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轻尘之杯酒 上——土豆猫
土豆猫  发于:2013年1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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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后,曲放忧收敛心思,将内力缓慢而又平稳地灌进剑自鸣的身体。

曲放忧的内力,温暖、柔和、强劲、深厚,极适合助人。

剑自鸣相信不会有人修炼和他相同的内功。如果挺得过去,就问一问他为什么炼就这样的内力吧。毕竟这力量太温柔,不足够强大的话根本无法制敌。

虽然看起来颇恐怖,但剑自鸣此刻并不难捱。身体不痛不痒不酸不麻,只是……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而已。剑自鸣觉得这比痛苦来得新奇,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感觉不到肺在呼吸,感觉不到曲放忧压在自己身上的手,甚至连他输入的内力都感觉不到。

剑自鸣忽而觉得:就这样死了怕也感受不到痛苦,那么,生和死的界限难免要模糊了。怎么办呢?

剑自鸣紧紧盯着曲放忧,连眼都舍不得眨。确定看得到曲放忧、确定看到的曲放忧是真实鲜活的,便相当于确定自己活着。

天色暗起来的时候,剑自鸣身上的银针开始变黑。曲放忧感觉到手下的心脏隔着菲薄的胸壁疯狂跳动。转瞬间,剑自鸣周身的青色退去,肌肉一条一条自皮下凸现,痉挛的指尖深深嵌入床板。

曲放忧尚不及反应,便听到几点细微的破空声。然后,曲放忧才发现:封住剑自鸣穴道的银针已被震离他的身体、没入墙壁。

随着针的离体,细小的针孔中喷出黑色的血液。其中几滴溅到曲放忧皮肤上,立即腐蚀出一个小血坑。

糟糕!曲放忧发现剑自鸣的肌肉不停地收缩,在皮下形成诡异的隆起。照这样下去,怕是会把肌腱挣裂、骨骼扯断。他顾不得皮肉疼痛,右手仍贴在剑自鸣胸前,尽力护住心脉,左手并指,凝力,飞快地以内力代针封住剑自鸣的穴道。

穴道一封,喷血立止。片刻之后,痉挛的肌肉平复下去。曲放忧这才发现:剑自鸣闭上了眼睛。他惊出一身冷汗。

如果全身每一寸皮肤每一条肌肉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那么能昏过去实在很幸运。比这更幸运的,是闭上眼睛之后还能够睁开。

剑自鸣因为不能确定,所以不敢阖眼。疼痛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全身的时候,他只觉得亲切熟悉。剑自鸣对忍痛极有心得。可是,这一次,肌肉收缩得过于猛烈了,似乎要将体内所有的气体和血液都挤压出去。

带着剧毒的血灼伤了曲放忧的皮肤。曲放忧居然没有因此放手。剑自鸣从不认为曲放忧是个高尚无私的人,也不认为他可以为自己冒任何危险,所以,剑自鸣觉得他至少应该先把伤口的污血洗净,置于自己会不会因此送命——这不是曲放忧该担心的问题。

因而,当曲放忧以劲气代替银针封住剑自鸣的穴道时,剑自鸣只觉得难以置信。紧接着,肌肉松弛下来,血液继续流淌,气体涌入,紧绷的神经略一放松,黑暗铺天盖地袭来,剑自鸣防备不及——意识中断了。

黑,除了黑还是黑。

一个男人在黑黯中柔声问:“叫‘剑自鸣’好么?”

一个女人冷冷地回应道:“你的孩子,你随便。”

“秋红,你何以至此?”

