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1943:富贵花+外传——眉见
眉见  发于:2013年11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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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身黑色打扮,为图方便,下身是马裤长靴,皮靴底很硬,走起路来一步一响,在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中,他看到了渐行渐近的怡声,怡声的脸和记忆中的那张文殊的面孔重迭在一起,刹那间杜仁希如获新生,仿佛得到治愈。

——怡声代表一个时期,在这个时期里,他是和文殊贤弟肆意怒骂的仁希贤兄,仁希贤兄在好贤弟的怒骂中不改手贱本色,时常要偷个香,为此总要挨人家的一场骂,人家骂完,照旧顾他一天三顿饭,他住着不肯走……他多想一直住下去!他在北平,从来没有睡一次饭店!

杜仁希心里真是难过极了,一只手搭着怡声的肩膀不放。

江怡声由着他搭,因为知道对方重情重义,是条感情受创的柔弱汉子,这时反手拍两拍汉子的胸膛,江怡声神情淡淡然的,语气却是分外柔和:“目光放远,万事皆悲。仁希,吾说一句,收眼即收心。”

他这一拍,可是不得了,隔着一层薄呢衣裳,掌心底下竟是碰到一块硬邦邦的东西,江怡声“咦”了声,抬头诧异道:“这是……枪?”

这是枪,杜仁希从怀里掏出一把锃亮的勃朗宁,这时洋洋得意地一仰头,几乎要摇头摆尾了:“厉害吧——我都搞到达姆弹了!爸爸不帮我干,我自己干他一票——按你书上看的,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嘛!”

——他是说得傲然而立,一脸满不在乎,堪称刀枪不入。

江怡声听了这话,并不如何的动容,青年面色平静,声音是不急不徐的:“按我书上看的,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仁希,你可以这样潇洒吗——我看未必。”

他说未必,语气是慢吞吞的:“此事需吾从长计议——你,仁希兄,乖一点。”

杜仁希:“……”

江怡声将仁希兄的手枪没收起来,反手搁在大书桌上——这是本家的大书房,藏书更为丰厚。他抽起书架上的一本《刺客传》,吹两吹灰尘,江怡声这才一页一页翻起来,一脸若有所思。

这个晚上,杜仁希探过爱咪,一看果然是个眼熟的,之后,他转身凑过去,同怡声嘁嘁喳喳,咬着耳朵,点评道:“老六就好这一口!”

老九不好这,江怡声对任何女人都没有兴趣,尤其是不能食之秀色,只能欣赏佳丽之美。这时啼笑皆非地睇眼仁希,江怡声拉他起来道别:“爱咪小姐,晚安。”

杜仁希睡的还是他以前睡的老房间,房间完全是按客人的喜好来布置——长客嘛,必定是长住了,自然得往心意里去,杜仁希洋派,尤其钟意西式大铜床,可以铺上厚厚的海绵垫子,自然睡下也是非常舒服的。

这个晚上,杜仁希却睡得很不舒服——大不舒服。

长夜凄清,他在黑暗中看到一颗文殊的头颅渐渐逼近,狰狞异常,可以看到眼球里鼓满猩红的血丝……

赫!杜仁希一个鱼挺,抽搐着醒来,他喘着粗气,眼睫上沾着一滴水。

杜仁希梦游一般翻身下床,扑簌簌地推门出去,直接朝隔壁的隔壁——怡声的睡房走去,他人高,睡袍又单薄,杜仁希是鬼魅一般溜了进去,籍着微光,男人俯下身来,是细细致致、近乎贪婪地盯着对方看——眼耳口鼻,发鬓眉毛,无一不看。

他看了又看,看了再看,然后他心安下来——还有怡声在。

——怡声也看到文殊是怎么死的,怡声不怕,自己满可以跟着怡声一样——不用怕。等怡声老了,自己也老了。怡声死了,自己大概也快死了。到了地下,他可以心安理得地怕了——不过也怕得有限,因为毕竟跟文殊重逢了嘛!

