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怡声先是脱掉长大衣,一旁自有伶俐的丫头接了过去,他又接过丫头递来的热毛巾,擦两擦头脸和手,这才踱到一旁的紫檀圈椅前坐下,椅子上铺着厚厚的软垫,江怡声又捧着一杯热茶暖手,青年感觉整个人都很放松、很安然了。
他是老佛镇宅一般,气度斐然——对此气度,进宝无以欣赏,干脆不效仿了,瞧他是傲然地挥着手把电报“啪”地按在少爷的眼皮底下,声音却是弱弱的:“……您看看,真出事了。”
江怡声伸出一只手——他的手臂上还戴着孝,青年一抖电报,扑簌簌响,他垂着眼睫,一目十行,这一看不要紧,二看之下就反应过来了——江怡声霍然起身,一眼钉过去,眼睛清炯炯的,口中大声道:“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进宝昂然,予以肯定。
江怡声攥着电报——像是抓住生命中最重要的某项缺失,大客厅里青年是来来回回踱着步,踱了又踱,仿佛借此整理某种情绪——真是激荡啊,江怡声哑着声音,一字一句,字字清晰、坚定道:“给我连夜发电报——让北平的招财,务必要把人留住!明天我马上动身!”
冬日里天黑得快,廊外已经亮起了灯盏,光影中江怡声的一双眼睛深邃极了,明亮极了,仿若眼里有烟水云气氤氲——倘若杜仁希在此,必定赠伊四个字,烟波浩渺。
杜仁希在南京。
南京,钟山。
钟山公园在这寒冷的冬天里,就见两边的树木稀稀疏疏,那叶子都掉光了,枝桠光秃秃的,地上小腿高的野草也是东倒西歪、没精打采的——真的没什么风景可看,不过人家年轻的情侣们双双两两地漫步其中,也不是来看风景的。
杜仁希却是宁愿看风景,也不愿对着身边的这位大家闺秀看——他心有所属,格外先入为主,总觉得人家闺秀稀松平常得很,用句废话来说,真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这位闺秀大名汤宜室,乃是某位社会贤达的独生千金。该千金却是大为赞赏杜公子,认为杜公子貌美如花,不仅出身豪门,而且英俊摩登,相当的罗曼蒂克——深得她心。
杜仁希是身白哔叽西装的装扮,胸前小口袋里又掖了条红色手帕,因为是抱着敷衍的态度,所以他脸上的表情便格外的漠然,眼见时间差不多了——此时已是下午四五点钟,一般游山的人也都三三两两地回到山脚,有汽车的开汽车回家,没有汽车的便雇汽车,一时很是纷乱。杜仁希却是不管,他身高腿长,一个迈步便把人家汤小姐甩在脑后,走着走着,杜仁希又把手插口袋里,站在原地观望一会儿——似乎在满目的汽车里仔细辨认自家爱驾。
汤小姐气喘嘘嘘地追上来,同杜公子并肩,她是打扮得香气袭人,因为爱美,所以穿得很单薄,外面只罩一件薄大衣,腰身束了起来,体态甚是苗条。苗条的汤小姐转头询问杜公子:“我们现在去吃晚饭如何?下午出门到现在,只喝了点茶,你也饿了——我们走吧!”
汤小姐自说自话,将一只手插进杜公子的臂弯里,仰着头——一脸笑咪咪。
杜仁希自认为是一名谦谦绅士,对待女士实在不宜用粗,故而只是沉住气忍了下来,忍了又忍——忍到热血变冷。
他不忍不行。他要杀人——他要钱,要枪,要力量。他要为心爱的文殊报仇血恨。
而爸爸有钱,有枪,又有力量,爸爸说,仁希,你要听话。
仁希很听话。爸爸让他到公署衙门里上班,他就去;爸爸让他今天跟这个淑女相亲,明天跟那个闺秀见面,他都见。
他只想得偿所愿。
杜仁希驾着爱车送这位一点也不可爱的女士前往吉士林用了一顿丰盛的烛光晚餐,又在餐后送这位女士回家,来回转悠了大半个南京城,杜仁希才在万家灯火中回到杜公馆。车子静静地停在公馆门口的空场上,男人趴在核桃木方向盘前,蓦然间他心力憔悴极了——累啊,太累了!