“我必须活着,而且要保证我可以继续活下去。至于其他,你问你自己。如果你找不到答案,不要指望我告诉你。”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呢?剑自鸣觉得冷,好似夹杂着雪花的寒风透过皮肉直接搔刮骨髓的感觉。剑自鸣很怕冷。莫秋红曾把他独自丢在房间,侍女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冻僵了。那时,剑殇大发雷霆,再不准莫秋红碰他的孩子,尽管那也是她的孩子。

叶飘影走的时候也是冬季,呼出的气体带着白色的雾。没有人阻挠她,大家都默契地无视她的离开,只有他傻傻地追出去送行。

叶飘影对他极和蔼。她把自己的孩子挪到左臂弯里,腾出右手来摸他的头。她的手冰冰凉——习武的人不该如此的,她应当极为伤心,却仍挤得出笑容。她对他说:“回去吧,小鸣儿,这么冷的天,会冻伤了你。”

叶姨,你走了,又会有几个人真地关心我会不会冻伤?——不,不能这么想。剑自鸣刻意纠正以往的意识。只要活着……只要活着,总会遇到一些不错的人,只要努力,便会得到他们的关心,足够努力的话,还会有人喜欢……突然间,“喜欢”这个词炙痛了剑自鸣的意识。

曾经,濒死之际,有个女孩子在哭。季悠潋,悠涟,小悠……

剑自鸣感觉到身旁的热度——有人在,除此之外是疯狂的疼痛和疲惫。如果就此放开意识,就再也不会痛了。可是,可是……

那时候她是那样的痛苦和绝望,他差点止不住她自刎的剑。即便如此,血还是从被割破的脖子上涌出来。她却完全没有意识到,在那样刺目的殷红色的衬托下,悬着泪水,全心全意地微笑。

——如果他晚一点醒来,她就已经不在了。

身边的温暖极为熟悉,剑自鸣拼命催促自己:快一点,再快一点……即便回不到十年前,早点让她知道自己还活着,能让她少多少担心呢?

还有很多话没有对她说。她一向喜欢看他示弱。所以,再多让她高兴一点,说一点什么——

“……悠,小悠……说点什么,我,难受……”

禁锢住他的怀抱蓦地一紧。剑自鸣这才意识到自己正被抱着。高亢的情绪立刻冷却——悠涟不可能这样抱着他。紧接着,他感觉到充斥于四肢百骸的暖流。

曲放忧。

连这都忘了。这次的毒好厉害。

剑自鸣自嘲地牵动嘴角,却未能如愿。好在曲放忧紧抱着他,两人的胸口紧贴在一起,他的头靠着他的肩,彼此看不到表情。

剑自鸣在心中默念:放忧很好,放忧很好……忽而想到谢豫曾问过:你找曲放忧,是真的喜欢,还是要给悠涟一个交待?

剑自鸣曾自问,若那时悠涟已然自尽,自己会不会为她死?答案是——不。她的感情,他担不起受不住,所以,必须舍弃。至于曲放忧……

“我……没什么值得夸耀的好事说给你听……”

曲放忧清澈醇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剑自鸣定下心神倾听。尽管难受得想要发狂,但有什么事情可干总要好些。

曲放忧好似知道他的意图,缓缓地说:“……师傅觉得内功会影响拿刀剑的感觉,所以要我们先把招式演练纯熟再练内功。我比小师妹早三年上雪山,眼看着她像我先前,冻得整夜睡不着觉。师傅和叶女侠都不是会关照人的人。小师妹也就只能和我亲近。她冷,我抱着她,一起打哆嗦。”

“那天,大概是入冬后吧,我们吵了架。然后我就找不到她了。我猜她去了山下的小镇。师傅和叶女侠不到吃饭不会找人。我想在晚饭前找回她,瞒过去。”

“结果,镇子上找遍了,都找不到人。我猜小师妹可能已经回去了。天黑了,我不敢自己回去,就还在镇子上晃荡。饿着肚子熬夜,很冷。我为了不冻死,不停地跑。”

“终于熬到天亮,我也找着小师妹了。她窝在一个避风的小角落里,睡得很香。那里有好些猫,黑的、白的、黄的、花的,我才知道那镇子上有这么多猫。它们团着身子靠着小师妹,瞪我。”

“我突然就觉得自己连那些猫都不赶,至少我没见她睡这么香。那铁定是不冷。”