从来都是至亲才能致命,杜仁希平常不觉得自己有多喜欢人家呢,可是等到“觉得”的时候,却是阴阳永隔、永失所爱——痛失所爱。

他是看得依依不舍、缠绵悱恻,呼吸间的鼻息喷到对方安静的睡脸上,也是喷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江怡声惊醒过来,眨眨眼——眼神茫茫然的,意识涣散。

他迟钝地伸起一只手,迟钝地拍两拍对方的面颊,江怡声缓缓、一字一字说:“……去睡觉。”

他声音极轻,语气极弱——明显地昏昏欲睡了。

杜仁希心满意足,闻言像是得到赫免,脸上的神情呈现一种诡异的轻松,男人是“嘿”了声,杜仁希直起身,踮起脚尖,又如鬼魅一样地溜走了。

上午时分,杜仁希站在院子一旁,两手插口袋里,侧着脸专心看怡声。

怡声看爱咪:“睡得好吗……早饭还满意吗……我听奶妈说,你害喜得厉害,老爱吃话梅来着……”

他是轻声细语,温柔微笑,坐着的时候,习惯性地倾倾身——这种姿态非常文雅,一看就是读书人,江怡声凝神专注看着对方——的肚子,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了。

爱咪仿佛是陶醉在对方的一腔爱意里了,面色酡红——气色相当好,答话也是答得颠三倒四、词不达意:“听说九爷过几天要出门——是要南下吗?……上海,我倒是从来没有去过一趟呢!”

——她是说得断断续续、意犹未尽,一个劲儿地拿眼瞅人家。

人家九爷很温和:“你莫担心,爱咪小姐,我暂时都在北平这里——不会丢下你不管呢!”

江怡声笑微微的,效仿对方的语气,尾音“呢”得长长的——非常温和。

爱咪用一块手帕捂住嘴,咯咯笑了起来。杜仁希听到对方老母鸡一样的笑声,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发现文殊的格调不高——喜欢的,一律是“爱咪”这一款的女人。

——然后,他又觉得自己的格调也高不到哪里去——喜欢的,就是格调不高的文殊。

杜仁希又看看江怡声,再转眼看看爱咪,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目光犹若探灯——试试探探的,末了杜仁希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心里暗啐:做梦!你爱咪是个什么格调的,怡声又是个什么格调——居然敢肖想我们怡声?休想!

杜仁希阴着脸,一踮脚尖,一个跨步过去,一屁股挤到怡声的椅子里——真的是用“挤”的,两个大男人坐一张椅子,杜仁希搂搂抱抱的同时,也是接二连三地打了好几个哈欠——没办法,他昨晚没睡好,一直发困。

杜仁希把下巴搁在怡声的肩膀上,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江怡声因为身后“驼”着这么一大条汉子,大为意外的同时,他从彼此相熨的体温里,也是深觉对方此刻很疲倦和……不安。江怡声,因为效仿老子,“无为而治”,这时便一径地由着杜仁希抱,由着他的同时,也发现对方这行径类似于孩童——类似于文殊,又幼稚又霸道,大可不必计较。

江怡声站了起来,拉起杜仁希的手——牵着,这回他是连跟爱咪道别都省了,青年直接牵起大号顽童——走了。

大白天里,江怡声将杜仁希赶到床上睡觉——真的是用“赶”的,对方人高马大,比力气肯定大不了人家,江怡声只好推推搡搡地将人家按倒在床,拉过一团被子就给盖上,青年是一脸哭笑不得,感觉杜仁希简直“柔弱”得表里不一——感觉自己像是突然间做了人家爸爸似的,形象高大威严极了。

高大威严的江怡声在该贤兄睡觉的时候,他是乘车出门——前往西山,金城俱乐部。

这一处俱乐部,格局和一般的俱乐部差不多,以赌业为主,地下大厅开辟出来,每晚上演拳赛——越是体面的人,内心越是阴暗,就是喜欢坐在看台上欣赏人家互相搏命——大概人类之间的角斗,实在是比斗鸡斗狗斗蛐蛐更有趣。

