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干。”曲放忧拒绝得干脆,“我很久没去看绣绣了,现在过去正赶得上她生日。”
秦杰便不再提。两个人一边喝酒一边谈论起各色佳人来。
两坦酒很快见了底,曲放忧借口要赶着去见苏绣,出了客栈。
奉夜教的行事绝不张扬,但因在剑自鸣那里见了太多书信的关系,曲放忧已知道这个小镇子上就有奉夜教的一个分坦,负责的人似乎就是青门主臧青弦。
奉夜教的这处分坛伪装成一家钱庄。因为已经打烊,所以连蜡烛都没有点,却大开着门,似乎在等什么人。
曲放忧大刺刺走进去,热络地拉住门旁的店伙计,问:“你们老板呢?”
伙计神色一寒,顷刻间银光暴涨。曲放忧放手,退回门口。伙计手里多了条九尺长的银鞭,见他退后,便不追击,只问:“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曲放忧说:“我替你家教主借匹马。你若做不了主,就问臧青弦。”
“是么?”小伙计一笑,竟也有几分靓色,“那就不用问了。”他手中的鞭子呼啸着舞起来,一下手就是杀招。
曲放忧右手搭上“龙吟”,冷笑。眼前这人似乎能说得上话,但要找到他上边的人,还得再费些功夫。曲放忧的心情很不好,这直接导致他想动刀,杀人。
“停手!”突然闯入的声音并不大,但因混合了内力,震得人双耳发麻。
曲放忧熟悉这个声音,也确信他有能力阻止自己。但是,确定这个人在这里的那一瞬,曲放忧很恼怒——七月十三的事情,剑自鸣不可能不知情。知情,却不在距离天剑盟不远的阴山坐镇,显然是不怎么在乎。因而,他干脆停止拔刀,等着看剑自鸣的反应。
剑自鸣轻巧挡到曲放忧身前,单手抓住银鞭的末端,顺势一抖,就将整条鞭子夺了过来。
伙计却也不恼,对着他拱拱手,叫了声“公子”。
曲放忧突然闻到了很淡的血腥味儿。剑自鸣挡在他身前,着一身白色劲装,墨色的头发盘在头顶,露出一截洁白细瘦的脖子。耳根后方挂着一滴血。
看到血,曲放忧反而放下心来。他毫不避忌地从头打量剑自鸣,发现他似乎比半年前瘦了一点,隔着菲薄的皮肤,颈部的肌肉轮廓清晰可辨。
两个人离得颇近,曲放忧几乎能感觉到他皮肤的温度,便想伸手去揽他的腰。剑自鸣转身避开,同时用一只手压住了他的肩膀,另一只手将鞭子递还过去,问店伙计:“陈墨追,怎么回事?”
“他来替你讨匹马。”
剑自鸣把视线移到曲放忧脸上,问:“做什么用?”
他的眼睛深黑冷冽。曲放忧一时无法适应,怔了片刻才问:“你不知道?七月十三,天剑盟孟老头儿集结人手,要帮朝廷捉柳驿尘。”话一出口,他便知道剑自鸣不知情。
剑自鸣没有说话,只是猛地收紧了搭在曲放忧肩上的手。黑白分明的眼睛中有直白的怀疑和震惊。曲放忧知道他已想到了自己担心的部分,开口:“女人的心思,恐怖得很呐!”
明明是孟家的天剑盟,要做这样的动作,剑自鸣和曲放忧都将目标锁定为沈樱。因为抓捕柳驿尘对孟归云、天剑盟都没有太大的好处,甚至,对沈樱和沈天成也无益。
一旁的陈墨追插言:“如果沈樱在帮她哥,杀了沈天成不就得了?”他知道帮朝廷做事的人在江湖上的声望不会太高,但抓捕柳驿尘算是例外。柳驿尘曾潜入鑫国王宫盗取名画《浅青》,王子王孙人人自危,追捕令一道道下来,大半个江湖不得安生。
“那可不成,”曲放忧说,“我那小师妹能不能赢得情郎的心,全在此一举了。”
剑自鸣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天剑盟的目的,很可能不单是柳驿尘。只要沈樱说出口,龙潭虎穴、刀山火海,柳驿尘都能乖乖地去,实在没必要多邀人手。而现今,会替柳驿尘出头的,怕只有叶杳雨了。以叶杳雨“血衣罗刹”的名头,的确值得天剑盟倾力捕杀。
“带我过去。”剑自鸣对曲放忧说,“报酬随你要。”
曲放忧没料到他这样要求,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笑了,几乎是不怀好意地开口:“不喝酒,不用药,陪我一个晚上。”
剑自鸣眼中的神采顿了一瞬,紧接着,他用力点头,说:“好!”
