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现在不是一个人,是两条性命——里面一条小生命格外金贵,托人家的福,她在人家的九叔面前,也变得金贵起来。
爱咪下意识地低头摸摸小腹,旗袍向来显腰身,三个月的身子,其实不明显,这时被衣裳一束,倒是隆得很。
其实这个事情要是安在江文殊活着的时候,真不算什么——有他这个本尊在,要多少孩子不可以?
但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这个“他”不在了、没掉了,事情就变大发了……所以,招财会紧张、会偷笑,会连发电报;所以,江怡声会大驾光临,亲自探望人家。
江怡声亲自安排爱咪住进江家祖宅——他要“看”着爱咪小姐,看护的“看”,青年只要一想到爱咪小姐脚底下的那双高根鞋,他就心生不祥,这可不是开玩笑!要是一个跟头摔下来,孩子没了——孩子不能没了就没了,绝对不能!这,可是老六留在这世间唯一的一丝血脉——是男的,也许会是一个小文殊;是女的,也许有一双文殊的眼睛,或者一对文殊的眉毛……总之,他,江怡声,绝对杜绝一切意外发生——不是把意外的苗子扼杀掉,而且直接把意外的根须斩掉!
孩子的妈妈,爱咪,她的本性,江怡声从这个女人手指上涂着的红寇丹那里看到——并且看清了。
她不是个安分、听话的,江怡声坐在大书桌前的红木圈椅上,十指交叉,青年是肯定的、笃定地点点头,不“看”不成——就是要“看”!
既然有了“看”,那自然也少不了“护”。江怡声给爱咪安排的是一间独立的院子,有花有草,有池水有金鱼,而且房子里重新挖了地龙——虽然冬天快过了,但是江怡声说挖,招财马上派人挖,一点含糊都容不得。住的地方是这样,那侍候爱咪姑奶奶的丫环老妈子就更多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是肯定的,姑奶奶她现在既便是散个步,身边也有个人搀着。爱咪当然也嫌烦、嫌粘,嫌弃得要死——事实上她不仅不能死,而且连生一点病都不能,她若是咳嗽一声,江家九爷必定是让中医西医齐上阵,务求将她喉咙里的一口痰给清出来!至于吃食方面,那更是精细到夸张的地步,江怡声专门请了一位北京饭店的大厨,大厨只要做爱咪一个人的饭就好,早中晚三餐,餐餐不同,一天又一天,爱咪吃到口角流油的同时,也惊奇地发现,她没有吃过人家重复做过的菜——一次也没有!
更夸张的是,江怡声不仅关心人家的衣食住行,还关心人家的精神世界。爱咪小姐无聊了是不,没关系,要听戏还是要听西洋音乐呢,喔,都不喜欢,没关系,我让招财送上一大迭电影画报和小说,你可以慢慢看,有多少看多少,看多少买多少……这个也不喜欢,嗯,听说爱咪小姐小时候在教会里喜欢弹钢琴,小时候喜欢——那现在再喜欢一次也是可以的嘛,我让招财抬钢琴去——要不手风琴也中,只要爱咪小姐喜欢!
……
江怡声每天要亲自去一趟爱咪的院子,看看她穿的鞋子是高的还是的低;仔细注意她手指间有没有发黄——抽烟给抽黄的;江怡声还温和地问爱咪寒暖,借此察看她有没有喝酒……爱咪“前科”累累,“劣迹”斑斑,江怡声是忧心忡忡、惴惴不安,怪不放心——也不安心,至此暂时留在了北平老宅——江怡声也想过带爱咪回上海安胎待产,只是他一想到一路上奔波、颠簸……江怡声打个寒战,还是——很不安心。
江怡声给上海的进宝拍了电报,电报只能报平安寒暖,重要的话,他又摇了电话过去,一一交代了进宝。进宝又回头一一打发了过来给少爷报账的得力干将。
得力干将中的一位江青云,正月里被东家派到北平,收拾、整顿六爷手底下还剩的祖宗产业,等他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东家也来了,而且还留在北平——看样子是要待一段长日子了。江青云的宅邸,一下子临时成为各个同僚们的暂停地。有时候,一天之内,从上海、天津和广州同时赶来的同僚们多达五六个——足够开一场小型会议了!
——事实上,江怡声已然把江青云这里当成了“办公场所”,围绕着他坐的青年们或微笑或皱眉,大书桌上摞起一大迭账薄,还有一些地契买卖,一时营造出的那种有来有往的气氛,也很类似于公署衙门。
“重庆那里,”江怡声坐在大书桌后面——不仅书桌大,椅子也很阔大,江怡声靠在上边,还可以把四肢伸展开来,这时男人仰了仰头——鹅似的长颈,这个动作做下来,线条优美,堪称赏心悦目了,江怡声此时的心情却一点也不愉悦,他是手遮面颜地长长叹一声息,幽幽道:“我已经听说了——几大片的纱厂,被炮弹轰平了就算了,人没事就是赚到了。让负责重庆相关事宜的江万里善完后赶紧回来,那里是越来越危险——轰炸越来越厉害!让人都撤回来——回上海,东西什么的都不要管了——扔了!”
