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江上帆终于明白了,苏留衣应该是要洗澡,所以才想让自己离开。
江上帆默默的看着苏留衣,对方就那样固执的站着不动。于是他默默的叹了口气,心中的酸楚无以言表,但他最后还是选择退开了。
站在院墙外边,江上帆想起在半年以前,自己还拥抱着苏留衣,软玉温香香艳旖旎,他是那样羞涩但放心的在自己身下打开身体,慢慢把一切全部都交给自己奉献自己。但是现在,他却连洗澡也不肯让自己看一眼。也许在他的心里,自己已经彻底成为一个陌生人了。
想到此处就酸楚的要掉眼泪,江上帆终于知道,为什么苏留衣在进王府之后会有那么多的泪水,那是要多少的心酸和愧疚才能逼出来这些眼泪。可是偏偏,自己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竟然根本没办法理解,还只以为他是装出来的样子,想到此处,他真的恨不得在墙上一头撞死。
为什么人总是要失去了,才会知道拥有时的可贵。为什么总是要在报复过后,才明白仇恨的愚蠢。江上帆捂着胸口,无声的坐在院墙外,看着天空那一轮上弦月悄悄出现在天边。
再回去的时候,苏留衣已经睡了。江上帆注意到他的头发是湿漉漉的,倒是换上了一袭干净的衣服。幸亏这是夏天,不然以苏留衣这么瘦弱的身子,一定会着凉的。
江上帆四处寻找,终于看见在屋角的竹竿上,晾着两条大布巾,很干净,应该是静月她们拿过来的。
他走过去,取下那两条大布巾,来到苏留衣身边,听着对方均匀的呼吸声,知道他已经睡熟了,于是他小心的从枕上铺上掬起那些散落的青丝,一把一把的,轻轻握在手中,慢慢擦拭起来。
一灯如豆,四周已经没了人声,只有一声声的虫鸣。此起彼伏叫的正欢。
烛光下,江上帆轻柔的为爱人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那头发一丝一缕,似全部化作了情意绵绵,带他回到过去的时光。
从离开学院后,江上帆再也没有回想过那些年少的日子,他的心中只有恨,只有被背叛的痛苦。战场无情,每天要绞尽脑汁和敌军迂回作战,斗智斗勇,也没有闲暇静静回想那一切。
倒是在这样的夜晚,面前就是侧着身子熟睡的爱人,周围是静谧的时光。于是,那过去就如水一般的从心里淌出来。脑海中渐渐被两个追逐欢笑的身影填满,山洞中的欢爱,书院中的朗读,草地上的促膝低语,市集上的回眸一顾。
一切的一切,都慢慢显现,记忆的画面如此美好,当江上帆慢慢的擦拭完那青丝时,青丝根本不曾干过,因为那上面全是他的泪水。
想起也不知是哪一位前人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江上帆从来都认为,男子汉大丈夫,就算是到了伤心处,也只能流血不能流泪,然而今日他才明白,那种想法实在太肤浅了,真正的断肠时候,眼泪是控制不了的。
伤心欲绝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好在苏留衣虽然不搭理人,却也没什么自残的举动,对江上帆虽是视而不见,但总算不害怕不恐惧。
下朝的时候会路过一条热闹的街道。江上帆素日都是坐着轿子就过去了。然而今日被龙楚等人拉着说话,便让轿夫先回府,他这里就一路走着回去。
正走着,忽听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好了,脚都肿成这样了,还逞的什么强?来,我来背你。有谁看?谁爱看谁看,我就不信,弟弟背着哥哥也能惹来嘲笑。」
江上帆忍不住回头看去,只见一个英俊的青年,正不由分说把一个秀气男子负在背上,他认出来,那是皇上身边的一品带刀护卫,从一品的鸿钧将军,因为救过太子,所以皇上钦封的锦衣侯爷。
没想到人前冷峻,眼高于顶的锦衣侯爷,对自家哥哥却这样的看重。江上帆眼看着那锦衣侯背着脸色通红的青年,一路大大方方扬长而去,脑海中忽然就闪过一个熟悉的场景。