因为今天还不是开业的日子,金城俱乐部大门紧闭,江怡声是抱着踩点的想法过来,门没开不要紧,他不看这个——他看的是四周的环境。

——他看的是俱乐部的出口有几个。

江怡声的一辆流线型汽车停在一旁,司机阿东,一名结实黝黑的年轻人,这时静静地垂手杵在一侧。

江怡声在另一侧,手搭面颜,静静地眺望四周,已经过了午,日光疏淡,目之所及,旷野里只有这么一座金城俱乐部立于山间的一块平地上,而围绕着俱乐部外墙四壁安装的彩色灯泡,红红绿绿的,等到晚上一打开,想必那光芒几里外都看得到——也算是山中一景了!

江怡声统笼地看了一个大概,发现这荆轲不是随便什么人就可以当的——杜仁希就不行,他江怡声也是能力有限,起码一双手连打靶都欠奉——这双手拿毛笔倒是稳得很!

江怡声是心事重重地叹了一声息,目光落在平地上,留恋着不肯收回,金城俱乐部,因为背后有位高官支持,故而也是格外地摆起“谱”来——在开业典礼来临的这几天,场地一律清空,不许游人擅入。

江怡声还好——不在戒严范围,他是收了贴子的人物,届时连典礼都来得——现在站个一时半会儿的,是九爷赏光。

九爷站了半天,一顿风光欣赏下来,越发显得忧郁,江怡声忧郁地上车,车子掉头,沿着俱乐部慢慢绕了一圈,江怡声坐在车内,摇下车窗玻璃,凝望着那别墅外面挂着的彩色灯泡,一时不是滋味极了,他收回目光的同时,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捕捉到一抹人影。

江怡声定了定睛,一看之下没反应,二看就有点琢磨了:这大冷清的,荒郊野岭的,一条汉子干巴巴地杵在阴影里……貌似,大不寻常?

江怡声凝神注视着这个在俱乐部不远处静静站着的人,男人穿着打扮都很普通,一张面孔也平凡得很——让人转过身就忘掉的那种,江怡声待要关上车窗,蓦地,一阵风吹过——将那人的头发吹起来,露出额头上的一道印痕,一闪而过。

江怡声神色一动,一面摇上车窗,一面思索着,他心细——心细如发倒不至于,但是目光雪亮是肯定的,那道印痕——是其常年作戎装打扮、戴着军帽,给勒出来的痕迹。想必此人的一双手伸出来,定然手指间布满老茧,因为用枪太久。

江怡声思索完毕——单是思索,因为跟其不是同道中人,两不相干——大可不必相干,这时江怡声一掐手指,叭地一声,真是响亮,青年是镇定的、一团和气地说:“阿东,开车。”

阿东把车开得很稳——在回去的路上,所以当他们被后面来的一辆汽车超车的时候,年轻人是不慌不忙地让到一侧,他是让得和气——像东家的作风,对方是超得凶狠,刷地擦过车身,黑色摩根车是嘶溜溜地一个打滑——车子猛地刹在前方,挡住了去路。

这个出场实在威风,对方探身下车,一个抬头,江怡声坐在后车厢是看个清楚,下意识地“咦”了声——来人的身份对得起这份威风。

江怡声一推车门,探身下来,青年迎了上去,含笑道:“苏老,您这是——”

苏老照旧一身长袍马褂,须发虽白,然而老当益壮,非常有名士的风采,这时昂然道:“本人刚从西山翡翠那里打道,这不就想找贤侄——你,过府一叙……说曹操曹操就到,看来本人一双老眼还是堪当一用,老夫一看,这不是贤侄的座驾嘛——当晚在利顺德,可是老夫一直送贤侄到车门口,想必不会认错——果然不错!”

