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渐渐安定了下来。呼吸，也慢慢变得悠长而平稳。他睁着的眼，透着光，在这个深夜，他慢慢地勾起了唇角，笑着。

那个笑容，是快乐的，是真实的，是无忧无虑，属于不懂事的从前的。

于是，张淑敏发现，墨白变了。那个安静的被动的孩子，似乎在一夜之间，成长着。

他不再允许自己的逃避。

即使他的外表仍是那样瘦弱，可是看在眼中，却逐渐变得坚韧起来。

他会挡在自己的跟前，不让自己离开，会牵着自己的手，那掌心的温暖透过彼此相互传递着，像是要传递到心底。

墨白仍旧沉默，但是他在用他的眼睛在述说着他的坚持。他看着张淑敏，执拗的，不愿离开。

那双眼睛中，似乎能够看见那个孩子所有的不安与悲伤，让张淑敏沉溺在其中，渐渐地无法抛开那双始终抓住自己，与自己十指交扣，紧紧地颤抖着仿佛害怕自己松开的手。

这个男孩，让她感到固执不肯停息的慌乱的心跳的撞击，她知道这是不对的，这会让自己的痛更痛，在未来，自己的悔与恨，不会停歇，逐渐蔓延，直至将自己淹没。

可是她无法停止，那一种急躁的萌动，在墨白伸手握紧自己，在背后拥抱自己，将下巴靠在自己肩膀，那轻轻的呼吸环绕在身旁，在盈满悲伤的双眼紧闭着，安静的气息，淡淡的话语，“借我一分钟”——一分钟的牵手，一分钟的拥抱。请给我那一分钟的安慰。

日复一日，每一个一分钟，都变得那样珍惜，让张淑敏，缓缓伸手双手，静静转身，慢慢环上男孩的腰，将脸埋入那个并不厚实的胸膛，眼泪静静流淌下来，在没有人看见的时候。

不再拿背影对着他，张淑敏的转身，就像真正挽回了的爱。

那是一种妥协，对自己的感情的妥协。

无论，男孩的拥抱可以有多久，至少在这一分钟中，自己是他所需要的，所拥有的。即使，在将来，或许要为这一分钟的爱，而痛苦，也无所谓了。

每个女人，总在“爱”的面前，那样软弱无力，无法抗拒。

两人的拥抱总是缓慢又短暂，没有亲吻，只是那样牵着彼此的双手，在李振看不见的角落，悄悄扣着对方的手指，不放开。

墨白，不是看不见张淑敏的疼痛与挣扎，可是他已经无力去思考那么多，他只想好好把握住这一份似曾相识的温暖。偶尔脑海中闪过李振的脸庞，那硬朗的轮廓，深不见底的眼神，紧抿着的双唇。他认识了李振的冷漠，李振的温情，李振看着他的姿态，似乎早已从从前的高高在上，变得柔软而卑微，他抱着自己，让自己贴着他的心跳，像是将所有的感情暴露在自己眼前，让自己可以去肆意伤害。

他想看着李振冷漠的双眼中，透出疼痛，泛着无可奈何的愁苦。

那么敏感的墨白，怎么会不知道那个男人的感情早已变质。那一个个夜晚的亲吻与拥抱，那一次次在熟睡后悄悄的耳鬓厮磨，每一次男人的呼吸逐渐的平稳，那悄悄睁开的眼睛，看着黑暗，一次又一次地闪过的压抑的恨意，或许连墨白自己也不甚了解。

他隐约地凭借着男人的感情，愈发地肆无忌惮，他纵容自己的心，悄悄地伤害着男人，他以为他早已冷静地看着一切，其实他隐藏了自己的感情，让所有的爱与恨都成为了最压抑最深处的秘密，连他自己都无法解开那秘密的绸带。

墨白不相信爱，也不能相信爱，却愿意以爱为手段，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去伤害自己想伤害的人，去挽留想挽留的人。

李特在悄悄观察着。他既看见李振对墨白的心思，也发现了墨白与张淑敏之前的变化。

李振的心思太过明显。或者说，他已经不屑去隐藏他的想法了。对着墨白，他眼中的温情与狂热几乎毫不掩饰，他想要在自己与墨白的周围竖起一道屏障，将所有人隔离在两人的世界之外。他亲吻他，肆无忌惮，拥抱他，极尽温柔，每一次抚摸，都要考虑力度要多么轻柔，是否会弄疼他，每一次注视，都是包含恋慕以及疯狂。