江怡声放下手,露出一张标致的面孔,垂下眼睫,是十二万分的感叹:“这个世道,能一天三顿的吃上有荤有素的大米白面,已经不是一般的奢侈和高贵了——我们都在奢侈和高贵着,这很可以了——也别多求什么了!”
青年们闻言,纷纷点头,表示言之有理——大大滴有理,一时之间,房内“是”个不停。
事情到这里就告一段落了,江怡声起身,挥手,表示会议解散,而在座的,青年之一,江青云——此间的主人,这时趋身近前,见东家没有表示,江青云是试试探探地问了声:“东家,您……要不要留下来用个晚饭……”
江怡声没有留下来用晚饭——不是东家他不想,而是晚上另有一场邀约等他对付。
是的,邀约,对方送来的镶金名贴,直接送到江府,送到江家九爷的手上,直言利顺德见。江怡声本人觉得这场宴请来得莫名其妙、不知所谓,这个东道主也是素不相识、云里雾里得很!
这个东道主,的确,江怡声跟人家不曾相识;人家也跟他不曾相识一场。不过,人家跟他的老子、跟他老子的老子——跟他们江家,可不是一场相识,而是大大滴一场相交——两家都曾经同朝为官,皆为天子门生,家交堪称源远流长,岂止是相交“一场”呢!
只不过,这场交情仅仅止于江老父那会儿了——实在是现在当家的这个江文殊太……,不值一交——也不堪一交。
江怡声二十岁弱冠这一年,离开北平——他从来没有在北平的圈子里露过面,堪称“养在深闺”,故而也是走得无声无息、悄不可闻。而他这次停驻北平,不过几天,江府门口老有人出出进进,都是从各个城市直奔而来的新贵豪绅,人多眼杂,一阵风过去,整个北平城里,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人也知道了,知道江家还有一位九爷,是个俊杰。
有心的人就琢磨开了,这个东道主自然也是有心人,而且是大大滴有心,特地在利顺德开了一层酒席,请的人都是在遗老遗少里洁身自好、历史还算清白的社会贤达。贤达们都统一地听说过江怡声的大名,但是都统一地没有见过他本人,故而这个晚上,利顺德,江怡声本人一出现,刷刷刷,贤达们也是统一地瞪过去。
是的,瞪——因为本人的气度太过“名士”,即便是一身洋派的西装衣裳,也能让江怡声穿出几分水墨气息,当真是又儒雅又潇洒……
江怡声甫一入场,就受了如此一场注目礼,怡声他表示压力很大,是仔仔细细地一定睛,用目光一一回馈回去,在座的,江怡声依晰认得其中的一两张面孔——好像在他很小时候,过年过节的,对方来家里拜访过。
这时,本场的东道主——苏老——一名长袍马褂、须发皆白的“社会贤达”站了出来,这位贤达没有拱手,而是一面捻须、一面微笑道:“贤侄迟来,当罚当罚。”
贤侄表示世伯很陌生——当然在心里表示,江怡声是按下一腔茫然雾状,立在原地,面朝四方,青年笑微微地一拱手:“是是是,在下当浮一大白!”
江怡声被这位世伯——苏老一路虚虚揽着,四处敬酒,苏老在他旁边是指指点点,口中念念有词:“贤侄,叫文老……这位是陈老……喔,那边一位,是赵正翁,快快行个礼……你旁边的是李翁……”
江怡声一张嘴是不得消停,光喝还不成,还得说,称呼这个为“X老”,叫唤那个为“X翁”,江怡声是应接不暇之下,也是冷汗涔涔——大冷的晚上,他吓的。在座的,大部分都是如苏老一般的长袍马褂,虽然不致于“须发皆白”,但也是到了知天命的年纪,确实当得起一个“老”字——这个“老”字,似乎不仅仅代表着年龄,还代表着身份、名望和如今的社会地位。
身处这一堆“老”里,江怡声突然感到自己嫩得跟一根葱似的——鲜得很,“鲜”得是鹤立鸡群,可他这只“鹤”却真真消受不起大家的“厚爱”。
人人都来“爱”他一把,江怡声秉着“敬老”的原则,是有敬有干,一干到底,酒杯每一次都是空着朝下,江怡声觉得自己快被大家“爱”趴了!
酒过三巡,气氛正热,在座的都开始嘁嘁喳喳起来,你拍拍我,我捶捶你,“眉来眼去”……江怡声以手抵额,宁神静了一会,打算向此间的主人翁告辞——无论如何,他都觉得这场宴会他是赴得不知所谓、摸不着头脑,堪称“一头雾水”,似乎……单是个“走动”的意思?
