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的那个——被人在山上,烧死了?”
“烧死了。”
低语,低鸣,抬头看那刻了皱褶的眼眶里,焦点尽散,亦离却了人心的漠然,“烧死了。”嘴角微微扬起,老人家的面上亮起些不合时宜的笑意来,“冤魂七魄,非得要七个男子的阳根收纳,可是这村里有谁乐意呢!”
阳根?那不就是——我抖抖身子,“然后呢?”
“然后?喏”他指指桌上的断物,“就用这个代替了。”
“再然后呢?”
“这东西的力道肯定不及那棒槌,所以——”
“吱嘎——”东墙风过窗隙,撞的木棱一声脆响,老头儿突然收了话语,单是直直的看向那略微晃动的窗纸,一双皮子下榻的眼目半眯,若有所思。
静凝——
许是突然的停顿拘束了人心,一时间小厅里人声骤灭,寂,只有细细索索的风声还徘徊在耳边,一丝一缕,吹起发鬓湿痒的触感。
“庚哥,我怕。”停留在手心的柔软汗湿僵硬,五指尖尖都因了紧张而深入皮肉,只可惜,是我的皮肉。
“咦咦咦——”
“别吵——”
一声怒喝截断我龇牙咧嘴的呻吟,刚想反驳,耳边却又传来门扉的吱嘎声,缓慢的,像在窥探一般。
没有风,这次没有风。
心头竖起些毛躁来“乡,乡长?”
“嘘——”
“嘘——”回声恍若叹气,弥漫斗室。
“谁?”
中气不足的问讯,惶恐不安的左顾右盼,我所能做的,不过尽力将那日血浴的影像从脑海中驱逐,换得一些淡然。不过普通人而已,谁人可以从容镇定,也许,只有眼前的老者了。
又或许,他从来不是什么普通人。
看不透。
“总觉得差了什么地方——”环顾四周,老人的眉尖皱成了之江三弯。
窗是完好的窗,门是完好的门,门前竖着完好的八仙桌,门窗上贴着完好的符咒,一切看起来都是完满的,然而——完满又是什么?
“快去把天窗堵上!”
棉帘轻轻晃动,高喝下露出一个破口,夜风吹过,正方的窗页前后摇晃,好像嬉笑的前俯后仰。
“来不及了。”
天窗靠近床,贴着床头的一边延下一条屋柱,原木制的,却闪烁着殷红的光泽——
一缕血色正从窗口顺柱而下,在床头汇成了一个浅潭,白床单红血斑,森冷入目分外骇人。
“怎么办?”
“听天由命!”
老头子坏事不管,颇有闲情的翘起二郎腿,“喏,这里也出来了。”
恍若找到了一个破口便一发不可收拾,深浓的血腥自门窗细缝里潺潺流入,渐渐向屋子中心靠近,沙涌赤浪,速度亦叫人吃惊。
“啊。”受不住这等场面的刺激,沈月铃尖哼了一声,双腿一软,不省人事。
臂弯里顷刻间又增加了一个重坨,心慌气短左右为难,真真叫我失了方向。
老头子斜飞来一眼,“红颜祸水,多麻烦!”
赤红的血水很快便铺满了整个地面,我翘着双腿到处退避,恨不能生了翅膀可以一飞冲天。回头看,那神怪似的老者却闭目立于血水中,面目似有万分痛苦。
“乡长?你没事吧?”
“去把蜡烛吹灭。”
“什么?”
谁说的光明就是希望,连蜡烛都吹灭了还能有什么盼头?
“吹灭!”
纵是有万分无奈,我依旧遵照了老者的要求——淌着血水过屋,然后痛不欲生的吹息那仅剩的一点光亮,而后——
黑暗,腥臭,无助。
“她来了。”
轻轻叹息,老人家双眼似睁,从难得的血光间露出一丝精亮。
语落生变。
一些喘息似的异响从耳边划过,灼热的,快要烧化了人的鬓发。
“给我——”碎玻璃划拉,是此刻我听见的话语声,和我那日铭刻的嗓音一样,痛彻人心。
“你想怎样?”发话是乡长,黑暗中面目模糊,似乎正用双手撑着桌沿,身后——是那个罪魁的断物。“你想怎样?”他问。
“给我——”
沙哑的破瓦嗓音步步靠近,一步一顿,水声不止。一些焦灼的恶臭钻入了鼻端,仿佛墓穴中糜烂的尸臭,催人欲呕。
“如果不给你呢?”乡长继续低欲,声音却清晰仿若轰鸣,“你要杀了我?”