还记得那是去年的秋末吧,酒馆里险些被欺负的苏留衣。自己含怒之下,不由分说就将那几个混混给分了尸。出门后,苏留衣也是走路不方便,于是自己就将他背在了背上。
他想起苏留衣那时伏在自己的背上哭着说:「阿帆,让我再叫你一次阿帆,阿帆,你让我死了吧,就让我这样的死掉好不好?让我在这么幸福的时刻死去,阿帆,我下辈子当牛做马也会报答你的恩情的。」
现在想来,那时的苏留衣,应该是多么的幸福啊,以至于他不敢相信那幸福是属于他的,甚至情愿在那种幸福中死掉。他的眼泪湿了自己的肩头,只可惜,那时的自己,一心认为他只是装出来的,竟把那些从心底流出的泪水看的一文不值。
锦衣侯没有看到江上帆,很快就在人群中失去了踪影。江上帆慢慢回过头来,抬起脚步慢慢的走着。眼中似有泪意,他很后悔,后悔当日的那条小巷,为什么不能够长一些,再长一些,那样的话,自己就可以多背留衣走一段路程,就会给今天的自己,多留一份幸福的回忆。
然而过去的时光终究是追不回来了。江上帆加快了脚步,想快点回府,这样就可以早点见到苏留衣,不知道他今天怎么样,是不是还在园子里扫着台阶,手腕有没有好一些。
「喂,落子无侮,你再这么赖我不和你玩了。」街角边传来孩童的声音,江上帆扭头一看,只见一群半大孩子,中间的两个正在下围棋,其中一个嘻嘻笑着,肯定是耍赖的一方,另一个则紧绷着脸,一双狭长的丹凤眼中,已有些许风情显露。
江上帆苦笑一下,暗道今日是怎么了,好不容易步行一回,遇见的事情却件件都戳心窝子,难道老天终于看到苏留衣的悲惨下场,要从今日起折磨自己了吗?
他不敢再看那些孩子,低了头,拼命的加快脚步,然而脚步虽加快,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驱赶脑海中的记忆。
就是那一夜,他和留衣下棋,为了赖棋,他一次又一次的用留衣最在意的话题去扰乱他,同时也为自己日后的报复计划埋下了伏笔。现在想想留衣当时的表情,如果……如果没有那个报复的计划,该多好。
如果那一切都是真的,如果留衣真的做了自己的新娘,自己的王妃,现在自己和他肯定还是在那铺炕上,对坐着一起下棋吧,然后自己一定会找出一个又一个话题赖棋,留衣呢?他会怎么样?是宠溺的包容顺从的放纵?还是会瞪起那双丹凤眼睛,毫不留情的戳穿自己的伎俩。
有些事晴,回忆起来就止不住,江上帆心痛的面容都扭曲了。逃也似的飞奔回王府,还不等喘口气,就见冰苑迎了上来,微微一福道:「王爷,有位简大人来访,已在客厅中侯您多时了。」
「简大人?」江上帆总算是被转移了心神,皱了一下眉头:「我好像不认识这么个人啊。」
「他自称是王爷的旧日同窗,所以奴婢们也不敢怠慢,既然敢等着王爷,应该也不会是骗子吧,哪有那样胆子包天的人,敢骗到您头上呢?」
冰苑一边说着,就和江上帆来到客厅。江上帆迈步进去,那坐在下首正拿着茶杯出神的人猛的抬起头来,然后随即站起,将茶杯放在桌上,对江上帆拱手道:「下官参见王爷,不知王爷是否还记得昔日江河书院的简颜渊。」
简颜渊这个名字,让江上帆的记忆如洪水般倾泻而出。他吃惊的看着对方,半晌方道:「真的……真的是简兄,快,快请坐。」
冰苑甚为诧异,她在王府里几年,还从未听王爷称呼谁做兄长过,即便是几位王爷,他们也都是直呼名姓的。
因此连忙下去吩咐人整治宴席,又命小丫头们泡上好的茶,她亲自端了进来。
却听简颜渊开门见山道:「王爷,下官现在吏部工作,乃从四品的官员,平日里虽得见面,然而想着您贵人多忘事,只怕早已不记得下官了,因此也从未上前骚扰过,今日厚颜过来,却是有一件事相求。」
「何必如此外道,有什么事尽管直说无妨,但凡我能尽力,必不推托。」江上帆微微一笑,旧日同窗中,他对这个简颜渊的印象算是最好的了,盖因此人忠厚耿直,远非那些纨绔子弟可比,不仅自己,就连苏留衣,也是很敬重他的。
