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对自己所预测的事,他都带着看戏的心在等着,可唯独对他,头一次希望别成真。
望着他再次显现在脸上的难受的神情,任如夏心蓦地一紧,直觉地将收进怀里的书再次拿出,二话不说地放入他手中。
「我的行事作风外人众所皆知,喜好什么,厌恶什么从不掩饰,就算要斗垮一个人,也一定公开昭告天下,同样的,对于你的才能我同样公开钦佩,绝不遮遮掩掩,你的书,是我放话非买不可,才能顺利买到,我不在意外人对我投以何种眼光,会提出让你撰写书本的话,纯粹是我不愿你放弃一手的好能力,我希望你再写绘出令我陶醉的流畅笔法与图画,这就是我的期望。」他不怕让人知道他的期待,只是从未刻意去说,所以没人知道他也在等待他撰写的书再出现,只是没想到,等到的是个料想不到的结果。
苏若白愣愣地看着他,内心因他的话而悸动着,也因他的话而起了极大的波澜。
不放弃……他真要靠着他重新开始吗?靠着与自己竞争好几年的人?
低头看着手上的书,除了不停涌现的回忆,他似乎不再这么抗拒他的提议了。
是因为他还想着有天能再重操旧业?但……他早逼自己放弃了,也想过就算要开始,也得从轩香书坊开始……
「你想过夺回书坊吗?」任如夏忽地问道,俊颜上是依旧温和的笑,可内心已有了另一个决定。
他在怔了怔,哑声道:「夺、夺回?」都签了给予契约了,他要如何抢回来?
任如夏淡淡一笑,眼底闪过一抹狡黠。「是啊,把苏家的家业再夺回。」手段固然卑鄙了点,但这不也是所谓的经商之道?
从哪失败,就得从哪开始,他不介意替他当坏人,只要他愿意,夺回轩香书坊就只是早晚的事了。
苏若白呆愣地看着他,脑袋空白成一片,无法做任何思考。
夺回……他还有机会拿回原本属于他的一切?包括爹留给他的书坊?
「你愿意吗?」任如夏柔声再问,一把握住他拿书的手。「如果这本书能让你点头答应,我不介意把这本书送给你。」
他顿时一怔,蓦地抬头看他,眼里尽是对他的惊诧。
这……这会不会变化太快了?他不是很不舍得这本书吗?
任如夏将他的讶异尽收眼底,轻笑声后再道:「只要能让你再次动笔,割舍掉一点点的心头肉我可是乐意的很。」以一本书换取他日后无数的书,比什么都来得划算。
苏若白再看了看他,紧握在手里的书像发烫的东西不停在烧灼着自己的手心,也烧着他的心,让他既沉痛,更像被点燃他刻意忘却的事物。
天知道他为了逼自己忘记,耗尽了多少的痛苦与挣扎。他自小就爱练写练画,十几岁就开始帮忙爹亲打理着书坊的一切,更学着如何雕刻自己所绘制和写出的图文,这几乎是他的命了,现在,要他把放弃的一切再拾回,可若到最后,当他发现自己无法再夺回轩香书坊,也无法另筑门户与轩香书坊对抗,届时该如何是好?
总不好要他再次放弃吧?他承受不了的。
抽回被握住的手,他深吸口气,平息因那些话而慌乱的情绪,淡声道:「承蒙你看得起,但你知道的,我不可能帮渊庆书坊写书,目前更没自立门户的能力,所以你的提议,对我来说怕是不可行。」拒绝提议的他,有着想把书还回去的念头,但就在他试着伸手时,却发现自己的手正紧抓着书不放。
原来……他忘不掉这些事……完全无法这些视作第二生命的职责给忘却。
「没什么不可行,钱的部分我来负责,你无需担心,也不用渊庆书坊的名义写书。」任如夏耸肩淡笑道,对他的态度软化满心期待。
闻言,苏若白眉头皱了皱。「不用渊庆书坊?那要如何出书?」
「用我们两的名义,我出钱,你出力,咱们五五分帐,谁不在谁底下,同是书坊的老板。」
「……」意思是,以合作的名义开立新书坊?
