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老人家对一地碎片加某个东西的境况不闻不问,却突然关心起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
我定下心神,“我知道的。”
“那,咳咳,什么时候咳咳咳准备去登记啊。”
“登记?”我惊道。
赵队长点点头,“感情都那么好了,和组织申请下,就登记去吧,咳咳咳——”
一阵长咳连绵不绝,赵队长似乎已经认定了我和沈月铃的关系,一边咳着一边还不忘笑呵呵的咧嘴,大有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
“小秦,月铃这姑娘真不错哩。”
“我想赵队长您误会了,”我连连摇头解释,“我和月铃没您想的那样,她照顾我多些,我也把她当成妹子,月铃,是不?”
回头向那女孩确认,却不想正对上了一双珠泪盈眶的眸子。
“庚哥,原来你——”她一说话,一行泪珠子便穿线似的滚落,“我做了那么多。”
“月铃?”
实在见不得女人的眼泪,当下的这光景,劝也不是哄也不行,骗更不成了道理。万般无奈,我只能伸手去抹那断线珠子似的水汽,一抹一把湿,脸心头都捣鼓起来。
原来,我一直不知道沈月铃的那点小心思。
“哎呦呦,大姑娘的哭了多难堪,咳咳咳。”赵队长解围,“人家小秦也没说不同意是吧。”
这话一出,反作用甚好,只见沈月铃一脸的湿气一下子变了汪洋大海,肩一扭脚一跺,捂着红彤彤的脸颊就向外跑去。
“月铃——”
赵队长拦住我,“你也甭追了,女孩子嘛,结了婚就好了。”
“赵队长,我真不是——哎——”我摇摇头,满腹的烦忧又自咕噜咕噜的冒腾上来,“我真把她当妹子了。”
“咳咳咳,没这种事,咳咳咳咳咳,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就等着做咱们对里的第一对吧啊,哎呵呵,咳咳咳”赵队长抚摸着胸口,“这口咳嗽怎么着就是好不了了,憋气。”
“您找邓医师看过不?”我问,弯腰将地上那个惊人的东西用布帕抱起藏于怀中。
“看啥啊,咳咳咳,都老骨头一把了,咳咳咳咳咳——”
赵队长捂着嘴用力一阵哆嗦,末了,终又垂着一张红脸,喘息难平。
“赵队长?”
“呕咳咳咳咳咳——”
又是一阵猛咳,这一回老人家颤动的愈加厉害,忽而,那抖动着的背脊干干僵直,似乎见到了什么叫人惊骇的物事。
“赵——队长!”
连连伸手揽住老人家向后仰倒的身子,一片血色乌黑弥漫,从那粘满了胡渣子的下巴滴落,铺了老人满手满胸。
第24章:病
“赵队长,你的肺里有罗音,”灯色昏暗,医师偌大的阴影摇晃在天花板上,颇有森然骇人的意味,“你平日里都有些什么感觉?”
“好像有把火在里面烧。”许是咳出了几口污血的缘故,赵队长的回音显得有些虚弱,“胸口有点痛,有时候呼吸起来也难受。”
收起听诊器,合上医药箱,邓医师踢着床脚摇着头,面上流露出几分为难,“这毛病不好治。”
“怎么说?”
面露难色的是医师,心平气缓的是队长,坐立不安的是我。
“这么说吧,初步断定,赵队长这是肺结核。”
“肺结核?”我大惊,这好端端的怎么会染上这种麻烦病。
邓医师抓抓鼻子,“这毛病有两个麻烦的地方,第一,难根治,第二,会传染。所以,我建议赵队长回县城去治疗,这是最好的办法。”
“这是这是,”我连连点头,“赵队长,咱就和明天借个骡车,趁早把你送去县城的医院。”
方才老人家突然咳血的模样实在吓煞旁人,早治早康复,这可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村里头要抗冬,我这怎么走的开?”
直躺着说话不畅,老人家扬起身子,想单靠着两根手肘展现有力,无奈冷风入胸,一口干咳又钻上了喉口。
“队长!”
咳倒伏床颤抖不已,赵队长直着单手摇晃,执意将我推在了一米开外,“我没事,老咳头了。”他歇了口气,“刚接到上面的通知,今年说不定有个大寒流,咳咳,村里头要防寒,等过了小寒我再去。”
邓医师叹了口气,多为这老顽固烦忧,“这样算起来还有一个月,你顶的住吗?”
“呵呵,几年前我还抗美援朝呢,不碍事。”
老人家咧开嘴呵呵笑,似乎想起了当年老当益壮的英雄事迹,连面皮都沁出写红光来,“邓医师啊,你给我些止咳的药,先解解急,我就——”
“赵队长,这不行!”毋庸置疑,愤慨激昂的,又是我。
“没事没事,咳咳,小秦啊,这次多谢你了,”见我向前一步走,老人家又挥挥手,示意我退后,“这毛病得传染,你和队里说说,就说咳咳咳赵队长要运筹帷幄了,成不?”
