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帆眼睛一亮,但随即又沉下去,淡淡道:「不用,他还是我的贴身小厮,会回来的,今晚先让他歇歇,明天早上他就回来了。」
冰苑只得答应一声,江上帆却是吃不下去了。把碗递给她,叹了口气道:「怎么越吃越苦,拿下去吧。」
冰苑只好退下。这里江上帆重新躺下,只是再也闭不上眼睛,一闭眼,今天的一幕一幕就都在眼前浮现,他想起苏留衣说的,自己离去时的情景。眼泪终于慢慢流下来。
脑海中出现了一个柔弱美丽的少年,躲在一个不知名的山洞里,默默流着泪水看远处的爱人一步一回头的下山。他想起苏留衣胆子太小,从不敢一个人待在山上,他怕蛇,也怕虫子,如果不是自己陪着,他是绝不会上山的。
恐惧伴着离别,那时的苏留衣,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情?是不是也泪湿重衫?比起自己以后可以毫无顾忌快意恩仇的在战场上驰骋,他这些年又是怎样熬过来的。
他想起苏留衣说的:「阿帆知道我胆子很小,阿帆就因为知道我胆子小,所以他会在所有人虎视眈眈的目光下,挡在我的身前。」
心里又涌上一阵灭顶的痛。当初的自己,能够毫不犹豫的替苏留衣挡住所有嘲笑愤怒的目光,可是今天,却是他让最爱的人在那些嘲笑的目光下被一片片的凌迟。
江上帆猛然闭上了眼,他抹去眼泪,然后起身下床,披上披风就要出去。
忽见冰苑急匆匆走进来,低声道:「王爷,宫里的夏公公过来了,说是有紧急军情,皇上召王爷立即觐见呢。」
江上帆的心忽然一跳,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只好暂且按捺下去找苏留衣的冲动,转身来到前厅,果然是皇上的口谕,宣他立刻进宫。
原来是边境遭到连衣国的偷袭,守军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竟然被破城,连衣军势如破竹,短短五天时间就攻下了三座城池,边关出来送信的人多被他们在路上的暗哨害死,只有两个人来到京城,进宫传了信。
军情十万紧急,江上帆甚至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就和龙锡,龙野两位皇子点齐了十万精兵,星夜赶赴边疆。
这一去就是半年时光,连衣军最后虽然败退,可是天子动怒,下令江上帆龙锡龙野一连夺了对方十几座城池。这才令眼看有覆国之危的连衣皇帝递上降表,声称愿意称臣纳贡。
合约签订,龙心大悦,圣旨下达边疆,龙锡龙野和江上帆以及三军将士都各有封赏,然后命他们班师回朝。
又历经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方回到京城。皇上接见后,又是文武百官的庆贺奉承,又是大摆筵席庆功,当江上帆心急如焚的赶回王府时,已经是夕阳西下了。
正是盛夏时分,王府各处的奇花异草尽情开放,重新闻到这久违的熟悉花香,令江上帆心中不免有一番感慨。
只是心中悬着苏留衣。那一日晚上他本来要去找对方,虽然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会说什么,但他很清楚,自己并不想就那么结束和苏留衣的感情。
可惜造化弄人,上天竟然没给他这个机会。在战场上半年多,心里的思念与日俱增,如今终于可以见到心上人,江上帆的心中充满了欣喜和期待。
或许,留衣还会生我的气吧,那一日,实在是做的太过分了。
真奇怪,就好像猪油蒙了心一样,竟然还会感到无比兴奋。更没想到,真正等报复完了,那些兴奋就消失的一点也不剩,余下的,全部都是心痛了。
或许是少年时的爱实在太过刻骨铭心,以至于他不管怎样也舍弃不了,现在想来,那些切齿的痛恨,其实也都是放不下的情愫。
不过好在自己终于回来了,一切都将雨过天晴。留衣或许会怨恨自己,但只要自己赔个不是,应该也就没事了,毕竟他也背叛过自己,这一来一往,算扯平了。