“杀——”
骤止。
破浪船只停航,不闻水声,我不知道她的突然停驻是为何由,不过停驻的地点实在不怎么恰当,在我的面前。
抬头正视,几乎用尽我所有的气力,然后,第一次这么清楚的看见——她。
没有面目,没有外容,所有话语出口的沙哑,全靠一个坍缩的黑洞——她面上唯一一处突兀,可以称的上五官的东西。
“给我——”
一些碎布烂条漂浮在夜风中,成了爪,攀上了我的喉口。
突然紧窒。
她——是想要用这种方式杀了我吗?
眼珠子不堪内压的冲挤开始向外鼓出,撑得眼眶火辣辣的疼痛,每一下都是深入心肺的清晰,这些布条,糜烂,却好像一把刀,锋利的刺入颈部,一滴血也不漏。
“唔——”
不想死,不像就这么死。
如果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命悬一线,脑海中却重叠除了两个画面,月清的困,红衣的梦。
“阿布——”还是“澈儿——”
滴嗒。
颈上的力道突然撤离,一滴凉水撞上面颊,居然也可以滴嗒有声。
“拿走吧。”耳边传来老人无奈的叹息声,“如果你还有心。”
水声脉脉,都成了寂静。
“她走了。”
烛光映入眼,抬头,是老人家青白的面孔。
“你刚才,想起的是谁?”
第26章:逼
“你刚才,想起的是谁?”
梦魇初醒的时候,我听见有人这样问我——“那个人,是谁?”
是谁?
梦境,浑浑噩噩的不堪,是谁,将流金的走马灯玩转个遍,然后,试探我那“灯谜”的结果——
两个名字。
“阿布,还是澈儿?”
那么,澈儿又是谁?
“乡长,你可知一个叫做澈儿的人。”
“澈儿——”噩梦中血浸的丑态已经退去,门窗被晨风所累,吱吱呀呀的摇晃呻吟。远天,青墨空茫,独撑起了东方的鱼肚白。“澈儿——?”
他偏着头,灰白的发梢隐没无影,与风息同驻,“邵家的大公子名叫邵寅。”
“那么澈儿呢?”无视他的答非所问,“澈儿是谁?”
“那新娘子复姓纳兰。”
“澈儿呢?”
“我不知道。”
陈旧的瞳眸,腐朽的目光,从我问话的开始,于晨曦里碎作万段,慢慢的,一字一片。
他不是不知道,是宁愿什么都不知道——我明白。
“乡长,今天实在抱歉了。”我点点头,将臂弯里早已软成棉絮的身子扶上床沿,“等她醒了我们就走。”
不回头,不问讯,我能分辨他的允诺,听清楚这一声叹息,“随便吧。”
身后传来鞋底磨地的拖沓声,缓慢的,是老人家累及无力抬脚的疲乏。
如果他是个普通人,如果他不是个普通人——谁叫心中有桎梏,其实都不过是凡人。
“离开这里之前,我是个神棍,”出门之前,那拖曳的沙沙声突然停滞,“那些人的死,我也参合了一份。”
“为什么现在才说?”
“那么多年了,我看见她,”鼻音渐浓,却没有咸泪潮湿的气味,“呵呵,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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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话可说。”三个小时之前,有个老者说了同样的字句,三个小时候后,我用他来对付生产队聚众围观的一群人。
如果与一个女子相处一夜便要定罪处死的话,我现在恐怕已经五马分尸了。
“你带着我们月铃消失了那么长时间,啧啧,到哪里风花雪月去了?”调侃还是挖苦,我已经分辨不清。
不想解释昨晚发生的那些事,也解释不清楚。
没有人愿意听一个没有开头结尾的故事,因为从来——过程都不是耐人寻味的那一部分。人所喜欢的,不过是茶余饭后一片小料的咀嚼咋味,甜的苦的,总归要变成残渣。
我不想说,我所经历的,并不是一片可以作为消遣的渣子。
那个故事,那些人,那粒离却时滴落的泪珠,烧伤了人心。
“我和月铃一直在乡长屋子里。”我对他们说。
“那乡长呢?”
“不知道。”
老人家离开后便不见了踪影,凭空消失似的,连一点气味也吝啬留下。
见我理弱,寻开心的人又把矛头对上了女孩,“月铃,昨晚你庚哥哥对你好不好啊?”
双手紧抱我的上臂,沈月铃将一张红脸深深埋入我的胸膛,身子也因恼怒而不住颤抖着,只是,从那一头看起来却不知是怎样的光景。
“哎呦,害羞了啊。”
熟悉的嗓音叫我一下便认出了说话的人。
“癞痢,人家是姑娘,你不可以这么说,”又一道笑声传来,用的是平日里嬉闹的方式,只是不知为何,今日变了些味道,“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结婚?”
“队长都向上头提了,你还装什么傻?”
“——”沉默。
“喝喜酒。”不知谁带的头,这一声高喊,石入平川激起千层浪。
“喝喜酒!”“喝喜酒!”“喝喜酒!”
