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曲放忧骑术不佳,剑自鸣总会把较好的马让给他骑。即便如此,曲放忧追了小半个时辰就看到剑自鸣。那时候,剑自鸣已经下马,站在路边等他。
“要赶路,我就帮不上你什么忙了。”剑自鸣说,“不如就此分道。”
曲放忧想也没想就出口挽留:“有你在,借马总容易些……”然后他才发现剑自鸣的意思。剑自鸣日以继夜地赶路的话,不出两天就会累倒,到时候,反而要同行的人减慢速度照顾他了。
“我会在沿途备好马匹。你我各自赶路。我的速度快些,你能用的时间较长,算下来,到达的时间不会差太多。”
曲放忧接受了他的提议,问:“之后呢?”
“你帮小雨,我去找柳驿尘。七月十六,在翠峰阁碰头。怎样?”
曲放忧点头,然后下马,对剑自鸣说:“我先给你把线拆掉,不然给长进肉里去就麻烦了。”
剑自鸣一怔,似乎已经忘了这件事。他接着笑了,说:“多谢。”同时脱起衣服来。
曲放忧转头看了看四周,没见到别的人。但在路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人路过。剑自鸣看起来一点都不在意。
曲放忧攥紧了那把小银刀。他用过后,那把刀就一直在他手里。剑自鸣没有要,他也就没还。曲放忧对这刀倒不是多么喜欢,只是觉得奇怪——剑自鸣用的长剑都不比这把刀好。他很想问他原因,却问不出口,仿佛预知了那个答案会让他伤神。
剑自鸣已坦露腰背。伤口恢复得虽慢,却也算平稳。曲放忧打量了片刻,就用刀把线结挑开,再逐一扯出线头,然后,对剑自鸣说:“药。”
剑自鸣把药瓶抛给他。曲放忧接过后熟练地为他上药。之后,剑自鸣穿好衣服,转身对他笑:“谢谢。”
曲放忧把药递回去。剑自鸣没有接。他用左手抓住曲放忧的手腕,右手化解对方本能的防御,很快地,用嘴巴碰了碰他的嘴唇,即刻拉开距离,说:“送你了。”
“啊?”曲放忧一时无法确定他指的是什么——刀,药,还是这个称不上吻的吻。但他确定,剑自鸣决定于他分头行动,一方面是担心叶杳雨,另一方面……大概路上会有许多不方便被他见到的事。
视野中,剑自鸣的背影已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点。曲放忧叹口气,上马,疾驰。
第15章
天剑盟所在的婺镇,依山傍水,颇为繁华。
剑自鸣赶到的时候,已经是七月十四的午后了。夏末的烈日炙烤下,婺河的水蒸腾出一种腥咸的气息,铁锈一般。剑自鸣清楚,那是血的味道。
婺河的上游是九盘龙山。这座山可说是天剑盟的后院。
剑自鸣感到一阵眩晕,差一点掉下马背。他放缓速度,努力喘气。血的腥味丝丝缕缕缠绕上来,紧紧地绕着神经。剑自鸣因而无法放松。他担心。
河水虽望不到底,但也算清澈,放眼望去,看不到一丝红色。剑自鸣无法判断:上游的争斗是否已经停止,叶杳雨是否安好,曲放忧有没有赶到……剑自鸣很想亲眼去确认,但是,他的任务只是柳驿尘。
沈樱暗中联合了奉夜教中的部分势力,他们没少在路上动手脚。剑自鸣为给曲放忧打开一条畅通的道路耗费了相当多的力气,略一回想,就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居然还没有倒下。