这、这不等于要他和昔日对手合作?
「就当是一切重头开始的起点。」任如夏笑道,往前跨一步,将脸凑近他。「我说过,希望我们的关系能重新开始,不再有抗拒和厌恶,至少,你别再排斥我,我很希望能与你有进一步关系呢。」
「……」他面皮不自觉抽了抽。
进一步……没人会这么形容合作关系吧?
不过……他真的有点心动了……只出力,谁不在谁之上……
俊眸里,再度燃起沉寂半年的冲劲。「合作不是问题,只是……会有夺回书坊的机会吗?」
「有。」任如夏自信满满道:「小小雕刻师要想和我斗还早得很,你放心,轩香书坊我一定帮你讨回。」
十七
他后悔了,彻彻底底的后悔了三天前答应的事。
人前脚一走,他想了没一会儿,就有了后悔念头。
怎么想,这种事都不该发生在他身上才对,至少从未想过和他会有合作的一天,甚至能说,连对谈都不可能,又怎会进一步到合作呢?
可很不巧的,这件事确实发生了,而且他不太有记忆自己怎会答应这种事,就因为他把自己辛苦做成的书给了自己,所以他才糊里糊涂地答应?
虽然他不断在后悔着,也猜想着外界在得知他们两合作时会做何反应,说出的话就已无法再改变,只好硬着头皮继续下去了。
不过,成立新书坊,也算是和轩香书坊竞争吧?
对于这件事,他还需要时间来适应和接受,等过段时间,他应该就能不去在意了。
庆轩书坊,他们两共同合作的书坊新名。他不知任如夏怎会想到使用这名字,只知道他在告诉自己时,神情显得极为喜悦,还不停说着总算等到自己再次写书了。
再次吗?也是,他压根没想过会有在写的机会,至少他一度绝望到再碰书的东西。
对书坊来说,写绘简单,雕刻也非难事,但要找到好的书本来写,那可就不事件容易的事。他虽不懂任如夏如何挑取书本,但至少他所选择的,是现今最多人会注意的,这对新书坊来说比什么都还重要。
他转着头,再次环顾四周围,这犹如别院的地方不算小,前方宽阔的房间是他日后写书雕刻的地方,是任如夏刻意替他安排的,工作房旁还隔着几间小房间,据说是日后用来放置书的地方。
竖立在左右两边的房子看来也都不小,左边是雕刻房,将他所写出来的文字和图画一一雕在木板上,右边是印刷房,将雕好的文字木板拿来此印刷,顺道做最后的加工。
所有工作的地方都设置在中庭,最前方的大厅则用来接待用,最让人讶异的,是如此大的地方只花了三天的时间就已备妥,到底任如夏是花了多少钱才弄来这个地方?
就算有现成的屋子可用,但要备妥所有该有的场所和工具,肯定得耗费不少人力吧?
这发现,令他除了再次感到后悔之外,也有一丝难掩的兴奋。
他真的,要重新开始写书的工作了。
嘴角不自觉扬起,他像克制不般开始想像着以后的一切,想着他能再次沉浸在书画中,以及看见书本完成时那种喜悦与成就感,他都能再次重拾那种感觉。
「爹爹。」在前方大厅等待好一段时间的苏元安,在发现自己有些倦意后,决定来到爹亲的身旁陪他一块监工。
有东西看比较不容易睡着,他真心的这么认为着。
闻声,苏若白低头看向他,只消一眼就看出他正强忍着睡意。
嘴角扬起慈爱的笑容,他弯下腰,一把抱起娇小的苏安元,柔声道:「爹还得在这待上一段时间,你就靠在爹的肩上睡觉吧。」
苏元安眨眨明亮的大眼,小手环住他颈项,就要如他所说地靠在他身上入睡。
书坊内所有的一切都将备妥,仅剩下少数的人在四周走动,搬运需要的物品入屋,苏若白就站在这看着剩下的工作完成。
其实,他无需特地来此,但因内心多少有些期待,遂想在完成前特地来此看看,顺便想着还有没有反悔的机会。
不过,想归想,书坊将近完成,他也不可能在这种时候说出后悔的话。
四处观看的同时,他双手紧紧抱住怀里的苏元安,只见他用着头轻轻地蹭着自己一下,便要闭上眼小睡。
「你真的来了。」身后蓦地传来声响。
苏若白一愣,昏昏欲睡的苏元安也在瞬间清醒,父子俩同持睁大双眼看向后方来人。
「我来之前去了你家一趟,发现没人在,就想着你会不会来到这,果然。」看了一大一小的人儿一眼,视线最后落在大的人身上。
一对上那张带着朝气的俊秀面容,任如夏嘴角再上扬,笑得极为开朗。「我还想着你会不会来呢,看来你跟我一样,都在等着这时候。」
「谁说我在等了?」苏若白逞强道,开始想着他是不是已经猜透了自己。
闻言,他又笑了笑。「是,你没说,是我自己在等,我巴不得庆轩书坊早点完成。」
「……」庆轩……他不是真要用这名字吧?