李振看着李特的眼神，就像是看着地上的蟑螂，厌恶之深，都让李特感到心惊。从第一次进到这个家，第一次见到他的父亲墨白与这个名义上的爷爷，他就知道，李振对墨白怀有的绝不是父子亲情。

他故意与墨白亲近，坐在墨白的怀里，与之脸颊相互依靠，牵着墨白的手，软软地撒娇，除了是为了观察李振的反应，更重要的是，墨白眼神中的冷，让他这个重生的儿子，为他感到心疼。

前世他家庭和睦，父母疼爱，他糊涂的一辈子都在种种关爱下度过，即使最后遭到兄弟背叛，离开之前，也看到对方眼中满满的悔恨与伤痛。

他几乎没有感受到什么是伤害，在死之前，他还来不及为伤害感到疼痛，便来到了新的世界。

但是，看到墨白，他就能感到他的痛，他的伤心，他知道李振的爱，并不是墨白渴望的。其实，他比墨白更了解墨白。

墨白恨着李振，只是他自己都不知道。因为那种恨，是在对爱已经失去了信心后，才产生的，无可奈何，无法抑制的。

像是曾经将柔软的腹部献祭给了亲爱的人，却遭到无情伤害的小刺猬，只能无力地蜷缩起自己的身子，用满身的刺保护着自己，看似冷漠，实则是埋着头，在悲伤泪流。

再没有勇气去看眼前的人，再不相信眼前的人的一切宠溺与疼爱，爱，在心底成了一个讽刺的词语。

前世他至死没有回报父母的爱，李特便愿意此生好好长大，再不做那个糊涂的人，要用自己的身躯去保护墨白，给他想要的，为他抵挡他拒绝的。

或许是父子亲情，重生后感到格外寂寞的心，在墨白第一次抱住自己亲吻自己的时候，感到用力的颤动，就像是两颗同样孤寂的心，碰撞在一起。

他愿意挡在墨白的身前，为他守护一切。

他看着墨白与张淑敏牵着手，安静地坐在远处，玩着手中的玩具，心思飘得很远。他听见远处墨白低柔的声音传来，听着他每一次软弱地请求，对温暖的渴望，李特想，如果，这是他想要的……

爸爸，如果，这是你要的，你就会得到。

第十一章：午后的温暖

墨白与张淑敏的感情在李振看不到的地方渐渐升温，虽然他们彼此之间只有拥抱与牵手，再没有其他举动，但是这对于墨白来讲，这一切便是足够了的。

他并不想要对待张淑敏像对待恋人一般亲密无间，他只是想要，有人能够陪伴在他的身边，牵起他冰冷的手，用双手包裹着轻轻呼着气温暖它，又或者在一个人的夜晚，寂寥的时候，能够有人给他一个怀抱，不需要用力，他只是希望可以有个淡淡的香气盈在鼻息，有个轻轻的拥抱，给与他一点安慰。

他想要这样平淡的但是充满温馨的日子。

墨白，并不给与张淑敏什么，却从她那里得到了他所想要的。

周六的时候，李振因为公司的事情很早就离开家门了，墨白坐在沙发上，右手细长的手指按在黑色的电视遥控器上，显得格外白皙。

张淑敏坐在墨白的身边，静静倚靠在他的身边，细腻的手握着墨白的左手，相互笼罩着，成为一个紧密的整体，墨白可以感受到掌心微烫的温度，可以感受到手臂上传递过来的温暖。

这样的午后很安静，两个人就坐在电视前，睡着的李特，安静地伏在墨白的膝头，小脸微偏，粉嫩的嘴唇嘟着，有着说不出的可爱。这样的生活，似乎没什么需要思考的，不必去刻意争取，就拥有那样淡淡的快乐。

张淑敏望着男孩的侧脸。那张脸，说不上完美，可是却让人百看不厌。尖细的下巴，有些瘦弱的感觉，嘴角永远勾着相似的弧度，似乎充满愉悦，鼻子挺直鼻翼窄小，那样小巧，像是柔和却又有着可见的执着与坚毅，往上却望进一双黑色深沉的双眼之中，没有悲伤，没有快乐，似乎就那样波澜不惊，再没有什么情绪可以影响他。