曲放忧忽然觉得失落。原来,剑自鸣心中,叶杳雨的分量比他重。算了,好歹那是他亲妹妹。如果剑自鸣拒绝,曲放忧觉得自己可能会同他拼命。
“陈墨追,告诉臧青弦,拦截所有可疑的人,宁错勿放。另,传令谢豫,紫门沿途备马。”剑自鸣吩咐完,不等陈墨追备马,自己拉着曲放忧去就要去马厩。
“公子,臧门主呢?”陈墨追追问。
剑自鸣停步,回首,道:“我罚他思过半个时辰,到时候他自会回来,不要担心。”
陈墨追张了张口,似乎很想问臧青弦因何受罚,最终还是忍下了。
剑自鸣拉着曲放忧继续走。曲放忧终于注意到:从他想要碰他起,剑自鸣的手就一直贴在他的身上,自己因此不再急于碰他。曲放忧记得,剑自鸣虽然不排斥他的碰触,却极少主动碰别的人。然后,他意识到:剑自鸣的手心渗出了冷汗。
剑自鸣抬起了另一只手,紧压在自己胸口上。曲放忧以为他哪里不舒服,却见他五指渐次收拢,隔着衣服握着什么东西。
剑自鸣的胸口一直挂有一块成色极佳的麒麟玉佩。
曲放忧突然想问他点什么,却又觉得无从开口。
一块玉佩而已,不是么?可是,有哪个男人把玉佩挂在胸口的?
第14章
到了马厩,剑自鸣放开曲放忧,却依然握着那块玉佩。他问他:“为什么来这里闹?”
曲放忧定定地看着他,脑中一时闪过千万种念头,最后还是如实答了:“我看到你了。”
剑自鸣眼中透出惊讶。他看着曲放忧,等一个解释。
曲放忧却选了马牵给他,没再说什么。半年前他才发现,黑发与黑发居然也有区别。在日光映照下,发稍处大多会透出一种略浅的干燥的颜色,黄褐、橙红或者灰白,全然纯粹的黑,他只在两个人身上见过,一个是他的师妹叶杳雨,另一个就是叶杳雨的兄长,剑自鸣。于是,当他不期然看到了一抹浓郁深邃的黑色,就立即想到了他。
奉夜教尚未定下教主。剑自鸣独自出行的目的只可能来自他的另一个身份——月影,会做的也只有一件事——杀人。需要青门主臧青弦陪同的杀人,绝不寻常。这是奉夜教的内务,曲放忧不准备多问。他上马,见剑自鸣眉头微蹙,就向后挪了挪,问:“上来?”
剑自鸣微笑,说:“不用。”他将胸前的手张开,继而翻身上马,动作潇洒自如。
曲放忧心头一颤:剑自鸣笑得不寻常。美人的笑容永远赏心悦目,但是,这个微笑只是牵动唇边的肌肉而已,疏离又勉强,曲放忧不认为剑自鸣是笑给他看。他还没决定要不要问,剑自鸣的马已经奔了出去。曲放忧只得追上。
天已经黑了,月光下的道路分外干净。
剑自鸣的马跑得很急。曲放忧追了小半个时辰才发现:自己的骑术竟也不及他。
好在夜空广阔,道路两旁的植物皆是紧贴地皮生长,丝毫不能阻挡视线。视野内没有别的人在。
曲放忧放开声音喊:“慢点儿,我跟不上了!”
剑自鸣拉住马儿,回头来看他。银灰色的暗光下,他的眸子晶亮透彻。他等曲放忧逐渐靠近,问:“你不担心?”