一听就知道是将两个书坊的名字凑合起来的,摆明着让人知道这是他们共同合作的书坊。
他暗忖着,没道出口。
任如夏笑看着他一会儿,眼一转,落在被抱着的小娃儿身上。「小安,陪任叔叔出去走走好吗?」
苏元安愣愣地看着他未答话;苏若白眉头一皱,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你要带我儿子去哪?」
「别担心,我就在这附近晃晃,在这段时间里,平一会和你商讨书册的事。」一顿,侧过身往后一探,杜平一与他儿子就站在不远处。
苏若白顺着他的视线往后看去,在对上后方的人,面容上未有太多的变化。
对于他的出现,他似乎不太讶异,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书坊成立,除了砸钱之外,还得有熟手从旁协助才行。
他早想到任如夏会从渊庆书坊里调几个人过来,只是没想到会直接找上杜平一。
十八
看了后方的人一眼,苏若白面色淡然道:「谈论书册,也不需要刻意带走小安。」
「不是刻意,是我闲得发慌,想让小安陪我四处晃晃。」深深凝视着他,任如夏脸上笑容依旧。「我善于经营你是知道的,懂得看人,处理大事与接洽所有书商都由我来一手负责,所以相对的,书坊内的事物就由杜平一来替我分担处理。我知道你以往都自己来,但我想,有他从旁协助你,应该能让你更快上手才是。」
从旁协助,是担心他荒废半年,生疏了吗?
苏若白目光淡然地看了他一眼,别过视线,继续看着前方不停来回忙碌的人,神色未有太大变化。
他想,他是不介意由杜平一来帮自己,只是他还在适应这件事,还在努力让自己不去想曾有的竞争关系。
不解为何提出合作关系的杜平一在看见人的刹那间,复杂的情绪顿时涌上心头。
以商场上利益来说,能用渊庆书坊名义出书是最好了,但却因他有所顾忌,得另外开个新书坊,对身为协助管理者的他,自是无法谅解这件事,且无法理解为何任如夏会答应这件事。
仅靠两人在商场上的名气,书商们会接受吗?
对此他一点都不乐观,甚至还有点为此在埋怨苏若白。既然顾忌,就别答应合作的事,若经营不善,这些损失他能承担吗?
在来的路上,他不断在想着这件事,直到入屋后看见人的那一刻,意外地让他沧桑的模样给激起内心复杂的情绪。
被内贼夺走所有的一切,想必没人能接受这样的事,可他熬过来了,抛去以前所有的一切重新开始,只为了将儿子健康养大。
看得出,他几乎把他儿子当成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只要儿子好,他过得再苦再累都毫无怨言,绝对二话不说地默默苦做下去,对上这样的人,他又怎忍心继续反对下去?