可是，张淑敏却在这双眼中，看过无奈，看过孤单，看过悲戚得几乎要流泪的感情，虽然很淡，但是却有着那样浓烈的绝望，让她每看一次便心痛一次。

墨白的笑，不是快乐，像是泪水流不出来之后，只能就让自己维持着这样的笑容，告诉所有人，他很快乐。其实，他不快乐。

不由得握紧掌心里的那双手，墨白侧过脸庞，歪着脑袋，看着张淑敏。

淡声问着，“怎么了？”嘴角习惯性地向上勾起。

张淑敏说，“要不要跟我回家看看？”李振近日很忙，墨白没课的时候，经常忙到半夜才回来。

张淑敏家中有个孩子，才四岁，平日里都是送幼儿园，放学就让她的妈妈带着。

她想要让墨白了解自己，而不是，每天只靠着那短短的握手，维系着两人的感情。她想要走进墨白的心里，真正的。她想让墨白，知道自己的一切，相信自己会爱他，陪他，不会离开他，抛弃他。

墨白从未问过她任何事情，像是对她的一切私事都不感兴趣。可是，这样的他，却让张淑敏感觉到了冷漠，她能够感觉，墨白对她，并不是爱。

她像是一个替代品。

张淑敏能够感觉到，她不过是个墨白心里的替代品，不知道是谁，可是越是靠近，心便越冷，她爱墨白，在乎他。

所以，她要墨白，接收真正的她。

“下午陪我去一个地方，好吗？”张淑敏望着墨白的眼睛，想要看尽那双黝黑双眸之中，想要看到他心里的秘密，也想要让他看清自己的渴望，自己的全心全意。

张淑敏带着墨白去的地方是一所很普通的幼儿园，占地面积窄小，透过微微陈旧的墙面，可以看见庭院里简陋的儿童游乐设施。里面偶尔有一些孩童在嬉戏打闹，透过墙体传出阵阵笑声，很清脆，很天真。

墨白的另一只手牵着小小的李特。

幼儿园门口站着许多家长，打扮多是穿着过时而简单的服装，头发整齐却毫无花样地抓在脑后，如果是男的，便剪着短短的平头，穿着廉价的休闲衣，带着爽朗的笑容。家长们相互攀谈着，说着自己的孩子，或称赞，或批评，总带着谦虚又抑制不住的自豪。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那笑容里面有深深的满足。他们分享着彼此孩子的趣事，是那样平和又充满温柔。

墨白被张淑敏拉着，他沉默地看着这样一群人，心底像是有道被缝合的伤口，就这样硬生生地再次撕裂开了，他的受伤袒露在阳光下，让他那样疼痛。

有种冰冷，逐渐蔓延全身，他低垂着脸，毫无表情。

张淑敏担心地看着身边的男孩，用力握着他慢慢变得冰冷而麻木的手，摩挲着他的每根指头，轻轻拢起他的手，呼着气，只盼着能够重新柔软温暖起来。

张淑敏拉过墨白，站在人群里，李特站在墨白身边，歪着头，似乎思考着什么，眼神泛着一点心疼，随即紧紧抱着墨白的手臂，似乎想要给力量。

人们热情地与他们攀谈。

他们问张淑敏，“带着弟弟来接孩子啊？”眼神中的好奇，并不让人感到不快与尴尬，又一直瞄向站在一旁的李特。“这也是你孩子吗？”

张淑敏看了一眼墨白，坚定地摇了摇头，咧开的笑容，满足又自豪，“我恋人。我们一起来接孩子，这个也是我们的孩子。”

她感觉到墨白的身体在一瞬间的僵硬，不是每个人都是那样的尖锐无情，张淑敏相信着，大部分人都是充满包容和善良的。

旁边问她的大婶，似乎尴尬了一下，又笑开了，充满善意地打趣着，“找到这样一个好看又年轻的小伙子真不错。这孩子也可爱的得紧。妹子，你最多也就二十三、四吧，咋就有了两个孩子，还这般讨人喜爱，看那小脸。”

张淑敏并没有回答，只是抿了抿唇，笑着，握着墨白的手，充满快乐。

其实张淑敏已经三十了，但并不显老，她向来不爱化妆，平时也注重保养，皮肤白皙又细腻，脸小巧又讨喜，嵌着一双大大的水润的杏眼，又爱笑脸迎人，若不是这里的孩子都已经3、4岁大小了，恐怕说她是二十二岁都有人相信。