没有倒下,就得往前走了。他沿路召集的人手至少要半天后才能到。这之前,他要找到柳驿尘,以免有人趁乱把活人变成尸体送过来。
九盘龙山绿意盎然。但浓重的杀意和血气混合在一起,让人产生了整座山都笼罩在血雾中的错觉。
剑自鸣舍了马匹,进山。
行不多久,就看到了第一具尸体。致命伤自右颈拖至左侧腋下,切断了胸肋的骨头。因气候湿热,刀口已经腐烂,聚集了不少食腐的昆虫。
剑自鸣略一估算,这人死了近两日了。他又往前走了几步,发现血腥味浓重且新鲜了些,因而确定:叶杳雨为自己选下了战场——逍遥谷,柳驿尘不会还在她身边。于是,他换方向去寻。
九盘龙山的另一边,苍翠掩映下满是机关。
剑自鸣走得小心迅速。不多久,就见到前方不远处有个高挑英俊的青年藏了霸气,小心翼翼地避开机关前行。
这个时候、在这里搜寻的人,其目的不言自明。
剑自鸣保持距离跟了一会儿,便发现了血迹。暗红色的血,每隔一段距离就有几滴。已经干结的血滴不够醒目,却足够让人推算出它的主人经过的时刻。
柳驿尘算是老江湖了,所以,会犯这种错误的必然是叶杳雨。不过,柳驿尘居然没有提醒她……柳驿尘即便是想死,也不该拉叶杳雨陪葬。剑自鸣的眼神冷下来。他有很多令人生不如死的办法,可是,每次使用都很不畅快。
前方的树林中多了一个人。那个人显然是受了重伤,衣服头发都被血糊了,粘在身上。他正在缓慢地向着剑自鸣前来的方向爬行。
青年在他面前停下。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有着鲜明地憎恶。紧接着,他落魄的脸上浮现出冷笑。
青年没有说话,拔剑,直刺。
剑自鸣已然明了两人的身份。几乎被血泡透的人定是柳驿尘,而他面前体面杀手十之八九是沈天成。
沈天成的剑法素有美名。剑自鸣拔剑阻拦必定不及,于是随手扯了几片叶子,贯足内力,疾射出去。
剑自鸣本以为自己可以震落沈天成的剑,不料只荡开了对方的剑气。他轻敌了。因为沈天成曾处处利用柳驿尘,所以他以为沈天成的武功不及柳驿尘,结果错了。
剑自鸣脸上浮现笑意。他已经没剩多少力气。如果沈天成再次发难,他甚至没有把握挡得住。只是,他有把握杀了他。
很多时候,杀,比逼退容易。
可是,剑自鸣不想要沈天成死得这样容易。敢算计他的妹妹,甚至策反奉夜教中人阻挠他,这样的人,剑自鸣不愿轻易放过。他已判断出柳驿尘与沈天成反目。那么,只要这两人各自活着下山,他必能叫沈天成与沈樱身败名裂。
沈天成警觉起来。他握紧剑,摆出守势。
剑自鸣不再隐藏身形,踩着落叶枯枝走过去。体内的劲气失控,四处乱窜的内力透过表皮鼓开衣袖,使得他的气势略显招摇。
沈天成紧盯着他,皱眉,问:“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剑自鸣停步,道:“不敢当。在下剑自鸣。”
沈天成的瞳孔猛烈地收缩了一下。柳驿尘的脸上也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剑自鸣对沈天成缓缓说道:“如果不是小雨非要看上他,我没有必要出来。沈盟主,如果您不是非要这个人死,我也不想与您较高下。”他看起来气定神闲,但内力激荡之下,全身的脏器都在抽搐。他在袖笼里紧紧攥拳,指甲深陷进肉里——还好,感觉得到痛。
沈天成退了小半步,疑惑地问:“你不准备杀我?”