一段话,苏老是说得断断续续,因为世伯是抓着贤侄的双手一直摇晃,说一句摇一下,江怡声表示很害臊,世伯盛意拳拳,贤侄真是受之有愧——虽然有愧,然而却之不恭,江怡声只好恭顺道:“世伯如此惦念小侄,小侄真是愧不敢当,未知世伯——苏老您有何吩咐,在下洗耳恭听……”

这二人是把着手臂,且走且谈,苏老凝重道:“怡声,借一步说话。”

这一步,是直接借到了人家府上,江怡声察颜观色,知道事发突然,不能以常理推之,实时转身、回头,青年开口道:“阿东,你先开车回去,家里杜先生若是问起话来,直接说我去访客。”

苏府的访客,这个春风吹的下午,除了江怡声,还有一位上海来的陆先生。

大书房里,苏老是这样同江姓访客介绍起陆姓访客来了:“这是上海的王先生——他的高徒,陆海涛,陆先生。”

陆先生很和蔼,堪称可亲至极,面目英气,声音爽朗,是条好汉,好汉利落一个伸手,握住人家的手重重摇两摇:“江先生,久仰久仰。”

江先生吃痛,反手握住人家,江怡声是笑微微地摇了回去,口中说道:“上海王先生的高徒,陆先生,久仰久仰——”

他“久仰”了两下,突然间声音像是被谁扼在了喉咙里——咽也咽不下,吐也吐不出来,少顷,江怡声才魂归兮来,瞪大眼,吃惊道:“苏老,上海的王先生——莫不是那个‘王先生’?!”

他这个语气,介乎于质问和疑问之间,是叹号也是问号,苏老捋着一把白胡子,这时笑咪咪答应道:“是,是呀——就是你想的那个王先生呀!”

语气活活泼泼的,仿佛是在窃喜,苏老的表情也一下子变得贼眉贼眼了。

是得偷笑,王先生何许人也!王亚樵王先生,这是一位把刺杀做成了明杀的主——这是一位把刺客做出了字号的人物,王先生创立的斧头帮,是有宗旨的,此人做的事——将来都是要青史留名的!

不不不,不必将来,放眼过去,当今社会,谁人不知王亚樵?一提起来,就是跟民族大义挂勾的、让有志青年大翘拇指的——大人物!

如江怡声这个政治上的文盲,他都知道王亚樵是干什么的,同在上海,他要买凶杀人,他不找斧头帮,光找马氏,就是因为人家干刺客这一行——不一样,大不一样,不讲钱财,人家是讲大义的。

江怡声,他这个人,不是很有血性,修身治国平天下,他只想“修身”,因为看透了自己的本性,娇花一样养到大的他,志气有限,本事也有限。他做个有本事的生意人就很可以了。

他一个生意人,跟人家王先生之流的大人物,似乎八杆子打不着,退一步说,跟人家王先生的高徒,陆先生,也是没有理由“相干”的!

苏老给了一个理由:“汪奇峰。”

他用一种微妙的语气,轻声说道:“小江,你不知道,汪奇峰,他不仅是一个中国人,他还是一个日本人——他母亲是日本人,他还有一个名字,叫做三浦太郎,三浦机关长。”

江怡声闻言,效仿对方的语气,也轻声说道:“三浦……机关长。”

一旁的陆先生这时插口道:“是的,根据我们所打探到的,姓汪的这个杂交,已经把一份名单献到了新京那里。日本方面很快就有动作,像重庆的张师长之流,已经让日本军方拨了一个交流使的名额,准备以出使团的名义,赴日谨见日本天皇……归顺党是这个待遇,那,逆党势必得——清了!很快,军界政界两方将起大风暴……人心惶惶,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有没有出现在名单上,在日本方面,是逆党还是归顺党呢;在军统方面,又做如何判断呢……还有中央的想法……总之现在是一锅乱粥,荤的素的都有,我们王先生说了,其他的都不管,这个姓汪的特务必须——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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