江上帆满心里都是对美好未来的憧憬,一进王府,满以为可以在人群中看到苏留衣,谁知阖府中的下人都在,唯独没有他最想看到的那个人。
江上帆的心猛然一沉,直觉就有些不好的预感,连忙把冰苑静月等人叫出来,厉声道:「留衣呢?他不在府里吗?谁那么大胆子,我并没说要撵他走,是谁这么自作主张?」
冰苑睁大了眼睛,摇头道:「王爷,没人赶留衣走啊,是谁在您眼前造谣呢?」
「那……难道是他自己走的?」江上帆忽然紧张起来,心中的乐观瞬间被无措和恐慌取代。
「王爷,留衣没走,他还在府里呢。」静月实在是忍不住了。王爷在战场上的时候,她日夜担忧,可如今见他神采飞扬的凯旋归来,想起那日的事,又忍不住生气起来,因此说话都没有什么好气。
「还在府里,那他怎么没出来迎接我?难道他还生我的气吗?」江上帆缓缓吐出口气,不管如何,留衣没走就好,一切就都还有挽回的机会。
「王爷……留衣他……」冰苑只说了五个字,似乎就不知该如何接口,她慢慢低下头去。
「到底是怎么了?」江上帆觉得脑子「轰」的一声,又急又慌之下,拉住芳草的手就大声吼道:「芳草,你快说。」
「王爷,留衣他……」芳草也只说了五个字,最后静月颓然叹气道:「算了,还是让王爷自己去看看吧,去看看就知道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你们可不许耍弄我。」江上帆喃喃的叮嘱着,虽然这样说,但他的心里却真心的希望这一切都是个骗局,希望当他跟着芳草静月来到花园时,看到的是一个倚着亭柱,正向自己盈盈浅笑的苏留衣,就如同年少时他每次从家里归来,苏留衣都会倚在半山腰上的太白遗风亭柱上迎接他一样。
冰苑等人却没有接言,默默的带着江上帆来到了园中。
第七章
踏上熟悉的小径,在拐了几个弯之后,视线中便猛的跳进一人,穿着粗布的衣服,手里拿着扫帚正在那条通往绯红轩的山阶石上仔细打扫着灰尘。
「你们……竟然还让他做这活计?」江上帆终于松了口气,还好,那是他的留衣没错,他很好,没有病重,更没有死掉。他在心里合掌感谢诸天神佛,终于……终于自己回来的还不迟。
静月看见王爷那大大松了口气后的欣喜样子,忍不住眼泪就掉了下来,转过头咬着嘴唇,用尽力气的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留衣这不是很好吗?你这傻丫头哭什么?」江上帆也觉察出不对劲了,却不敢相信苏留衣会有事,仿佛这样说一下,对方即便有什么不妥,也会立即好起来似的。
他终于慢慢走上前,最后在苏留衣的身后站定,轻轻唤了一声:「留衣。」
话音落,心却提到了嗓子眼上,不知道苏留衣听见自己的声音,会是什么表情,静月为什么会哭?是不是因为留衣受的伤害太深,所以还不肯原谅自己。
然而,预想中的惊愕和怒骂嘲讽冷漠都没有,近在咫尺的苏留衣,就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他还是很认真的扫着台阶,似乎也不知道身后站了一个人。
「留衣。」江上帆一步跨上前,抓住苏留衣的手臂,他受不了了,他再也受不了心中胡乱的猜测了,那些猜测和恐惧简直能把他逼疯,他必须要亲自确定一下,他要知道他的留衣究竟怎么了。
苏留衣抬起头,目光呆滞的看着江上帆。没错,是呆滞,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欣喜愤怒讽刺的神色,甚至连漠然和茫然都没有。原本灵动温润的眸子,此时就像是一潭沉寂了千年的死水,只有眼珠和眼白。
「留衣,你怎么了?」江上帆大叫一声,手上不自禁的就用力,只听一声脆响,当他醒悟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苏留衣一只瘦骨嶙峋的手,软软垂了下来。
「啊……」静月芳草等人都大叫一声赶了过来,却见苏留衣竟然连疼痛都不知道似的,依然要用那只手去握扫帚,他大概是觉得奇怪,为什么这只手突然间就使不上力了?可是他甚至没有将手举起来查看一下,只是机械的,一下一下的拼命去握那扫帚。