剑自鸣想:如果笑一下,就可以完全震住他,可惜自己已经没有力气笑得自然。他只能尽可能平静地说:“若我是你,就在此自杀,一了百了。”
沈天成立即转身,顷刻间消失无踪。
剑自鸣站在原地,全力压抑住眩晕和恶心感。许久,他靠上最近的树干,滑坐在地上。
柳驿尘紧盯着他,数度开口,却没有说话。剑自鸣因而知道他被点了哑穴,却不想、也没有力气为他解开。
过不多久,逍遥谷的方向传来刀剑鸣响。剑自鸣从中辨出了“龙吟”。与之前的不同,这次的龙吟更加雄厚明亮,却让人觉得悲壮。
习武的人不能对自己的兵器撒谎。所以,不难从人的招术中推断出品性。
剑自鸣之前认定:曲放忧的刀,够稳,也准,只是不够狠。现在听来却已不同。
龙吟中充斥着愤怒、疼痛、暴戾、关切、憎恨、鄙夷……从那些深刻狂乱得足以令人失控的感情中,剑自鸣听出了一点点悔意,他马上就明白了——叶杳雨受了伤,重伤。
剑自鸣知道曲放忧为什么后悔。曲放忧喜欢刀剑,却不够执着。他不是悟性不高,也不懒惰,只是给自己定下的目标一旦达到,就不再用功。以为自己已经够强,放弃了努力,然后,在需要用到强大武力的时候,必定会后悔。
剑自鸣想要攥拳,努力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他想:如果没有来这里,一开始就去小雨那边的话,是不是她就不会受伤了?他也清楚:以自己的状态,陷入围攻只能扯人后腿。
剑自鸣看向柳驿尘。这个人还不明白山谷里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他在停下之前,确实正向着逍遥谷的方向爬。
帮手还要过些时候才能到。剑自鸣开始焦虑,却已然无能为力。连日积蓄的疲劳超过了他能承受的范畴,于是,他的身体彻底罢工。
剑自鸣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已经二十五岁了。
山谷中的声响只持续了两个时辰。之后的时间更加漫长难耐。
天黑下来之前,剑自鸣看到了食腐肉的爬虫。它们经过柳驿尘的时候,会用咬噬他的伤口,似乎是觉得味道不中意,便舍弃了他,向逍遥谷的方向快速奔跑。有几只踩了剑自鸣的脚背,但它们中没有谁觉得异常。
剑自鸣闭上眼睛调息。他还有事情要做,不能死,也不会死。
谢豫带人赶到的时候,天空已然泛白。他在剑自鸣一旁躬下身,恭谨地请示:“属下已沿路处置妥当。现逍遥谷中没有活人。教主可否下山休息?”
剑自鸣看了眼柳驿尘,对谢豫说:“带上他,去翠峰阁。顺便找个靠得住的大夫。”末了又加上一句:“我动不了,你背我。”
谢豫跪下来,道:“属下来迟了。”他带人一路追来,见得剑自鸣沿途所为,一一讲与属下知晓。于是,那些人对剑自鸣佩服得五体投地,断不会因他要人背着下山而轻看了他。
第16章
翠峰阁是婺镇小有名气的一家客栈。因婺镇是天剑盟的地盘,奉夜教少有渗入,所以,鲜有人知道这家客栈也是剑自鸣出资修建的。
谢豫租下最好的房间,安置好剑自鸣,然后差人去请倚红来。
宋恒战战兢兢地想去请罪,被谢豫拦下了。谢豫说:“他吩咐过,除了叶杳雨和曲放忧,谁都不可以去吵他。”宋恒舒了口气,问:“柳驿尘想见他,怎么办?”“我去看看,”谢豫说着就往柳驿尘的住处走,同时吩咐,“吴岳留下守门。没有受邀强行突入者,杀!”
宋恒心下一寒。吴岳是谢豫的护卫。谢豫的武功不怎么好,他的妹妹谢岚费了好些功夫才找到一个适合的护卫。谢豫掌握的情报极多,鲜有意外,所以大多时候都嫌护卫碍手碍脚,懒得带。因而,紫门的人每每见到谢豫带了吴岳,就知道经手的任务必将险象环生。可是,这一次,谢豫带上吴岳,不是为保自身安危,而是为了剑自鸣……
宋恒脸上的伤早已结痂,不多久就会变成一道疤痕,提醒他曾犯过怎样的错误。谢豫说过:“同样为人兄长,我会为岚儿做的事,剑自鸣都可以为叶杳雨做。”谢豫没有说的部分,宋恒也已清楚:剑自鸣信任谢豫,所以把他交由谢豫处理——用得着则留,用不着就杀。
剑自鸣把情分交与谢豫,不收亦不放。他似乎不需要心腹和死士。他为什么可以这么放心呢?
柳驿尘只受了些皮肉伤、被吸干了内力又以重手制住穴道。解了穴道后虽精力不济,却也能行动自如。
谢豫在他屋里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然后问他:“喝不?”