杜公馆位于法租界,是一处很体面的三层洋楼,洋楼里外清一色的西洋装饰,虽然都是十年前的款式,但是华丽大方,看着依然富有美感,而且房子前后都有阔大的庭院,尤其适合在夏日举行晚宴——事实上公馆的主人,杜总长,四季总在宴请宾客,可谓“客似云来”、“花团锦簇”。
今天晚上杜宅也有宴会。
杜仁希从后门悄悄走了进来,一手摘下礼帽,一手插口袋里,鱼摆尾一般穿过一大群红男绿女,他低头匆匆地步上螺旋楼梯。背后人声喧哗,杜仁希突然间听到爸爸的叫唤:“仁希,仁希仁希——”
仁希驻足,居高临下,回头一看。
他看到爸爸谈笑宴宴地挥别几位贤达和社会新贵,五十多岁的人了,身材还是没有走样,男人穿起西装来依然富有男子的挺拔姿态,杜振华举着一杯香槟分花拂柳似地穿过人群,一路走来,还不忘一路举杯示意,满面春风——他单是笑。
父子俩一个在上,一个下,彼此面面相觑,杜爸爸关切问:“怎么样——跟汤家小姐,今天玩得开心吗?”
灯光刺眼,杜仁希眨眨眼,眼角晶光莹润,做人家儿子的,轻声答了一句:“开心。”
做人家爸爸的,闻言心花那是朵朵怒放,杜爸爸仰天哈哈两声,又接着问:“汤小姐好么——好不好看,性情如何?”
杜仁希低下头,思索了两下,他思索了又思索,脑中一片空白——谁是汤小姐,他没印象。
他没印象,谁又是菜小姐呢……杜仁希遽然间悲哀地意识到,他已失去了某种能力。在心爱的文殊走掉后,也一并把他身体里的某种东西都一起带走掉——该刹间他这生都停留在明珠原地。
“……”
杜爸爸似乎并不需要儿子的回答,摇两摇酒,男人是胸有成竹道:“没关系,你不喜欢,那就范小姐。还有蔡小姐——有爸爸在,南京城里的千金闺秀由得你挑,仁希,笑一笑嘛!”
仁稀木然一笑。
杜爸爸蹬蹬跨了上前,伸手一搭儿子肩膀,老三老四地拍两拍:“你这是什么表情——混账东西!”
杜仁希顶道:“老混账……”
老混账作势要打,混账也不躲。
杜爸爸揽着儿子的肩膀推了推,眼角的笑纹细长拖延,他真的老了:“跟爸爸下去,和在座的贵客们打打招呼嘛!”
天花板悬下一大盏璀璨的水晶灯,灯光通透明亮,杜仁希打眼过去,发现爸爸嘴唇紧抿,眼角笑纹又深又长,忍住心酸,他平视着爸爸道:“爸爸,我拜托的事情——你到底办得怎么样?”
“到底办得怎么样呢……”杜振华沉吟道,歪歪头,一脸思索。
杜仁希一脸期待。
杜爸爸轻抚两下儿子的面颊,取笑道:“我当是什么人呢——顶多一个好兄弟而已!你要是仗义,一般的仗义就可以了——真要到了暗杀的地步,儿子,犯不着。”
杜爸爸批道,一直摇头:“这里面的水深着呢——汪奇峰这个人,跟日本人颇有交情,似乎由他带头牵线,秘密联系了几位军界要人,共同投日。我的人传来消息说,近期日本方面新建了一个出使团,像要安排这些大汉奸出他个一两年国再说……这个事情难说得很,形势复杂,儿子,你还是乖乖收起心思,做好本职工作再说——盐务局副局长不是一个闲职呢!”