不只无法再反对,反而还有了想帮助他的心。
「是因为同理心吗?」杜平一在嘴边嘀咕了句,扬起嘴角,露出抹客气地笑,朝两人缓慢走近。
他同样死了妻子,同样得独自一人把儿子养大,只是不像他过得这么苦罢了。
看在这点份上,就当是帮助他重新站起吧。
跟着他来到此处的杜少惟一见苏元安在此,立即在脸上展露喜悦的笑颜,连走带跑地先行来到任如夏身旁,抬起小小的头仰望着被抱在怀里的他,眼里满是对他的思念。
「今天就能备妥一切,不过用不着急着今天开工,明天在开始吧。」任如夏忽地说道,双眼始终看着若有所思的苏若白。
闻言,来到他身旁的杜平一不悦地瞪视他。「明天开始,那今天找我来做什么?」
「让你们互相认识啊。」他笑着耸了耸肩,道:「你不也想看看这地方?」后面的话,他跳过没说出。
早知道他对合作的事极为不赞同,与其苦口婆心说服他,倒不如让他亲眼看看苏若白的能力,等到见识过后,肯定不会再有反对的时候。
苏若白不语地看着两人,不难看出两人间存在的默契,以及深厚的互信。
有个犹如好友的得力助手在旁帮忙,难怪渊庆书坊能以极快的速度成长扩展。
两人以眼神交流着,传达彼此内心的话,苏若白别过头不再看其中一人,心不在焉地想着其他的事。
不见他再有其他意见,任如夏再把注意力放在被人抱在怀里的小娃儿,笑眯眯地道:「小安,陪任叔叔出去逛逛吧?任叔叔带你去吃好吃的东西,就吃上回吃到得蒸甜糕,好不好?」
渐渐没了睡意得苏元安睁大眼看他,听着他说的食物,小脸不争气地泛红。
苏若白不悦地瞪了他一眼,直觉抱着儿子退后一步。「你这是在诱拐我儿子吗?」
「能诱拐吗?」他笑问,俊眸对上他,脸上的笑加深许多。「拐走你儿子还能顺道拐走你,挺好的是不?」只可惜他防心一向极重,要他点头答应写书就不知耗了多少心神,更别提真的拐走他。
苏若白眯眼再瞪了瞪他,真不知该说已开始习惯他不正经的语言,还是认定他话中有话?
不过,对于他说得互相认识倒没什么太大意见。总是要彼此熟识的,不然日后该如何共事下去?
沉默半刻,他撇撇嘴,允诺地叮咛道:「快午时了,你别让他吃太多东西,会吃不下午膳的。」
「不会、不会。」任如夏一笑后,伸手将苏元安抱入自己的怀里,略带安抚地柔声道:「你别担心,我们去去就回。」
「嗯。」
目送着两小一大的身影离开,杜平一就站在他身旁看着,对于自己的儿子跟着离开似乎没太多想问的话。
待人走远,两人的视线再次对上后,杜平一从怀里拿出一本手写稿递给他。
「就从这本开始吧。」
※※※
离开大宅院,主动说要带着孩子外出的任如夏,在心里打着的却是另外的主意。
他问过两次,都问不出苏家曾经发生的事,也问不出那名雕刻师是在什么方法底下夺走家产与家业,若真想知道所有的事,就只剩下询问两岁的苏元安。
找孩子问出真相可不是他笨,而是他看出苏元安可能得知真相,才想到利用这方法。
既然答应过替他抢回轩香书坊,那势必得知道对方用的是何种方法来抢夺,等一切都明了了,夺回书坊就只剩下时间的问题。
抱着苏元安走了好一会儿的路,不在意脚边还跟着小家伙的他,由着他抓住自己的衣摆,道:「小安,你娘是怎么死的?」
十九
闻言,苏元安睁着眼愣愣看着他,与他预期中的反应相同,但又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他问了不该问的话了吗?
纵然只是个两岁的小孩,但那次的冷静回应,让他有了一探究竟的念头产生,想知道为何父子俩对于妻子兼娘亲的死能如此不在意,就像是生命中不曾出现过这个人,急着摆脱任何关系。
他研判,苏若白会有此反应肯定是他与他妻子间发生了什么事,才导致现在的剧烈反抗,但苏元安的相同平静,就让他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