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老先生停下喘了几口气,才继续骂道:「他每日里无心向学,在一个下大雨的夜晚给我留书说明了事情真相,就下山去找你,结果四处碰壁,又没有盘缠,更被人诬陷,连腿都被打折了一只,后来听说你在京城,这孩子不顾我的劝阻,执意要去,我给他盘缠,他都偷偷的留了下来,他这一路上,是如何忍饥挨饿,甚至可能乞讨维生,他是经过了多少年才走到京城,你都知道吗?你竟然还那样对待他……」
老先生越说越怒,江上帆却整个人都被惊得呆住了。这些都是他不知道的事情,以前也曾问过苏留衣的腿是怎么回事,他却只说是下雨的时候在山上滑倒,骨折了,却没想到,他竟然是被诬陷的,更没想到,他当初竟是身无分文的从家乡一路来到京城。
一时间,痛悔就如同几千万只蚂蚁在噬咬着江上帆的心,就连身上如雨点般落下的棍子,身上的那些疼痛,也不能让这份痛减轻丝毫。
就在这个时候,忽听旁过的苏留衣竟大叫了一声:「不要……不要……」接着他整个人都扑在了江上帆的身上,瘦弱的身体紧紧抱着他,一边大喊着:「不要打……阿帆……」
「留衣……」江上帆大叫一声,怎也没料到苏留衣竟然会忽然做出这样的动作。老先生年纪大了,手脚哪里能说收就收,等到回过神来,那棍子早已重重的敲在苏留衣身上。
江上帆回身抱住苏留衣,却见他削瘦清秀的脸蛋上满是泪痕,一边喃喃道:「不要打阿帆,阿帆,不痛,我……我不要胆小,这次换我……换我保护你……不许打他……」
「留衣……」江上帆泪落如雨,他紧紧抱住苏留衣,撕心裂肺肝肠寸断也不能形容他此刻的心情。苏留衣应该是还没有清醒过来,这些全部都是他的本能意识做出来的,但越是如此,就越令人心痛难禁。
十年前的那场背叛,究竟让这个柔弱的人背负了多少年的愧疚和负罪感,才能让一向胆小的他不顾一切扑上来,替江上帆挡住那落下的棍子。
江上帆心痛难言,只觉若是此时能让自己死掉,换苏留衣以后的幸福,他也心甘情愿。他紧抱着怀中的爱人,老先生也蹲下来抱住这个可怜的学生,一老一小在大庭广众之下便痛哭失声起来。
简颜渊和其它学生都手足无措了,想要劝说,却无从劝起。忽然一人越众而出,来到江上帆面前施了一礼道:「王爷,恕下官直言,你要让这位公子恢复清醒,此时正是好时机,快让老先生继续打你,我和简大人拉着这位公子,这刺激越来越深,他才会有清醒可能。」
江上帆抬头一看,见是太医院的一个御医,想必是和简颜渊交好,因此过来的。他此时也顾不上去想这些,连忙擦干眼泪,频频点头道:「好好好,那……麻烦简兄你也过来,留衣身子弱,你们不用用太多力气,别抓痛他了。」
简颜渊和御医点头答应,过来抓住苏留衣,那边老先生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然而盛怒过后,这棍子竟有些落不下去,只急得江上帆恨不得自己拿那棍子来狠狠打自己一顿。
「做做样子即可,最重要的是王爷你要痛呼出声,左躲右闪,做出狼狈痛苦样子。」御医看出了老先生的犹豫,连忙大喊。
简颜渊和一众学生都头上冒汗,心想这算是怎么一档子事啊,但江上帆可顾不上这些,老先生棍子刚挨上身子,他便痛苦哭嚎起来,只看现在那熊包样子,是说什么也想不到这位会是大名鼎鼎的百胜战将的。
果然,御医便觉得苏留衣起了挣扎,他竭力的大叫着想冲上前去。御医和简颜渊都是文人,竟然抓不住他,好在又有一个武将过来,方死命钳制住了。两人抹抹头上冷汗,心想就这力气,还身子弱?还让我们轻点?啧啧,果然人到了最激动的时候,潜力是无限的啊,我们两个,竟愣是抓不住这竹竿一样的病弱之人。