没有人想到这对站在众人之间安静的恋人，足足相差12岁。

墨白的手指微微抽动着，后又突然反手握住张淑敏。他抬着头，有滴冷汗从额际花落，渐渐碎在阳光下，泛着光芒。他睁大了双眼，看着不远处的铁门，紧闭着的门可以看见里面排着队伍慢慢向外移动的儿童队伍。

每一个稚嫩的脸上都泛着那样真挚的愉快，每一张白皙的脸庞上都泛着淡淡的粉色，有着说不出的幸福与温馨的味道从笑着眯起的眼缝中悄悄地偷溜出来。

他可以听见每一声快乐的“妈妈”或者甜蜜的“爸爸”，他看着奔跑的孩童们越过已经打开的大门，来到父母的身边，那一双双稚嫩的小手，牵起那一双大掌，十指紧扣，似乎不离不弃。

张淑敏看到了自己的孩子，笑着抱起孩子，狠狠转了个圈。她太忙了，已经有段日子没有看见自己的孩子了，实在是想念。

墨白看着张淑敏拥着年幼的孩子，亲吻他的脸庞，连声喊着“宝贝”，那一抱，似乎再也不想松开手，充满了想念与爱。

李特仰头，看着面色苍白的墨白。墨白的双眼低垂，望向那对蹲着甜腻的母子，睫毛长长地覆盖下来，让人看不清神色，嘴唇似乎被冻紫了，上唇挤压着下唇，有着一股寒意与尖刻的痛意。

“爸爸。”李特轻轻叫着。拉着自己的父亲蹲在身子，伸出短小的手臂，用力环绕着墨白的脖颈，将脸颊与墨白的脸颊紧密地贴着。

“爸爸”，李特不停地唤着，像是无声的安慰，他能感受墨白的手慢慢换上自己腰，带着寒冷与颤抖。

这样一对母子，这样一对父子，在这个午后，各自拥抱着。不再看彼此一眼，这一切的一切，景色那般美好，在冬季中守着各自的温暖，他们的爱好像成了宇宙中穿梭而过的飞船，行驶着相交的轨道，在短短的相互交错后，告别交颈的温暖，便驶向各自的方向，再没有拥抱在一起的可能。

无论多不舍，无论多想拥有，一切都不会改变。

现在，还未离开，未来，却注定分离。

下午的阳光，笼罩着他们，四人的身影交错着，却无法融为一体。这样的温暖，不过是一种夕阳西下的错觉，无论有多眷恋，都只是惘然。

第十二章：回家的灯熄了

墨白抱起李特，跟在张淑敏的身后慢慢走着。张淑敏一手牵着孩子，另一只手想要去够墨白，可是那孩子颠颠地拼命往旁边跑，让她不得不放开牵着墨白的那只手。

西斜的暖阳印出长长的四条身影，远远看着，就像共同出游的一家人。

墨白带着李特，跟着张淑敏回家。

那是一个小小的两居室，一般只住着张淑敏的妈妈和张淑敏的孩子，现在多了三个人，显得拥挤不堪。

张妈妈看见墨白有些局促，两只习惯操劳在冬日里有些肿胀发红的手交错握着，咧着嘴有些紧张地冲着他们笑着。

她看得出这一大一小的两个男孩与她们不是一种人，大的面容俊秀，虽然脸上挂着微笑，却显得礼貌而冷淡，衣着简单，但是看得出每一件都是别人为之细心准备的高档货。而被他抱在怀中的小孩，本来冲着大的笑得甜腻的笑脸，一转眼望过来的眼神竟然让人有些发凉，她想要友好地对他招呼一下，可是小男孩却转过脸，将整张笑脸都埋进了另一个人的脖颈之间。

一眼看过去，便是好人家的孩子。

在生活中琢磨打滚求生活这么几十年，张妈妈自有一套辨别人的方法。别看她唯唯诺诺，那也是看出这两个孩子的身份不简单。

张淑敏让墨白和李特在沙发上坐好，便转身进了旁边的小厨房里忙乎起来。张妈妈带着张淑敏的孩子进了房间，将空间空出来，省得那般拥挤。

墨白摸着身下有些粗糙的灰色粗麻沙发，上面的花样并不细致，看得出这套小小的沙发便宜得很，但搭配身前的棕色小沙发桌，与桌上摆着的小花瓶，却显出一份淡淡的温馨之感。花瓶里插着两三只花朵，是刚刚经过的路上偶然绽放的冬花，给了这个小小的客厅，一种细腻的温暖，看得出主人对这个家的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