「留衣……」一瞬间,江上帆的心仿佛被人生生的撕成了两半,他看着已经瘦的不成样子的苏留衣,那张从来都是文雅清秀的面孔上,竟然出现了皱纹,以前就很瘦弱的身子,现在更是如同竹竿一般的存在,他不敢想象,苏留衣这半年是怎么过来的,难道他不知道吃饭了吗?只知道在这里扫台阶,一下一下的。
「王爷,我们也请御医来给留衣看过,可是他身上没有毛病,最后几个御医都说,他这是心病,心病是最难医的,一切只能等王爷回来,看看刺激之下,他是否能够回天。所以这些日子,我们也不敢逆着他,好在他尚知吃饭睡觉,只是每天清晨黄昏,必然来这里打扫。」
「他刚进府里,干的就是这个差事。」冰苑界面轻声道:「留衣好像把自己封闭起来,好像现在的他,就活在那个时候,对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他都没办法分辨了。」
她摇摇头:「御医们都说很难救得回来,但……但王爷既然是他的爱人,总不会就这样束手无策的,王爷,先带留衣回去,他的手腕太细,你刚刚又不小心,好像骨折了。」
如果不是一直以来锻炼出的定力和冷静,江上帆觉得现在的自己大概会昏过去。他怎么也没想到,满心欣喜的回来,苏留衣却变成了这个样子,他明明……明明都暗中练习过好几遍赔礼道歉的话,想着只要还能回到从前,让他做什么都行,但是他却没想到,苏留衣竟然会连听的机会都没有了。
当下冰苑很轻柔的去取苏留衣手中的扫帚,告诉他今天的活干完了。可对方却不肯放手,最后静月忍不住将扫帚夺了下来,然而苏留衣忽然就像疯了一样,拼命的去夺那扫帚。
静月吓得连忙将扫帚递给他,他就这样用一只手握着扫帚,另一只手明明已经垂了下来,他却也执拗的把手腕放在扫帚上,就这样在众人的视线中,一级一级台阶的继续扫着。
这一回没人再敢阻止他。江上帆的眼前已经模糊了,只是因为自己的报复心,只是因为那莫名的仇恨,他竟然就毁掉了自己和留衣原本可能得到的幸福。怎么能够相信,面前这个行将就木的木偶,便是他那胆小羞涩,温顺可亲的爱人。
就这样一个扫着,一个跟着,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终于看到苏留衣扫到了最后一级台阶,此时天已经全黑,江上帆想起若是以往的苏留衣,现在早已经吓得六神无主,扑进自己怀中了。
但是现在,对面的人却面无表情,他把扫帚放下,转身木然的往园外走,一边似乎是咕哝了一句什么。
江上帆和冰苑芳草静月连忙跟上,几乎是贴着苏留衣的身子了,才听到他嘴里反反复复咕哝的是:「睡觉了,去找阿帆了。」
「留衣……」江上帆忍不住就又叫了一声,但是叫完了,他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想说「留衣,我就是阿帆啊,是你的爱人阿帆。」可是他想起那一天,当苏留衣慢慢脱下大红的喜服后,他喃喃的说过「王爷只是王爷,不是我的阿帆。」
江上帆知道,从云英以真正新娘的身份出现开始,从自己完美的施行了那个报复计划开始,那个在苏留衣眼中,被小心珍藏着,爱着的江上帆就已经消失了。现在的自己,对于爱人来说,只是王爷,或许,在此刻的苏留衣眼里,他什么都不是,包括冰苑,静月,芳草,这园中的一切,在对方的眼里,都没有了任何的意义。
江上帆就这样跟着苏留衣懵懵懂懂的走着,他头一次发现,现在的苏留衣,竟然如此的勇敢,不怕黑,不怕跟在身后的人,也不怕夜里瘆人的猫头鹰叫。这些,明明都是他以前最怕的。
胆小的反而变成了自己。苏留衣每走一步,都令自己的心重重跳一下。江上帆知道自己在害怕,不,不是害怕,是恐惧,他怕苏留衣以后就永远活在这个被封闭了的躯壳里,再也不肯醒来。他怕苏留衣一旦醒来,就会决然的离开自己。他怕幸福从此后就再也无法挽回。
不知道走了多久,最后苏留衣进了一个房间,江上帆回过神来,才发现这是下人房,就是之前苏留衣刚进府的时候,分给他的那间下人房。
