眼前冷不丁老是浮起老六临死时那个狰狞扭曲的表情——心酸啊,太心酸了!
这一刻,江怡声微微一笑:“马兄,有劳。”
“不必客气,收人钱财,消灾办事——这是我们分内所为。”马兄这个时候又是马大佬了,“近期之内,老弟你——静候佳音!”
江怡声拱手,应一声好。
他没有留在马府用晚饭,正事已毕,是时候告辞了。他是满载而来,赤手空拳而去。
事先江怡声已有吩咐,故而江公馆的司机听差是踩着点来到马府大门口车接东家,江怡声打道回府,甫一踏进家门,便见管家捏着一份电报急匆匆地迎上来:“少爷,北平来电。”
所谓“管家”者,乃是一名头带毡帽、穿绸裹缎的中年男子,面白无须,样子文秀——但不文弱,这位管家是江家的家养奴子,就姓江,江进宝,他还有个哥哥,叫招财。招财进宝的老子江富贵,是江老父那会儿的总管家,江老爷子前脚走,这位老管家后脚就跟上——两位老人家都是寿数到了,平平静静走的。所谓“子承父业”,招财继他老子后,成为江府的大管家,二管家就是进宝了。兄弟俩一直待在北平祖宅里,侍候着当家主人大少爷。
大少爷突然间就给没了,招财大管家悲伤之余,还是决定留在北平守着祖宅,江怡声一直在处理老六留下的烂摊子,在正月里不仅亲自上了一趟北平,并且江怡声还指派一位得力干将长留北平江府,收拾家业。等他在正月里回来的时候,身边就多了一位进宝二管家。
二管家到了少爷这里,自自然然就是“管家”了。该管家是个很勤力的人,终于指使着佣人听差们忙忙碌碌,整座江公馆好像突然间大有人气似的,总是能看到人在走动。有时候,江怡声听到响动,从书房里走出来一看,发现他这位管家正站在靠窗的花案前,提着剪刀,给一盆梅花专心致志地理头发来着,管家的审美有点异常——直接给梅花理了个寸头。
江怡声凝望着光秃秃的一盆梅花,白梅随风簌簌响——仿佛是在委屈似的。
——因为家里有丧事,所以到处都见不得红。这位进宝倒是细心,连梅花也养白的。
江怡声立在原地,无声微笑起来,悄无声息地返回书房,拎起看到一半的书,心情明朗,自老六去后,老九终日紧锁的眉头终于微微松了松。
这位进宝大名虽然俗不可耐,然而此君嗜好颇为高雅,终日拈花惹草——挨个儿把家里的花草树木都剪了个发;进宝此君还在大客厅里摆了个鱼缸,养了几条金鱼。他在养鱼的同时,倒也养了一只猫。猫爱吃鱼,天经地义。因此客厅里总能见到一只黑猫炯炯有神地趴在鱼缸前,金鱼们全部翻平肚子——装死,等到傍晚的时候,进宝管家指使丫头老妈子擦桌子擦花瓶的同时,也顺便让人喂喂金鱼。金鱼们纷纷翻身活了起来,四处游动,争相逐食——那只黑猫就隔着一层透明玻璃喵喵挠着爪子,白牙森森。
进宝管家在这个家里,一直都是轻声细语,从不大声讲话——因为要效仿少爷的风度,做个有风度的管家先生。该先生绝少这样摇首摆尾、高声大呼的,简直本性毕露。江怡声见他脸红脖子粗的,显然是急到了一定地步——不过江怡声并不急,一是这世间除了老六,很少有人能让他急;二是少爷透过现象看本质,发现通常进宝着急的,都不必急——没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