却见简颜渊的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神色,沉吟半晌方道:「王爷,实不相瞒,下官此次来,是亲来邀请您去参加先生的七十大寿,唉……」
他说到这里,似乎不知该如何措辞下去。而江上帆却是十分惊讶了。愕然道:「先生的七十大寿?哦,也是,我被赶出学院的时候,先生还没过六十岁的寿辰呢,这一别经年,竟已是十一年过去了。只是先生现在在何处,莫非还在江河书院吗?」
简颜渊听他如此说,不由得松了口气,微笑道:「自然不是,先生的身体,如何还禁得住在山顶上的书院里度日。六年前我便把他接到我家里了,拙荆温柔善良,服侍他犹如亲父。这些年我在别处任职,先生便与我一起搬迁,好容易三年前我升了京官,从此方安定下来。」
江上帆点了点头,喃喃道:「原来如此,多谢简兄有心了。请你放心,先生七十岁的大寿,我必然亲自到场庆贺。」
简颜渊喜的站起身来一揖到地,很是感谢了一番。江上帆忙亲上前将他扶起,只听他骄傲笑道:「先生一辈子教书育人,可谓是桃李满天下,如今学生们虽飘零四方,但大多倒还不是庸碌之辈,我尽我所能,已请了先生历年来教过的学生约七成左右,只是……唉,先生时常叨念的一个人,我四处寻找也无力寻到,实在是愧对他老人家。」
江上帆奇道:「先生还有什么挂念的人吗?不知是什么人,简兄说出来,也许我也能略尽一些绵薄之力。」
简颜渊摇头苦笑道:「先生虽然七十了,但精神一直还好,脑筋也清楚明白。自从他住进我家之后,我时常听他叹息着念起你和……唉,先生时常念叨着你和留衣两个,或许是人老了,许多事便看开了,他很后悔当年赶你下山,也替留衣担心,只是如今找到你还算容易,却让我去哪里寻找留衣呢?」
江上帆脑子里「轰」的一声,双手不自禁就紧握成拳头,简颜渊见他面色瞬间变的惨白一片,不由大惊道:「怎么了?难道……难道你知道留衣的下落,他……他可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江上帆垂下眼,良久才点了点头,涩声道:「留衣他……现在就在我的府里,只是……只是……他的确出了些事情。」
他说完,也不等简颜渊再问,就领着他来到了园子里。看到骨瘦如柴表情呆滞的苏留衣,简颜渊也惊呆了,直觉的就想大骂江上帆,但看到他一脸的痛苦表情,便不由得住了口,知道这其中定是有什么变故。
江上帆心中的悲苦无人可以诉说,恰巧此时有这么一个旧日同窗在此,忍不住便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诉说了一遍。
简颜渊叹了口气,轻声道:「恕我放肆,这件事本就是王爷不对。当日你是自愿挡在留衣身前,说自己是强迫他的,为什么?还不是怕他受了伤害吗?虽然留衣懦弱下竟然承认了,但他的确没有受到伤害,这也算是达成了你的心愿,你怎么可以就把这个当做他对你的背叛?你明知道他脆弱胆小,怎么还能设下那样一个圈套报复他呢?」
江上帆茫然看着他,半晌方喃喃道:「我如今也知道是我自己太混蛋,但是当日,也不知怎么的,竟然就如同钻进了牛角尖里一般。直到铸成大错,方知后悔,可如今,无论如何悔断肝肠,却也迟了。」
简颜渊见江上帆目中泪光闪烁,便知这段往事定是令他痛到了极点。也不忍心再苛责于他。沉吟了半晌方道:「不管如何,王爷还是带留衣去见见先生吧。留衣以前就最敬重先生,也许见了他,或者那么多的旧日同窗,刺激之下能够清醒也未可知。」
正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江上帆想起御医说过,以苏留衣此时状态,也许只有受到什么外力的刺激,方能清醒,清醒时方能谈解开心结之事。否则连思维都没有,何谈解开什么心结呢。
因此满口答应了简颜渊的请求。还亲自将这位昔日同窗送出大门。
第八章
转眼间半月过去,简颜渊所说的老先生七十寿诞的日子便到了。
一大清早,江上帆就起床梳洗,今日他特地请了假不上早朝。待整装完毕后就来到下人房,果然见苏留衣刚刚拿着扫帚要出门。