话都说成了这样,还有什么成不成的呢!
万分无奈,我点头,“好吧,不过您要自己注意。”
“赵队长,”沉寂许久,这个掌管了整个生产队“内忧外患”的司令官终于又开了口,“不拦你,这是出于我姓邓的本人立场,但是出于医师的立场我还是希望你考虑清楚。”
“清楚,非常清楚,咳咳”心知肚明,赵队长只是笑,“这毛病要是好了,我当然要好好的谢谢邓医师,如果坏了,也都是老头子我自己给惯的,咳咳,小秦可以作证。”
瘫成三角眼的皮子眨巴眨巴,直唬的我小鸡啄米。
“那好,我给你拿些药过来。”
看着那白影子飘然而去,我终于难忍的皱起眉头,“这是什么意思?”
“人在麻烦的时候总是力求自保,就是这么回事,”实属于老革命的笑容浮浮沉沉,答案却讳莫高深,“慢慢的你也就学会了。”
……
“世态炎凉。”
徘徊在生产队两排黄土大粪的矮房中央,我细细咀嚼着队长留下的那句话。
什么是麻烦,什么是力求自保,我即不是傻子,心里自然不会糊涂。只是——
身在这所谓“新社会力量”的当下,这些东西,说出口了总有那么一点伤人。
无奈呵,日子这么在过,万事也只能空叹。
“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您的光辉思想永远照我心。”难耐那一丝丝的凄凉,不如引吭高歌,“春风最暖,毛主席最亲,您的光辉思想永远指航程。”
肩膀上有骚动,“庚哥——”
“您的功绩比天高,您的恩情似海深,心中的太阳永不落,您永远和我们心连心啊~”
“庚哥——”
正到了高潮处被人生生截断,我有些愤然,“谁啊——啊,月铃!”
片刻前捂着脸挂着泪珠“星驰电走”的少女此时又笑吟吟的立在了眼前,完全退去了方才悲愤交加的模样。
“你——不生气了?”
战战兢兢的问讯,完全出自我一颗惊怕眼泪的小心眼。
“恩,其实,刚才是俺不好,俺想通了。”
“哦,呵呵呵呵。”
少女低下头,两个指头在胸口纠结成扣,“庚哥,俺刚才不应该怪你,那些事都是俺自己愿意做的,所以——”
“我知道。”伸出手去想安抚不安,却被心底里突然冒出的声音拦了个正着——你心里,其实是想娶那个月铃吧。“不是不是!”连连的自我否决,却是冲口而出。
“庚哥,你还在生气?”
“不是不是,”摆头,做个拨浪鼓,“怎么会怪你呢,你为了给我道个歉还跑过来,我挺过意不去的。”
这说的是实话,想来我对沈月铃一直是这样毕恭毕敬的存在,少几分温柔是疏远,多几分又成了不负责任,现在看来,实在是辛苦。
“俺来其实还有个事,”少女皱起眉头,“俺想起来,其实俺爹他——左手也少了一个拇指。”
惊涛骇浪,沈月铃似乎带来了一个非常科学的消息。
我抓着少女单薄的肩膀,一双眸子快要射出火来,“你还记不记得你家的那个罐子是啥模样的?”
少女涨着小脸,“俺记得,罐子底下有被俺哥用鞭炮熏黑的印子,为这事俺爹可没少教训他。”
“跟我来。”
回到碎瓷满地的小房间,脚底踩上的尽是狼藉不堪的声响。
不点灯,周围暗黑一片。偶尔有些小器件的反光指引方向,当中自然少不——那幽幽怖怖的三点光源。
划根火柴,对着小罐子的底头细细照看,一个,两个——
“是这个吗?”我举起一个底朝天的凑到少女面前。
“恩。”
这么说来,刚才那个罐子里的东西极有可能不是偶然,而是——
必然。
“庚哥,等等我。”
奔跑,朝答案的化解地。我需要一个对欺骗的合理解释,向那个人。
“你们怎么来了?呵呵,看我都睡下了。”
“是吗?”应门的老者神思清明,没有半点甜梦刚醒的昏沉,“很抱歉打扰乡长了,我来只是给您看一样东西。”
“哦?是什么?”
“这个。”
从怀里掏出布帕包裹的断指,慢慢抖开,被女孩紧依的身后又传来一阵吸气声。
“庚哥?你怎么把这个拿出来了。”
“这就要问乡长了,对不对,乡长?”
是谁说的高僧咒文?