“要不是你不知情,我绝对会揍你。”曲放忧说。
剑自鸣眼中带了笑意:“是。刚听到你说,我甚至不能相信。这消息,他们怎能不告诉我?然后我想到,她可能出事了。”剑自鸣的声音很轻,却带了毫不掩饰的温存和挂念。曲放忧从未见他如此,忍不住脱口问道:“送你玉佩的人么?”
“是。”
“美人?”
剑自鸣笑得更加柔和了。他说:“天底下最好的女人。”
曲放忧怔住。他没想过剑自鸣会有女人。
“我想尽快解决这件事,去看看她。”剑自鸣说。他的表情很是神往,却没有足够的担忧。曲放忧不禁问:“还有半个多月,你不怕……”
“她很强,”剑自鸣说,“而且,无论如何,谢豫会先帮她。”剑自鸣笑得很温柔。曲放忧被那笑容蛊惑了,觉得他和他之间从来没有不快,也没有什么不能明言的事,于是,曾在舌尖上打转的疑问就这样问出了口:“你受伤了?”
“没有大碍。”剑自鸣说。他的笑容依旧。曲放忧却拉下了脸:“能伤到你的人不多。”
剑自鸣笑着解释:“浮山派派来的奸细,混进来至少有二十年了,差一点就要当上青门的副门主。青弦舍不得他死,争执的时候出了点问题。”
这时,两人已靠得颇近。曲放忧伸手去摸剑自鸣的耳朵。剑自鸣没有躲。曲放忧摸到了他耳后的那滴血,便把它带到他眼见来看,问:“人杀死了?”
“当然。”剑自鸣说着,用袖子用力擦自己的耳根,直到再也看不到红色。
曲放忧的眼神暗了一瞬。那个位置沾到血,必定是由身后飞溅来的。剑自鸣居然会让人绕到身后去……“让我看看。”他抓住剑自鸣的手腕请求。
“等到光线好点的地方,落了脚再说。我处理得不够仔细,得劳你动手帮忙。”
到邻近的镇子上歇下来。曲放忧终于见识了那道“不碍事”的伤。
剑自鸣的背上,整齐的黑色切口自左侧肋缘下斜划至腰部脊柱旁,最深的部分入肉也不足两寸。曲放忧惯于用刀,因而确定:那是被刀剖开的伤口,刀锋锐利,而且淬了毒。
剑自鸣递给曲放忧一把干净锐利的小刀。刀锋是纯粹的银色,透着森然的寒气。剑自鸣的目的不言自明:把已经被毒腐蚀的皮肉剜去。
曲放忧握着刀子,犹豫。他已经看出:那一刀是自上方劈下,剑自鸣向前方躲闪,在被砍断脊柱前脱身。既然可以脱得了身,那么这一招不一定避不过。他于是问:“那个臧青弦毫发无伤吧?你只罚他思过半个时辰?”
“你吃醋了?”剑自鸣笑问,“如果可以避免我的人死,我不介意受点伤。快一点,不然我自己动手。”
曲放忧皱眉,道:“给我药。”
“抱歉我忘了。”剑自鸣说着,从脱下的衣服中翻出药瓶给他。
曲放忧站到他背后,对着那条伤口深吸一口气。
剑自鸣感到他的气息直接喷到耳廓上,接着,同一个地方传来唇舌粘湿的触感。他的瞳孔略为张大,随即收缩,心脏狂跳起来。几乎是同时,背上传来一线冷意。在这丝寒气尚未转换成疼痛的时候,第二刀已经沿着伤痕的另一侧滑下。不过眨眼的功夫,一条皮肉已脱离了身体。血流得不多,曲放忧因而得知剑自鸣已经封住了穴道。他问他:“用不用缝起来?”
缝合,对恢复很有帮助。剑自鸣知道曲放忧跟神医巩方学过一阵子,也不疑他,略带调笑地问:“曲少侠随身带着针线?”他的声音很是平和,似乎一点都不觉得痛。
曲放忧说:“我穷,衣服能补就补。要不是我手巧,巩老爷子也懒得教我。”说罢,他已经取出针线,见剑自鸣一动不动地等,问:“找点东西咬着?”