那边江上帆正拼命呼痛,忽然就听苏留衣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叫,接着便寂然无声。他回头一看,只见爱人的身子软倒在那武将的怀中,竟是气急之下晕死过去。
江上帆连忙跑上前,将苏留衣抱过来,却听那御医喜道:「成了,若这一回醒来,还是不行,那这辈子只怕也没什么指望了。」言罢便命人安排下处,让苏留衣在里面休息,等待他自行醒来。
彼时离开席还早,因此老先生与简颜渊夫妇二人以及御医便都在内室陪着江上帆等待苏留衣清醒。
期间江上帆细细打听了苏留衣腿残的经过。方知是因为他在一个富户家做短工时,因那富户的两个儿子偷了祖传的宝贝,失手跌破了,恰好苏留衣从那里经过,他们便把帐算在了老实的他头上,那富户气怒攻心,见苏留衣也赔不出银子,便命人打断苏留衣一条腿,赶了出来。
江上帆的拳头捏的紧紧的,骨节一直在「嘎嘣嘎嘣」响着,他心里怒到了极点,暗暗打定主意,一定要那个富户和他的两个儿子付出巨大代价,给苏留衣报此大仇,方能消自己心头之恨。
正想着,忽听床上一阵呻吟响起,接着御医喜的高声道:「啊,醒过来了醒过来了,苏公子,现下你觉得怎么样呢?」
却见苏留衣眼神清明,惊愕的看着老先生和简颜渊夫妇,一边喃喃道:「先生?竟然是先生?我……我是不是在做梦?还有……这位……莫非是简年兄吗?」一边说着,就要爬起来给老先生磕头。
老先生连忙扶住他,老泪纵横道:「天可怜见,留衣你可总算醒过来了,不然为师就到了断气那一天,也闭不上眼睛。为师一生光明磊落,从无愧对于人的时候,只因一时意气,令你和小江命运多舛,为师有愧于你们啊……」
苏留衣赶紧道:「不关先生的事,是我们不对,先生对于我们,已是宽宏大量了……」一语未完,声音也哽咽起来。
简颜渊连忙上前笑道:「不要尽说这些陈年往事了,如今结局总算是皆大欢喜,先生,已近午时了,咱们也该到大厅里,想必就快开席了呢。」
苏留衣茫然不知这是怎么回事,简颜渊便简略的讲了一遍经过给他听。他这才看到江上帆,一时间,目中射出又是惊讶又是心痛又是愤恨又是依恋的复杂目光,也说不清有多少滋味,都在那双秋水双眸中转着,但到最后,这些情绪终于都一一掩藏了下去。
苏留衣下了床,平静的给江上帆行了个礼,轻声道:「多谢王爷了。」
「留衣……」
一句王爷,叫的江上帆心都痛的揪了起来,待要上前说什么,却被简颜渊使了个眼色,听他朗声笑道:「有什么事我们以后再说,现在赶紧去大厅里,大家一起给先生拜寿。」
江上帆心头纵有千言万语,此时也不得不压下来,跟随简颜渊来到前厅,随着众人一起给老先生拜过寿,宴席便开始了。期间自然有许多人上来攀谈,江上帆无奈,只好一边敷衍着,然而那眼睛却半刻也未离开苏留衣的身上。
奈何苏留衣神志清醒后,竟对他不理不睬,只和老先生简颜渊以及昔日的那些同窗说话,看也不看他一眼。
好不容易终于捱到了宴席结束,人也都三三两两的散去了。江上帆迫不及待的来到正和老先生说话的苏留衣面前,恭敬道:「先生,天色已晚,我和留衣也要回去了,改日有了空闲,我定然和他再来探望您老人家。」
老先生看了看天色,疑惑道:「未时还没过,天色晚什么啊?再让留衣陪我说会儿话。」
江上帆心想别啊,先生您都霸占留衣一个多时辰了,我也有很多话要和留衣说啊,您也得给我们点空时间啊。
刚想到这里,就听苏留衣道:「先生,以后我住在这里,天天陪你说话,如今王爷既然要走了,我便和简兄送他一程吧。」
江上帆起初还挺高兴,越听越不对劲儿,连忙道:「等等等等,什么……什么住在简兄这里?留衣,简兄也很忙的,何况又只是个四品小官,你在这里也给人家添负担啊,咱们还是先回王府再说……」