“之后我就想:练武一定要有所收益才行。师傅说我娘不想我练武,但他见我喜欢刀,舍不得不教我。可是,小师妹喜欢刀更胜于剑,他却不肯教。所以我跟师傅说,我要练一门会很暖和的内功,把山上的雪都化掉。然后我学刀,小师妹学剑,然后她教我我教她,就什么都会了。”

“结果还是我亏了。小师妹什么都弄不明白,师傅嫌麻烦,就着我的话,教会了我,要我教她,中间什么都不管。呐,你想学叶女侠的‘千岳飘影’吗?我可以教你,不过要你好起来才行。”

曲放忧的内力非常温暖,他的体温、声音,以及他说的事情,都温暖而且美好。剑自鸣感受到那份美好,很努力地对他说:“不用……放忧,这次我也喝了酒,你要不要抱抱我?”他听到曲放忧在耳边笑:“我不正抱着你么?”——揶揄中带着一点点宠腻,很容易令人沉醉——“呐,能想到这些说明你好多了。那就睡一睡,歇歇。我在这里,就算只为了小师妹,也不会让你死的。”

剑自鸣这才发现已经熬过了最为难受的时刻,疲惫立刻压倒了痛苦。他决定听曲放忧的建议,小睡一下,不料一闭上眼睛就睡沉了。

剑自鸣醒来之前就感到了在周身运转的充沛鲜活的热度,想到它不会因清醒而消失,便睁开了眼睛。

曲放忧把他抱得很牢,感到他的活动才知道他醒了。“怎么样?”他问他。

“什么时候了?”

“快黑天了。倚红已经给你解了毒。”曲放忧的声音有些沉。剑自鸣打断他,说:“你睡一下。我现在很好。”

“真的?”

“不骗你。”

剑自鸣的话音刚落,曲放忧的身体已经沉了下去。一靠上床面,他就发出轻微的鼾声,显然是累得狠了。

剑自鸣想摸一摸他的脸,抬起手又放下了。“谢谢。”他小声说。如果可能,真想把你锁在身边。

曲放忧或许被他的声音惊动了,伸出胳膊抱住他的腰。

剑自鸣一惊,仿佛有什么坍塌的声音自心底传出来。他以为曲放忧足够潇洒,所以,他们的僵持总要他来妥协,所有的进展也都要他先提出要求。结果,他还是低估了他。曲放忧想拿就拿想放就放,绝不会纠结。

剑自鸣小心查看曲放忧的胳膊,见伤口都已处理妥当,才放下心。

过不多久,翠袖进来,发现剑自鸣醒了,立即笑开了眼。“公子,臧青弦上午就在外边等……”她话未说完,就拔出腰间的剑,转身疾砍。

铮!

剑的去势被截。截住它的人退了半步,主动收起武器。

“青弦,我说过,秋水居不得擅闯。”剑自鸣轻声道。他随即起身,随便拉件外衣穿上,走到屋外。翠袖也跟着退出来,随手关上门。

臧青弦已看清屋内的情形,知道他不想吵了曲放忧,便放轻声音,解释:“属下担心……”

“没什么好担心的。”剑自鸣说。

“……可是……”臧青弦欲言又止。剑自鸣忽然明白他的担忧,便对他说:“他是谁,我又是谁?没什么好吃醋的。谢豫去见悠涟了?”

臧青弦点头。

剑自鸣努力笑了笑:“我连她都可以放手。”

臧青弦蓦地变了脸色,道:“您不是……”

“我喜欢她。这么些年,我终于敢承认我喜欢她。不过还是不能让她知道。你告诉谢豫,如果他让悠涟不快活,我会让他一辈子不得安宁。”

臧青弦点头应下,然后问:“那两个人怎么处理?”

“看好徐鉴,盯紧杨宏远。”剑自鸣说罢,见臧青弦面露疑惑,解释道:“但凡是习武的人,报仇的时候挥刀乱砍总比下毒来得爽快,下毒失败时尤其如此。徐鉴不动兵刃,看来杀死程一闪并不是他的底线。这个人还用得,只是要多留心些。至于杨宏远……现在杀他未免让人心寒,还是等他再做点什么出来吧。他闲不住。”

“是。”

剑自鸣紧了紧领口。衣服穿得不够厚实,在外边呆久了总还是有些冷。他见臧青弦仍没有离开的意思,便问:“还有什么事?”