他口中的“盐务局副局长”,杜仁希,这时缓缓看了爸爸一眼,灯光照耀之下,他一双黑澄澄的眼眸定定睁着,悲欢苦乐,尽数在他眼里。
——无论到底是一种怎么样的复杂形势,都已不能使他再动容了。
杜振华接收到这样的一抹眼神,心里无端端地起了寒意。
——他下意识地抓住儿子的臂膀,紧紧抓住,不肯松手。
杜仁希叹息一声,心意已决,这时一双眼睛越过憧憧人影,透过顶天立地的一扇门,遥望长空静夜,仿佛看出了千里迢迢的距离,万里河山一片浩浩茫茫,人生一世,苦楚良多,他难修正果。
07.在北平
这一个富有阳光气息的好日子,江怡声是流星赶月一般地匆匆赶到北平。
江怡声的车子,先是停在门前挂着两只白灯笼的江家老宅那一双石狮子下,江怡声很沉静地坐在后车厢,未几,便见洞开的大门内砰砰跑出一个人——是个满头生汗的憨实壮汉。
——他便是老宅的招财大管家了。
招财是个膀大腰圆的身量,这时笨笨拙拙地爬进司机副座上,男人方才回头腼腆一笑:“让少爷久等了……”
少爷直接一挥手:“阿东,开车!”
叫“阿东”的司机听差一个口令一个动作,这时虚虚一踩油门,汽车扑突突地动了起来,招财坐在旁边指路,口中念念有词道:“是了是了,过了东安市场……”
江怡声截口问:“招财,人——确实是在家里,好好的没走开?”
招财答:“少爷,您放心,我让人守在爱咪小姐的门外——保管一根头发丝都没掉!”
当初,爱咪小姐这个“娇”是被江家的文殊大少爷藏在东交民巷的一座“金屋”里,该金屋布置得美仑美奂——别看外面区区一副民宅的模样,内里却别有乾坤,尤其是一间大卧室,地方大、床铺也大得不象话,房内陈设格外华丽,扑鼻就有一股脂粉香水气,倒也让人心旷神怡——自然得让男人心旷神怡,江文殊来爱咪这里,不干啥,就干爱咪。
这“爱咪”乃是一朵高级交际花,生得俏浪——身上穿的旗袍开叉非得开到大腿根处不止,很有让男人销魂的一点资本。她在翡翠别墅的一个舞会上被江家大少爷看上,就此从良,安心做着大少爷不知道排第几的姨太太——没有太太,谁不知道江家大少爷是个浪子兼败家子呢,好人家的闺女千金哪敢嫁给他!他江文殊也正中下怀,左拥右抱,乐得快活,这里置一个,那里安一个,大包大养得很!
爱咪被养在深闺里,专门从江文殊这个金主那里领一笔可观的月钱生活,这个新年前后,江文殊居然断了东交民巷这里的月例,爱咪先是以为大少爷贵人多忘事,一边挪出私房钱将就着用,一边派身边侍候的老妈子前往江府那要钱。哪知老妈子回来之后,什么都没有带,光是带回一个天大噩耗——江文殊死了!
可不是天大噩耗么!江家大少爷要是嗝屁了,她爱咪的天怎么不会塌?——就是要塌了,爱咪得靠自己养活自己啰!
一时之间,爱咪也是难以镇定,总觉得一颗心七上八下,坐在梳妆台前,她抱着妆盒一直数着几大件私藏,一时悲从心来,想着这才安稳过日子没多久呢,怎么就……她是悲悲伤伤的,但也悲伤得有限,因为爱人家也爱得有限。
就这么一点点爱,令爱咪在几天后骤然得知自己怀孕后——心生犹豫,犹豫什么呢,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有三个月了——要打就趁早打!可是,这也是人家姓江的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一点骨血呢!
——喝不喝红花,已经不是她一个人情情爱爱的事,还有一点良心道义的意思在里面。
——是遗腹子呢!