“不用。”柳驿尘的声音有些虚浮,但神色平稳,“谢门主,我要见的是剑自鸣。”
“我家教主累了,不能见客。柳公子有什么问题,不妨说出来。谢某虽不是教主肚子里的蛔虫,但好歹也有个妹妹,知道教主对叶姑娘是什么想法。”
“她之所以落下那样的名声,归根结底是因为剑自鸣。当时追杀她的,也是你们奉夜教的人。”
谢豫喝口茶水,放下杯子,说:“这个嘛,不太好对别人说。不过教主有意要你做他妹夫,呵呵……那时候,程一闪和杨宏远联手烧了鸣剑阁。事前连我都没听到风声。要不是教主当时秘密外出了趟,恰好不在,绝对不可能活着出来。你也知道教主身体差了些,所以教内大半的人不想他当教主。叶姑娘露了那么一手,又确实是前教主的孩子,脑袋么,不多不少地笨了些,刚好名正言顺地当个傀儡教主。然后就有人昏头跟着起哄。”
“追杀的事儿,从叶姑娘拉着你跳崖后,教主就禁止了。相对的,柳公子知道叶姑娘对你是什么心思,却还让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是不是该给我们一个说法?”
谢豫的话虽然有几处漏洞,但大多可信。柳驿尘思索片刻,开口:“一开始,我不知道她要对付叶姑娘。有些事情,我想直接跟剑自鸣说。”
谢豫耸耸肩,回应:“随便。但是,你的事十之八九要交给我做。你先告诉我,不亏。”
柳驿尘这才想起来问:“你是谁?”
谢豫无奈地回答:“奉夜教紫门主谢豫——就是专门负责收集处理情报、散播小道消息的那个。”
柳驿尘微微一怔,斟酌着开口:“……《浅青》里有一份剑诀,……”
柳驿尘闯入鑫的王宫,偷取名画《浅青》,换来鑫举国通缉。可是,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不是张扬狂妄的人,所以,江湖中人都相信:他偷画,只为搏沈樱一笑。
谢豫心下已经有了计较:单说《浅青》里有剑诀,恐怕柳驿尘第一个摘不清关系,但是,若说“《浅青》中有沈家的剑诀”如何呢?
七月十七日晌午,剑自鸣推门出来,见吴岳守在门外,就同他说:“辛苦了,谢豫可好?”吴岳没有答他,只大声喊:“门主!”谢豫立即奔过来。
“现在是什么时候?”剑自鸣问。他的气色比刚来的时候好了点,却也只有一点点,整张脸上褪去了青色,依然苍白晦暗。谢豫皱眉,如实道:“七月十七,巳时。”
“小雨和放忧一直都没过来?”剑自鸣又问。谢豫点头。
“有消息吗?”剑自鸣再问。谢豫答:“没有。”
“我要去逍遥谷。”剑自鸣说。谢豫忙道:“我已经查过了……”剑自鸣拍拍他的肩膀,阻止他说下去。“我不是不信你,”剑自鸣说,“这么些年了,我得胡来一次,亲眼去看看。”
谢豫立即明白。他没有立场提醒剑自鸣注意身体,所以说:“季姑娘只是被事情绊住,没有危险。青弦已经在路上了。他一过来,我就可以去炎……”
“没有必要。”剑自鸣打断他,“下个月初一,我就继位。然后,我要去看看她。”
谢豫一怔,险些叫出来:“这太仓促!”
剑自鸣没有理会,径自走出去。谢豫忙打手势叫几个心腹跟上。
九盘龙山逍遥谷,尸横遍地。因天气炎热,尸体腐败得格外快。成群的蚊蝇在尸臭中嗡嗡作响。几十只乌鸦在这里享受腐肉,看到人凑近了才跳开几步,继续埋头在尸体上大吃。
剑自鸣在山谷一侧蹲下身,逐一翻查尸体。他看得很仔细,完全不在意腐败的尸体上发出的令人作呕的味道,连零散掉落的指头都不放过。他将残缺的尸体标注起来,翻到适当的断肢就拿去拼接,直到腐烂变形甚至残缺的残端基本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