臧青弦迟疑片刻,从怀中掏出玉瓶,递给剑自鸣,说:“谢豫说你还要这个东西……”

剑自鸣接过瓶子,微微一笑,说:“我的东西,丢了就丢了。但已经送了人的,就算他不要也得取回来。青弦,你不是真想杀他还好,不然,就要避得仔细些。他功力比你深厚,反应也快,下手够狠,你赢不了他,没必要搭上命。”

“可是……”臧青弦咬唇思索片,终于按捺不住,问出口:“他的武功,并无特别之处……”

“他总能让那些世家子弟在重伤之前认输,这难道不是本事?而且,能用平凡无奇的招式胜过别人的看家本领,得有怎样的修为见地?——很多事,即便亲眼所见仍做不得准。青弦,有件事你一直想问,也一直开不了口。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答案——不是,都不是。我喜欢谁由我自己决定。能改变它的也只有我。你明白了吗?”

臧青弦的脸色已然惨白。他确实一直想问:为什么我不行?因为我是你的下属?因为我能力不及,还是因为任苍澜?只要有别的人喜欢你就退让,是不是?

剑自鸣早就知道,且已回答得十分明白。

十年前,他退让的时候,尚没有人真心爱上季悠潋。十年后的现在,他对曲放忧出手,也没有在乎多少人对他青眼有加。

剑自鸣一直是剑自鸣,至少他知道的这十年来,他没有变过。

“属下这就回去,请教主早日即位。”臧青弦说罢,翻墙走了。

剑自鸣摇了摇头,对候在一旁的翠袖说:“取纸笔来,还有,鸽子。”

第12章

曲放忧在梦中豪饮,名酒无味,满桌珍肴香气四溢。忽而听到有人唤他,声音低沉温和。他凝神细听,继而清醒。那是剑自鸣的声音。

剑自鸣多少带点宠溺地笑着,说:“听说你一天都没有吃饭,先起来吃点吧。”

曲放忧觉得头有点沉,刚要说不饿,恰闻到食物的香气,与梦中的十分相似。抬头见满桌饭菜色香俱佳,不觉得有些饿了。他接过剑自鸣递来的水,润润喉咙,放下水杯便大吃起来。

桌上的饭菜几乎见底的时候,曲放忧进餐的速度才略微放缓。然后,他发现剑自鸣一直没有动筷子,便抬头,见剑自鸣托着腮,津津有味地盯着他看。“你不吃?”他问他。

“我吃过了。”剑自鸣的笑容略微加深,眉眼弯起来,透出直接又平淡的快乐。

曲放忧呆了片刻,忽而想到那个为期一年的约定现在只剩下不到十一个月了。对他而言,一年的时间可以做很多很多事,当时的应允不过一时兴起。可是,看到剑自鸣眉眼间的愉悦,他竟真的开始考虑:就这样陪他过上一年,或许不坏。因而,某个闪念脱口而出:“你那一年的命,捡回来了?”

剑自鸣一怔,颇久才开口:“倚红总按她的方式计算我的寿命,我自己反而不清楚了。”

剑自鸣的表情声音中都没有落寞,曲放忧却觉得不好受。他突然想到很久之前,有个女人说,不想要他动刀。然后,他第一次深刻认识到:刀剑之下,人的生命何等脆弱。

曲放忧很快把自己从那点回忆中拉出来,随手夹了点菜,送到剑自鸣面前才发现那里没有碗。

剑自鸣察觉到他的失神,笑了。他凑近筷子,自己把菜叼进嘴里吃,然后说:“凉了。”

“这么好吃的菜,凉了可惜。”曲放忧说。

“真的好吃?”

“嗯。我也算领教过不少名厨的手艺,却第一次吃到这么好的味儿。呐,你在哪里订的?”曲放忧问得诚恳。剑自鸣将笑容加深几分,揶揄道:“这菜没什么特别,是你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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