男人们起哄的喧嚷声宛若炸山爆裂的轰炮,我被围困其间,左右都没了出路。头顶日阳温暖似火,到了脉络中全全凝结成冰。
其实他们做的都没有错。
只是——回头看着臂弯里笑脸通红的娇颜。只是我没有办法感谢任何人。
我的不安,究竟是谁的错。
昨晚的一个变故,把很多东西都扭曲了,那一滴泪,烧穿了我的左胸口。
我没有错,我没有错!
“够了!”甩开手心的柔软,穿过团团的人影,我选择了逃的方式。
谁说如花美眷堪动人心,谁说良人佳侣羡煞旁人。
我不开心,我不开心,我不开心!
“阿布!”
好像冲进如光斑驳的梦境里,我伸手将回头哑然的少年圈在胸前。
他的身上有山风的香气,混合着脉理的跳跃,一下一下,撞进了鼻端心口,唤起幼时母亲呢喃安抚的记忆。
“阿布,我很难受,”将鼻端贴近他的颈窝,闭着眼抓起冰冷的五指,手心贴手背,掌心贴人心,“我很难受。”
不是说了再也不见他,不是说了要戒掉不好的习惯,不是说了一二不过三——果然,还是没有用。
“阿布,”我喃喃,“我好想你。”
“怎么了?”阿布的声音不甜腻,却特有一种低沉的骚动感,尾音柔软,侵蚀人心。“躲在石头后面了那么些天,终于想到出来见我了?”
心头稍稍安宁,我傻笑,“呵呵,你都知道了?”
“以后记着要等我睡着了再来,害我总要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声响。”
“我怎么会知道。”
环抱着消瘦的身子轻轻摇摆,心底翻起些甜甜的意味来。
如果没有那些逼迫,如果可以一直这样宁静的生活,那该有多好。
“阿布,我很困,”用力环紧了怀里的清凉,我吸了一下鼻涕,“我想睡会。”
“那去躺着吧。”
“别,”埋头轻摇,“这样就好,这样就可以了。”
轻轻呼吸,生怕扰乱了鼻息下安静起伏的脉动,于我,只要是这样的温暖,就够了,足够了。
“青燕儿飞,黄燕儿飞,谁家新燕儿无处归,苦眼儿泪,愁心儿碎,谁把冬雪儿当春累——”
“阿布,真好听。”
低唱婉转,歌声如流水汤汤不绝,落花溅水,魂梦可归兮——
“青燕儿飞,黄燕儿飞,谁家新燕儿无处归,苦眼儿泪,愁心儿碎,谁把冬雪儿当春累,情觞儿堆,意字儿围,谁把玲珑心儿来催——”
“文庚,我们到底不能走在一起,谁负了谁?”
谁负了谁?
“青燕儿飞,黄燕儿飞,谁家新燕儿无处归,苦眼儿泪,愁心儿碎,——”
“今生不能,也叫来生愁?澈儿,这就是你给我的?”
泪湿了卷轴中松墨丹朱的黑发红衣,朦胧中,那人的笑脸依旧如故。
“青燕儿飞,黄燕儿飞,谁家新燕儿无处归——”
“身无可依,魂无归处,不如琼碧黄泉,生生相惜,谁能负谁?”
滴嗒——
滴嗒——
水声清冽灌入耳,眼前月色粼粼的河面,河水不过胸口。
哀莫大于心死,可惜,心中的活物已经不在,早比死更疼痛。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水波没顶的窒息,是死。
滴嗒——滴水穿石,过的原来是忘川泪。
“澈儿——”不安的梦境,挣扎,痛苦。
“原来真是澈儿。”
谁的一声喟叹,就在耳边。
“天快亮了,起来吧。”
冰冷的触感抚上面颊,我微微睁开眼,胸口却如风箱一样起伏不安。
“阿布!”我喘息,“我怎么了?”
“一直喊他的名字。”他抬头凝视天远处,有些氤氲的湿气,“那个澈儿,很重要?”
“我不知道,没有他的映像,一点也没有。”我说的是实话,再没有比今日更加混乱的梦境,对了现在什么时候了?“
“天快亮了,下山吧。”
原来,这一睡就是一天。
整理衣摆,又忍不住怀抱了那湿凉的身体,心口满溢的都是不堪哽咽的苦汤。
“我走了。”
“恩。”
——
山风冰冷刺骨,急次吹熄了那杆羸弱的明火。
点燃,再点燃,手持火把的人便这样面无表情的看着我,面色阴冷如夜。
“师哥?”
“你去哪儿了?”
“山顶。”
“是吗,”一声苦笑,“我在山顶转悠了不下二十圈,怎么就没有找到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