是遗腹子,还有大少爷的遗腹子留下来……天可怜见,招财大管家一听跟前这位由门房听差领来的老妈子如此一说,一说不要紧,二说之下就直接热泪盈眶了,招财是含着两泡热泪、跟搀祖宗奶奶一样搀着爱咪小姐,他块头大,大手大脚,是直接将爱咪小姐“端”了起来,一直“端”到软榻上,做人家长辈的,是搓着两只手,顶大一条汉子是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说:“好,好好好……江家祖上显灵、祖宗保佑哟……六郎有后了……爱咪小姐,大恩不言谢……”
大恩不言谢,于是招财干脆不谢,无以为报之下,干脆厚报——招财是大手一挥,直接派了一堆听差将东交民巷的这座“金屋”团团围了下来,他是掉头火燎火燎似地给上海的九郎发急电去了!
男人叫他们六郎九郎,一直保留着这二十几年来的称呼——即使他们已经大到不适合再叫六郎九郎的年纪了,但是在招财的眼里,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依然是个孩子。
孩子哟,招财晚上咬着被角,是吃吃笑个不停,往日里六郎金枪不倒,老在床上卖苦力——招财给六郎炖鹿茸的同时,是心疼之下,又是气急,直骂人家是骚娘们狐狸精,现在他不骂了,不仅不骂,还夸人家爱咪讲感情,是个好姑娘。
好姑娘爱咪候在大客厅里,照旧是抹着法国香水擦着三花香粉,穿着一身大开叉的黑旗袍——不是她不想穿红,而是现在还是孩子他爸的孝期呢,在未来的小叔子面前,本人还是要表一下忠心嘛!
江怡声一进门,先是礼貌周到地站在大客厅门口停了停,他是轻轻咳了两下,这才抬头,哪知江怡声一抬眼是直接撞上两条白生生、裹着玻璃丝长筒袜的女人家大腿——肉感十足得很!
原来这爱咪是靠着桌子,支起一只手,斜斜一坐,将左腿翘在右腿上面——这一“翘”可谓是“满园春色关不住”呀!
事实上,爱咪是一个骚首弄姿惯了的女人,爱现之心是非常之强的——她不是故意的,本能如此。
——干她们交际花兼姨太太这行的,不这样不成!
江怡声是蹬蹬后退两步,他没有脸红耳赤,他也没有横鼻子竖眉毛的,他只是用目光安静的、镇定地扫了爱咪两下——秋风扫落叶一般,单是扫,面无表情、毫无感情。
爱咪此人,是见过了大风大浪的,可谓阅人无数,既便如此,老辣如她,头一眼见到江怡声,也是难掩惊艳——这个人太干净!气质太正!气度太好——好到她花容失色,自形惭秽之余,只想挖个地洞把自己给埋了!
——天天天,她居然在这个人面前觉得……羞耻了?
——羞耻啊,太羞耻了!
爱咪单手掩住脸面——她的指甲上涂满红寇丹,她的脚上套着一双红色的高根鞋,这时随着主人的心情,也是起起落落,鞋根一下一下敲击着地砖——爱咪以脚点地。
江怡声听到声响,若有所思之余,他转头看了身边两下,发现身边跟着的都是长手长脚的大男人——特别是招财,相形之下,远在上海守着大本营的进宝弟弟简直是秀气得不可思议!这时一个老妈子轻手轻脚地端着茶水进来,江怡声一个招手,笑微微的,是一团和气、温言道:“你,对对对,就是你——这位大娘,劳驾你去里屋,帮你家小姐拿件外衣,还有拿一双鞋过来——要平底的。”
老妈子倒也伶俐机灵,二话不说,放下茶水,老妈子直接掀起珠帘进了里屋,按贵客吩咐的,取来一应衣鞋,江怡声微微一点头,那老妈子十分见眼色,她拿起一件海勃绒短大衣给爱咪小姐披上,又替爱咪小姐取下高根鞋,换上平底软鞋,江怡声让招财打了赏,待老妈子喜笑颜开地下了去,青年这才面朝女人温和的、含蓄地说:“爱咪小姐,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