简颜渊低下头,心里分辩说我虽然是个四品的「小官」,但养个留衣还是养得起的,只是如何敢说出来,先前他只以为苏留衣是开玩笑,因此随口就答应了,却没想到对方竟然是认真的。
「不……不是,留衣,我知道你生我的气,我知道都是我不好,但……但你给我个机会好不好?」
江上帆见苏留衣的表情十分淡漠,显然这并不是玩笑,不由得急了。一步跨上前去,拉起苏留衣的手就往外走。
简颜渊见苏留衣并未反抗,跟着江上帆就出了门,不由得松了口气,连忙跟了上去。
一路急急行到府门处,却见苏留衣忽然将手抽出来,淡淡对江上帆道:「王爷,便送到这里吧,王府中那些日子,多谢王爷的照顾。」
「留衣……」江上帆连忙又抓回那只手,焦急道:「留衣,我知道,上次的事情是我做的太过分了,是我不对,我欠你的,但是……但是你好歹给我个补偿的机会……」
他不等说完,就见苏留衣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如何他慢慢的慢慢的再次将手从江上帆的手中抽出,一字字道:「王爷,我背叛过你,你也报复了我,从此后,我们……两不相欠,再不必有任何的瓜葛。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如今……我的手抽出来了,我们……便忘了当年的那个誓言吧。」
他说完,就转过身去,跛着脚往屋里走去。江上帆站在他身后,那只手还茫然的伸着,他想说话,但是最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无助的看着那个心爱的人离他越来越远。
「先回去吧,日后再想办法。」简颜渊走上前来,轻声劝道:「你放心,我肯定在老师和留衣面前多替你美言,暂忍一时之别,圆个长久幸福,你别看留衣说的绝情,你若现在去看他,肯定眼里也是有泪的。」
江上帆怔怔看着苏留衣的身影终于消失在厅中,千言万语也只能化作一声长叹,拱手对简颜渊道:「那一切就拜托简兄了,我……我明日再来探望老师和留衣。」说完,便垂头丧气的离开了。
苏留衣留在了简府,王府可算是炸了锅。
不但江上帆心神不宁脾气暴躁,就连那些平日里同情苏留衣而着意看顾他的下人,也都炸了窝。又怕他在人家那犯了呆病,被残忍对待。又怕他寄人篱下,脸皮儿薄,吃饭都吃不饱。又怕他腿脚不便利,出门连个跟着的人都没有,在大街上被人欺负。
因此除了那些江上帆身边的丫鬟之外,其它人也是得空儿就向王爷进言,撺掇他去接苏留衣回来。无奈没有正当借口,江上帆一天能往简府跑好几趟,苏留衣不肯回来,他也是无奈。
如此过了半月有余,眼看那天气就入秋了。这一日简颜渊中午却回来了,他平日在衙门里办公,中午是不回来吃饭的,因此简夫人和苏留衣以及老先生都十分惊讶。
简颜渊回来却是有缘故的,将苏留衣叫到了后园中,言辞恳切的道:「留衣啊,你这些日子有没有想清楚,你是……真的要和王爷断了情丝吗?」
苏留衣疑惑道:「简兄何以如此问?我和他早已是恩怨相抵,再无别恋了。」
简颜渊擦了擦头上冷汗,嗫嚅道:「不瞒你说留衣,这几日我算是见识到王府的势力了,那些随着王爷上朝的小厮,每日都要堵住我,把他们府中那些丫鬟仆妇的担忧一条条来问我,问的还仔细,光是应付着他们的回答,就让我搜肠刮肚了。」
苏留衣眉毛一挑,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心中却有些感动,想到虽然江上帆欺骗自己可恨,但那些下人们,却一个个和蔼可亲,豪气爽侠,对待自己能如此牵挂,实是十分难得了。
简颜渊觑着他的脸色,见他没有不悦之意,方松了口气,继续道:「今天下了朝,还不等我去衙门呢,几位王爷就把我叫了去,挨个儿说情,留衣啊,不是我说,你这面子可真比天都大了。」