诚良为德,我最痛恨他人用欺骗来敷衍,可不巧,乡长就做到了。
“你们先进来。”
出乎意料——
老者的面上突然从容尽退,亮出一片死灰似的苍白来。
关门,上锁,扣窗,合上帘子,在检查了所有出风口都紧闭后,那人又搬起竹椅子抵上了门扉,想了想,似绝不够似的又开始动手搬弄八仙桌。
“乡长,你在干什么?”帮忙抬起桌子的一角,老人家那惶恐至极的模样消去了我不少怒火。
“别说话,先堵上再说。”
八仙桌上了门前,我拍拍手心的灰尘,且看着一边热锅蚂蚁团团乱转的老人。
“在哪在哪,”摸了柜子摸了床底,又摸了碗橱摸了鞋架子,终于从枕头底下出一叠红红黄黄的碎纸后,乡长依旧大气难舒,“啧啧,只有这么点了。”
“这是?”
终于回神,老人家这才意识到空间中存在的另外两个生灵,“来来,你们帮我把这个贴门上,还有,窗子上也要。”
黄纸入手,薄薄的,衬着赤红鲜艳的纹路,显得格外神乎。
“这不是,符纸?”沈月铃先发现的问题,惊怪的大喝一声,那一叠薄纸便飘飘然落了地。
“哎呦我的小祖宗,省着点,没了这个我们今天都得完蛋。”乡长心疼的弹扫尘埃,瞪了一眼月铃,干脆亲自动手。
一切的发展——似乎真有那么些鬼怪陆离的意味。
黄纸不用浆糊就可以轻易粘贴,堵着漏风处皱皮一片还突突作响,直叫人心头毛燥冷汗上背。
“好了。”
终于忙完了爬高摸底的苦差事,我支着全然无解的脑袋看向乡长,那老人家正眉头屈曲不知今夕何夕。
“乡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道。
“你们闯大祸了,这个,”他指着桌上的断指,“她今天晚上一定会来拿,我知道。”
第25章:“她”
“你们闯了大祸了,这个,她今天晚上一定会来拿,我知道。”
手指着桌上的断物,乡长难得白了一张老脸,紧张之极,连面上的腐竹皮子都撑开了不少。
“完蛋了,这下完蛋了。”
青白的形容加上些许神神叨叨,赚足了杀伤力。即刻,一块温软热物靠上脊背,颤抖间还夹杂着些许嘤咛。
“庚哥,我怕。”沈月铃缩着脖子夹着肩膀,恨不能整个粘在我背上。
“没关系,别怕。”话语是安慰,身子却着力的向一边扭转。我退避,卸一方空隙只为调转矛头,“乡长,您说的是什么?”
“你指什么?”他反问。
我摇摇头,“都这个时候了还打算瞒我?”一些细小的火苗钻出心口,烧肺烧喉,焦烟弥漫,“我指什么您不是最清楚吗?”
摸摸发根拧拧鼻端,老头子弓起身子,可以压低嗓音,“你真想知道?”
“我不想知道!”一瞬间,小火苗燃成了熊熊烈火,“我啊就是赶您这里送死来了。”
“怎么这么说话啊!”老头子怪叫一声以示愤怒,“今个要没我,你们就等着吃不了兜着走吧。”摇头,再摇头,剥弄几下指甲,再抬起眉梢瞧瞧脸色,老人家竖着个棒槌脸,大有“尔等孺子不可教”的派头。
我撇撇嘴,“我节约,最喜欢打包吃饭。”
“你!”
火烧眉毛的时刻竟然开始内讧,实在要不得。
想了想——
“罢了。”
“算了。”
在这个问题上,我和他,算得上深明大义的——忘年交。
“其实我之前说的那些,不能算是骗你,”终于拗不过我的执着,老头子开始漏气,“大纲是不错,只是要更换一些细节。”
“比如?”
“比如那些炮仗烧不了那么大的火。”乡长回头看了眼紧闭的门扉,将身子依靠在抵门的桌角,“人是被明火害了的。”
感觉身后的热物又贴近了些许,我晃晃身子,不动声色的朝着桌沿挪去,“是人故意的?为什么?”
“邵家的大公子娶的可不是她,是乾兴米行的闭门小姐,”老人家悠悠的叹了口气,“只可惜——”
“什么?”学着老头子的模样将背靠上桌角,一边还是不忍心的朝沈月铃招招手,“拉着我就不怕了。来——”
执手相牵,得享温柔,却错过了老人家可惜后面的话语,“乡长,你刚才说了什么?”
活该的心不在焉,换来一记斜白,“可惜,和大公子睡过的却不是乾兴的大小姐。”
“哎?”手心汗湿,脉动急疾,这话入耳正正叫我僵了脊背,回头看,沈月铃又憋红了脸。“您的意思是——”
其实这意思再简单不过,邵家大公子喜欢的不是那米行的闭门小姐,而是那个和他一度春风的路边小野花。
“哎——青梅竹马呵,谁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又是一声叹息,“听说自己可以得想心头美眷,邵家公子乐的天天上街坊炫耀,金屋交杯浮卺酒,掀了盖头才知道错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