剑自鸣摇头,提醒:“先敷药再缝,不会留疤。”
“喂,”曲放忧问他,“你不疼吗?”
“疼。却不够厉害。”剑自鸣道。
曲放忧于是想起来:这个人很能忍痛。他少了顾虑,动作却越发利落。
缝好伤口,剑自鸣的身体已经冷得发青了。曲放忧想像以前那样运功帮他活一下气血。剑自鸣拒绝:“你我都不是报出名号就可以镇住场面的人,多留些力气才好。”
曲放忧想不出理由反驳,只能抱着他睡觉。隔着菲薄的衣服,曲放忧觉得他的骨骼有点硌手,不得不承认:他真的瘦了。
曲放忧不自觉地来回抚摸他的锁骨。剑自鸣终于受不了,拉开他的手,说:“我很累。”
曲放忧突然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他知道剑自鸣至少忙了大半日,以他的身体,怕是随时可能撑不住,但是,听到他不带任何感情地说出自己累来,总觉得有那里不对。
“半个时辰。那点功力睡一觉就恢复了。”曲放忧纠缠道。
剑自鸣皱眉。“你不明白,”他说,“我跟你来,一来是自己亲眼见了,事情比较好处理;二来,怕教里有人诚心阻挠我获得小雨的讯息,一路方便试探;三么,如果小雨和柳驿尘不在一处,总得有个取舍。我不会活很长,所以,让她记恨我就好。”
曲放忧看着剑自鸣。他第一次觉得:如果他不是长得这样好看,会不会比现在要好?至少那样,很多人会更关注他美貌之外的东西。
曲放忧很想碰碰他。虽然他正把他抱在怀里,两人并躺在床上,近得不能再近,但他就是想碰他,不必多紧密、用力,只是碰一碰,让他知道他想碰他就足够。可是,曲放忧没有动作,只对他说:“我知道了。你睡吧。”
奉夜教沿途准备的都是好马。曲放忧和剑自鸣选了最近的路来走,时间渐渐宽裕了些。
七月初三,两人行至鲸山。鲸山有处奇景,称“天斧崖”。两侧的山崖隔了十数丈,都刀削般陡峭。大江在其中奔腾而过,水声隆隆。只有两条铁索链横贯于江水之上,其上搭了木板,供人通行。
天斧崖到天剑盟不过五日的行程。
两人到达时,天斧崖上的两条铁索已被截断,空落落地垂在奔涌的江水上。
三个着青衣的人等在那里。他们都负了伤。伤得最轻的那个走到剑自鸣马前,说:“前天正午,刀砣章丘瓴从这里过去,杀伤二十七人,毁了吊桥。”
曲放忧一惊。章丘瓴是使刀的好手,只不过行事过于阴毒,为躲避仇家已多年未在江湖现身。曲放忧惊的不是天剑盟肯请这种人,而是,这等隐居多年的高手,叶杳雨必定对付不了。
“你们是怎么活下来的?”剑自鸣问话的声音极为平静。曲放忧却觉得背后渗出了冷汗——恐怖。剑自鸣的脸上没有表情,曲放忧却能确定:他很气愤。
“公子息怒!”之前说话的人跪了下来。虽然跪着,但他依然挺着背,直直地盯着剑自鸣。他说:“我跳下去,把腰带挂在铁索上。他们之后被丢下来。我见他们还有气,就救了。”
“桥是谁断的?”剑自鸣又问。
“是我。”
剑自鸣猛地绷紧了肩背,眨眼间又放松了,说:“宋恒,我不问,你就不说实话?”
宋恒立即道:“属下知罪。”话音未落,他脸上已多了一条鞭痕,皮肉外翻,血直淌到裤腿上。
剑自鸣握着马鞭,说:“你断桥,没有错。但是,你有一天多的时间通知沿途驿点,让我提前改道,却没做。原因我现在不想知道。半月之内,让谢豫带你找我请罪吧。”说完,他没有理曲放忧,掉转马头奔了回去。
直到那种近乎诡异的恐怖压迫感远去后,曲放忧才追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