——可是,无论如何,他都觉得这个“意思”——没必要。他不关心当今形势、政局、时事和派系……他什么都不关心。他不热血,也不是有志青年。他只是——过日子。
江怡声寻了过去,直接跟此间的主人翁——还是苏老,借一步说话。
苏老见他“毅然”告辞,很是感慨、“真知灼见”地说:“贤侄,难为你了——今天晚上!”
江怡声单是笑——他一肚子苦笑。
苏老道:“贤侄,你大概不知道——今天晚上,老苏家重新跟你们老江家续了交情!往四十前年一看,你爷爷还跟本人称兄道弟呢!最近十年来……确是疏乎走动了!实在是……老夫是不知道现在江家还有一个你呀!”
苏老倚老卖老,毫不客气地批道:“你们老江家,你爷爷在的时候,名望正盛,江家这个牌子响当当;到了你老子手里,江老弟真是……‘不务正业’,把力气都卖到了女人身上!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你那兄长江文殊,也是个废的——不仅好色,还败家,浪模浪样的……还好——也是幸好,现在轮到贤侄你来当家,也不枉咱们两家相交一场——这个宴是一定要请滴!江家的牌子是该重新打出去了!”
苏老神情激昂,难为他一把年纪,血还是“热”的,这如今既无朝庭,“京官”是当不成了,但依他的名利之心,便是做个“社会贤达”也是脸面增光、大有名望。
苏老还在说:“过几天,西山,金城俱乐部——一位北平高官背后支持的,要举办开业典礼,这位高官届时也会‘莅临训导’,贴子都下给了本城中的无数新贵和贤达——你,江怡声,贤侄,现在也是新贵一枚了!一定要去——知道么!”
“……”
江怡声从苏老那里,堪称“逃之夭夭”,是面色发青、两眼发黑地回到家——北平的本家,坐在少年时的大卧室里,一张红木大罗汉床上面,江怡声躺在少年时躺过的地方,捧着一杯解酒茶,江怡声是若有所思、神思恍惚,他一只手横出床围子,捏着两指,叭地掐出一个响声——把他的神魂也给“叭”了归位。
江怡声探出身,将一杯残茶泼到床下,这时拾起一只绸缎绣花的靠枕抱在怀里,一旁紫檀嵌玉桌上亮着琉璃灯,光晕朦胧,梦幻一般,江怡声低眉顺眼,念念有词道:“西山……高官……汪奇峰,你,会出现吗?”
汪奇峰在八天后会出现在西山金城俱乐部的开业典礼上。
——这个消息,是第二天下午,江怡声在家里接到马文才的电话,才知道的。
江怡声握着黑色话筒,目光落到墙壁上挂着的蝴蝶挂历,青年是笑微微的——相当和言悦色,轻声说道:“真是一个好日子,诸事皆宜……”
——宜开业,当然,也宜出门。宜杀人。
第三天下午,杜仁希来北平了,肃杀而至。
08.要杀人
杜仁希见到江怡声,立刻在阔大的中庭夹道上收住了脚步,暮色中男人面露比晨光还要柔和的微笑,轻声道:“怡声,原来你在这里。”
“你来了。”江怡声站在光影中,略略道了一声,“杜……仁希,”竟是一时安静了。
这二人一时之间,相视而笑,心里明白对方为什么在这里,杜仁希心生亲近之意——大有好汉爱好汉、英雄惜英雄的意思,男人是跨了跨前,杜仁希一只手斜斜地搭在怡声的肩膀上,口中说道:“你……也收到消息了。”
杜仁希大约是走的匆忙,领口第一个纽扣没有系,露出里面的条纹丝绸围巾,江怡声见他风尘仆仆,眉目憔悴,颇有几分倦意,这时伸手替人家系上扣子,青年这才笑微微地答:“你不也是。”
杜仁希收到汪奇峰人在北平的消息,乃是私下里支使他老子手底下的几名俊杰给打探的。他心里早已定了主意,这时顺走了爸爸搁在书房保险箱里的一把勃朗宁,子弹专捡达姆弹拣——听说这种子弹威力巨大,一发只有十枚。
杜仁希面不改色,是若无其事地从爸爸面前走过,大摇大摆地跳上院子里泊着的一辆汽车,就此离家出走,一路北上,长驱直入,直抵六国饭店。
他房间订了一半,突然听到旁边有人说前两天苏老在利顺德大宴江家九爷,说的人是说的津津有味、犹如亲至,听的人也是听得若有所思、神思不属,杜仁希不订房间了,他是掉头驾上汽车,直奔江府而去。
这是冬末春初的傍晚下午四五点钟,天色将明将暗,整座江公馆都笼罩在一大片朦胧中,杜仁希痴痴凝望着檐下的两只白灯笼,又望了两望眼前的一双石雕狮子——景物依旧,可是当初的那个人却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