「王爷,晚膳就摆在这里吧。」静月了解主子的心情,江上帆点点头,她就和冰苑芳草出去,不一会儿,几十个丫鬟抬进一张桌子,上面摆满了大食盒,于是一样样热气腾腾的饭菜就从食盒里被端出来。
也幸亏王府对待下人向来不错,这房间也不小,不然单这张桌子,屋里就摆不下了。那江上帆凯旋归来,这顿晚膳的丰富也就可想而知。
「留衣,去吃饭吧。」江上帆走过去,轻轻扶起坐在马扎上呆呆的苏留衣,一边问静月道:「派人去请御医了吗?」
「江永亲自去请的,想必就快到了。」静月说完,眼圈儿就红了,难过道:「怎么……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怎么连疼都不知道了呢?」
江上帆心中一痛,轻轻抚着苏留衣的头发,哽咽道:「留衣留衣,你……你是心痛成什么样?才会变成今天这样子。早知今日,我……我当初就不该让猪油给蒙了心……」
一边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落在苏留衣的头发上,烛光下一闪一闪的亮着,忽听冰苑道:「王爷,御医来了。」
江上帆擦了眼泪,将御医让过来。其实病症很简单,就是个骨折,因此开了方子,又叮嘱了一些需要注意的问题,用两块木板将手腕子夹住了,那御医就告退了。
江上帆拉着苏留衣来吃饭,出乎意料的,他却不肯动,好不容易给拽到了桌前,摁着坐在椅子里,他却像是陷入陷阱的野兽一般惊慌吼叫起来,江上帆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话,只是拼命挣扎,最后到底离开饭桌,仍坐回自己的马扎上,这才安静下来。
没有语言能够形容江上帆此刻的心情,他看着平静下来的苏留衣,一向都是冷酷深沉的人,竟然哭的像个孩子一样泪流不止。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一次的报复,给苏留衣的伤害竟然会这么深。他封闭了自己,甚至连话都不会说了,只能「啊啊啊」的叫着。
「王爷,留衣一直就是这样子的,好在……好在人总算还活着,这就有希望。」冰苑的眼泪也流了下来,除了这一句空泛的安慰,她实在是想不出别的话了。
「可是留衣他不肯吃饭。」江上帆无助的看着冰苑:「怎么办?是不是我回来了,他就不肯吃饭了?」
冰苑叹了口气道:「平时他吃的也不多,且吃的都是下人们的饭菜,有一次过节,给他添了几个上等菜,结果他把下人的菜吃完了,那些上等菜也都好好的放在那里。总之,现在的留衣,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我们谁也不知道,但王爷现在回来了,留衣的心结是因你而起,奴婢相信总有一天,这心结也会因为王爷而解开的。」
江上帆也只有这样想了,不然他就怕自己也会疯掉,到时候谁来照顾他的留衣?因这样想着,只好压下心中的痛苦和恐慌。
好在下人们送来饭菜之后,苏留衣果然就吃了。从江上帆初见他到现在,他的眼里好像根本没有任何人,一切的动作都是很僵硬的进行着,如同那些有着机关的木偶,只会按照制定好的步骤来做所有的动作和事情。
晚上江上帆就在下人房里陪苏留衣睡,虽然多了一个人,但苏留衣也不在意,吃完饭,走到院子里就想在井边打水。
冰苑和静月芳草都被江上帆赶去吃饭了,所以一开始江上帆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见到他想用那只骨折了的手,他就连忙上前帮忙,打了一桶水上来。
苏留衣站在那里,盯着木桶看,忽然又抬起头看了江上帆一眼,皱起眉头。
这还是江上帆回来后第一次看到他有了表情,不由得欣喜若狂,但转眼间,他就发现苏留衣并非是恢复过来,他好像是因为有什么事,想要自己离开。
「留衣,怎么了?」江上帆迟疑着去牵他的手,但他却很快缩了回去,然后他的眼睛看一眼水桶,又看一眼江上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