苏留衣冷笑一声道:「这哪是我的面子,分明是江上帆的,和我有什么相干。当日我被欺骗之时,旁边看笑话的也是他们。」
简颜渊点点头,想了想又小心开口道:「但是……太子今日和我很郑重的说了件事情。」
「什么事情?」苏留衣被简颜渊勾起了好奇,又听他说的郑重,不知怎的,心中就觉有些担忧起来。
「太子说,当年王爷在战场上的时候,曾经中过毒。」简颜渊想起当时太子的神态语气,直觉的不像是说谎,因此口气也郑重起来。
「中过毒?」苏留衣一下子站了起来,虽然马上醒觉自己失态,又重新坐下去掩饰,但神态间却怎么也无法隐去那丝焦虑担忧之色。
「是啊。」简颜渊点头:「太子说当时虽然有御医帮他放血驱毒,但因为那个时候他已经昏迷,没办法自己运功逼出毒素,所以肯定还有余毒留在血里,那毒十分霸道,如今王爷身体强壮武功高强,正值人生中的巅峰状态,那毒方被压制住了。若有一天王爷忽得急病,或是年老力衰,那潜伏着的毒便会立时反噬,到时候,只怕仙丹也救不回来了。」
苏留衣没有说话,但是双手却紧紧握住了衣角,神态也凝重起来。
简颜渊叹了口气道:「我也疑惑是不是太子骗我,但看他神情郑重,何况他又是太子,当不至于因为要成全你们而说谎。唉,太子说了,让你好好的想一想,若真对王爷断了感情,他自然无话可说。但你心里若还喜欢他,只是生气所以不理他,就要你自己算算,你们两个若不珍惜眼前,那还有多少未来可以消磨,说不准一场病……」
「别再说了。」苏留衣忽然大声打断了简颜渊的话,他站起身,皱着眉头道:「他……他武功高强,这样的人怎会生病?没事的,一定没事的。」说完,便急匆匆离去,简颜渊从背后看过去,竟觉他根本不是在走路,而是在逃跑一般。
夜幕悄悄降临,一弯新月如钩,幽冷的一点月光透过窗子,朦朦胧胧照射在墙壁上。
已经三更了,苏留衣却在床上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脑海里翻来覆去就是太子的话,那一句「你们两个若不珍惜眼前,那还有多少未来可以消磨?」就如同几柄大锤敲在他心中。
有心不去想,但又控制不住自己,越想就越怕,越怕就越惊,只恨不得现在就回到王府,要亲眼看着江上帆好好的才能安心。
因心中又怨恨起来,暗道江上帆真是个木头,你既然有心修好,怎么每日里只知道往这里跑,没话找话的说些不着边际的东西,若能找个台阶给自己下,自己自然就随他回府,是不是今日就不用在这里空担心了。
不尽的担忧之下,竟然一夜未睡。第二日早上起来,梳洗完了来到老先生的房间,却见江上帆和简颜渊赫然都在那里。
看见他来,简颜渊便迎上来笑道:「留衣,正好你来了,刚刚王爷过来说,想接先生去王府颐养天年,你觉得如何?」
苏留衣这时候早把那些恼恨都丢下了,心中只余下担忧,因此哪有不同意的。只恨江上帆脑筋不会转弯,想了这么多日子方想出这个主意。
那边江上帆哪会知道爱人的心态转变,还担心他不会同意,因此眼巴巴的看着他,一双手也紧张的搓着,就怕苏留衣一个「不」字,就把自己的如意算盘给打翻了。
苏留衣看见他那如大狗般的眼神,心中一软,又是一酸,叹了口气,便别开了眼光,淡淡道:「这主意是想了多少日子才想出来的?我想这必然不是你想出来的,当是江永的鬼主意吧?」
江上帆一愣,万没想到苏留衣对自己的语气竟然如此温和,而且听他的意思,好像竟然同意了。喜出望外之下,连连点头道:「留衣你真是聪明,这些日子我心乱如麻,哪里还能想得出什么主意,这是今天一大早江永跑来和我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