「留衣,今天带你去一个地方,不要去扫园子了。」江上帆温柔的对苏留衣道,心知他不会听话,因此强行夺下他手中的扫帚,半强迫的给他换上新衣服,梳洗装扮了一下,就带着他来到了早在府外候着的马车上。
苏留衣一直皱着眉头,显然不能理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只不过他争不过江上帆,因此直到坐上马车,他的眉头也没有展开。
「还记得江河书院教我们的那位先生吗?今天是他的七十大寿,我们要去给他老人家贺寿呢。」江上帆轻柔抚摸着苏留衣的头发,不自禁就忆起少年时的那些美好时光,心中又觉酸楚难当。
一路上,江上帆不停说着两人少年时代的那些趣事,只希望奇迹可以突然发生,苏留衣会突然的清醒过来,然而对方却始终都是呆呆的,一直来到简颜渊的府第外,他的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
江上帆叹了口气,拉起苏留衣的手迈步进门,感觉到对方似乎不太愿意,拼命往后退着,他就回过头去揽住爱人的肩膀,微笑道:「没事儿,别怕,有我在呢。」
苏留衣到底是没什么力气,因此最终还是被他拉了进去。简颜渊早亲自迎了出来,他身后也有好些人跟着,当中有些脸孔江上帆有点印象,也有的是根本不认识。
江上帆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他也不在意。免了众人的跪拜之礼,他便牵着苏留衣的手在简颜渊的引导下来到正厅中。
一位相貌清翟的老者,就端坐在红木椅的首位上,江上帆一眼就便认出来,那就是江河书院教了自己和苏留衣两年学业的老先生。
江上帆连忙拉着苏留衣走上前去,恭恭敬敬的给老先生磕头行礼,并奉上一对足有百两重的金寿桃作为贺礼。
老先生从椅子上站起来,揉了揉眼睛,似乎是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江上帆,喃喃道:「可是小江和留衣吗?快……快起来。」
江上帆从地上起身,心中无限感慨,他当日被赶出书院时,心中满满的全是仇恨,恨苏留衣绝情,恨先生无情。可是现在,那些恨却全部转化成无限敬意和悔意。
「先生,是我们,您的不肖学生来看你了。」
江上帆一语未完,眼泪已夺眶而出。忽觉苏留衣的手似乎轻轻颤抖了一下,转头看去,就见他木然的脸上,竟然流下两行清泪。
「留衣……」江上帆惊喜的叫了一声,可苏留衣并没有什么表情,或许他虽然受到一定震动,但那震动却不够深,所以还没刺激的他彻底清醒过来。
却见老先生拄着拐杖走下来,一直来到苏留衣的面前,伸出颤巍巍的双手去摸着他的脸,两行老泪也流出眼眶,哽咽道:「留衣,好孩子,你……你怎的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江上帆满心期待老先生可以让苏留衣清醒过来,却不料老先生和苏留衣说完话,立刻举起拐杖朝他打下来,一边怒叫道:「亏我教了你两年多,竟让你一点心胸礼仪都不懂,你只想着留衣背叛你,你怎么不想想,当初难道不是你自愿的吗?」
江上帆惭愧低下头,扑通一声重新跪下,任老先生的拐杖继续在身上乱打,此时那些以前的学生和客人都惊呆了,简颜渊冲上前来,抱住老先生的拐杖,叫苦连天道:「我的天啊,怎的脾气还是这样大?不是说好了今日不发脾气的吗?王爷,您快起来……」
简颜渊不等说完,就听江上帆沉声道:「简兄,放手,不要拦着先生,你让他打,他打的我身上越痛,我这心里……还好受一些。」
大厅里的窃窃议论声四起,简颜渊也不得不放了手,只见老先生又拿拐杖砸下去,一边哭骂道:「你当日走了,心中是恨也好,怒也罢,不管如何,你是坦荡荡的到外面闯世界去了,你可知留衣他受了多少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