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看着他的背影,慢慢交握起双手,手心紧紧贴在一起,他垂头看去,握在一起的手好像心的形状,手心里的汗水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他的,湿湿的,潮潮的,就像早春里露水打湿的叶子。
这会儿已经九点多了,不知道为啥韩家爸妈还没回来,韩越之从厕所出来一屁股躺倒在床上,嚷嚷着饿了,他的床比单人床宽点,那年代县城里还有几个老木匠,他家的家具还都是打的,韩越之的床为了符合屋子大小,做了个不伦不类的尺寸,一个人睡宽,两个人睡,稍微有点窄。
李慕慢慢捡好棋子,这才站起身,站在床边拍拍韩越之的肚子:“饿了?饿了跟我去厨房。”
韩越之一个鲤鱼打滚,跟在李慕屁股后头,给他指方向:“小慕,你还会做饭?”
“如果你有一个工作狂父亲,两个家事忙师傅师兄,你也会做饭。”李慕语气平淡,拉开冰箱门。
韩越之靠在厨房门边,看着他消瘦的背影,心里针扎一样痛,他要是早点去注意他,关心他,更或者问一问他家里的情况,是不是他的性格就不会是这样?
李慕拉开电饭煲,看了看里面剩的米饭,从冰箱里拿出鸡蛋和香肠,又摸出一根黄瓜扔给韩越之:“洗干净。”
韩越之得令,三下五除二洗好黄瓜,就看见李慕已经切好香肠,打好蛋液,接过黄瓜,利落地切片打丁,动作娴熟刀法利落,看得韩越之目瞪口呆。
他开了抽油烟机,往锅里倒了少许油,“嘭”地点着火。等油热的功夫,他把葱花打进鸡蛋液里,一并倒入锅中,炒鸡蛋的香味飘了出来,韩越之咽了咽口水,看他丝毫不乱的背影直发呆。
尖锐的电话铃声响起,韩越之恋恋不舍看了正在快速翻炒的李慕一眼,才跑去接了电话。
电话是韩家爸妈打的,韩越之的爷爷也住在大院里,韩越之家地方小,老爷子来了总不能和孙子挤在一起,再说他也不愿意离开和韩奶奶住了五十年的家,因此还是一个人住。
韩家爸妈却总是不放心,每天都要过去看看,这些日子天气反常地热,韩老爷子心脏有些不太舒服,韩越之父母就打电话说晚上不回来了,在爷爷那里照看。
韩越之虽然很是担心,但是又怕去了捣乱,因此问了两句爷爷的情况,这才挂了电话。
他在客厅住了一会儿,爷爷年纪大了,自从奶奶走后,身体每况愈下,全家都跟着着急,但老人家倔强得很,韩妈妈要过去陪他住,他还不乐意,因此只能隔三差五换着人过去陪他。
像今天这种情况,这一年里,比往年都要多,他心中隐约有些不安,却又无可奈何。
“越之,过来吧,做好了。”这时李慕站在饭厅的桌子旁叫他。
韩越之用手抹了把脸,走到饭厅坐下,李慕端着两碗炒饭坐在他对面,一人一碗,上面插着勺子。
炒饭闻着很香,鸡蛋澄黄、黄瓜翠绿、香肠粉红,伴着米饭和葱花,倒是能看出李慕的好手艺来。
韩越之挖了一大勺,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点头:“好吃,好吃。”
李慕难得得意一下:“这是本人最拿手杰作,当然好吃。”
吃饭的功夫,韩越之说:“我爸妈晚上不回来了。”
“恩。”
“你也别回家了,陪我住吧。”
“好。”
李慕回答很快,他多少能看出一些韩越之不想一个人在家,索性留下来,反正待会儿还得复盘,估计会闹到很晚。
两个人狼吞虎咽吃完,李慕去洗碗,韩越之给他找了干净衣服和新的洗漱用品。
趁着李慕去洗澡的功夫,韩越之找出他的棋谱本子,工工整整把刚才的对局记录下来,又从床箱里找出一床干净被子扔自己床上。
他知道李慕多少有些洁癖,但是很意外他对于自己并不那么挑剔,反而很随便,这一点韩越之心中还是很高兴的。
男孩子洗澡快,韩越之刚折腾完,李慕就蹭着头发出来了,上高中后,他剪短了头发,看着英气许多。
韩越之给他找了个干净水杯,指了指凉壶,趿拉着拖鞋跑进去洗澡。
李慕打开电风扇,趁着一个人,好好打量韩越之的卧室。
他的书桌上书很多,几乎全是学习和围棋类,书柜里倒是杂七杂八,显然是个兴趣广泛的人。
墙角那一堆书里面,多半都是初中的辅导书,初三那一年他们两个人都没有说过话,因此他并不知道韩越之买些什么回来看,粗粗看去,有好几本都不是学校发的,他捡起一本,随便翻开,里面的习题都已经做过,稀少的错误都被韩越之标注出来,写上了详细解答。
李慕心中感叹,他可真是好榜样啊,不在一起的这三年里,自己一定不能被他远远甩在身后,无论是学习还是围棋。
突然,他的视线飘回到书桌上,台灯旁边,摆放这个一个简单的白色镜框,上面两个十来岁的少年冲着镜头开心笑着,韩越之勾着他的肩膀,而他自己,仍旧戴着那副傻兮兮的眼镜,右手偷偷在韩越之头上比了个V的手势。
真傻,李慕笑着想,真傻。
第20章:习惯
十月的傍晚微凉,夜已深,清爽的风偷偷从半开的窗户里钻进卧室,李慕关掉嗡嗡作响的电风扇,手里的棋子在棋盘上点了一点:“如果我压这一手呢?”
韩越之灌了一口冰水,沉思片刻,才摸出一枚黑棋布在李慕的变招旁:“这个有些棘手,如果是我的话,大约会扳。”
他打小怕热,十月份的天,对于他来说也并不舒服,但李慕畏寒,韩越之见他时不时搓搓短袖下面光着的细白胳膊,主动掩上窗户,自己跑去倒了杯冰水。
听他说完,李慕点头:“对的,是应下这里,这样一来,我刚一手压便没有用处了,所以刚刚我才转而用碰。”
韩越之低头想想了一会儿,然后嬉皮笑脸对李慕说:“李先生说得是,小生受教了。”
李慕未受他影响,继续认真道:“如果我下这里呢?
这次韩越之反应很快,也许是刚对弈时便已想过,黑棋果断扑上:“这里,虽然效率不高,但已经是我能想到,最平衡的一着了。”
这次李慕倒有些坏心眼:“你错了,”他说着,利落提取韩越之没有注意到的三子,“越之,你的注意力不够集中,这么傻的失误是怎么想出来的?”
他活动一下坐麻的腿,伸手要去捡干净提子。
韩越之一着急,一把抓住他的右手:“我困了,脑子不好使,这里不算……”他说着,又拉了李慕一把。
“怎么不算,越之,我师父说过……哎呀!”李慕正要说教,却发现早就失去平衡,被他抓着要往棋盘上撞,韩越之想要去扶他一把,结果自己也没摆好姿势,两个人“嘭”地摔倒在地上。
他们偏倒在一边,棋盘上的棋子哗啦哗啦响,韩越之重重压在李慕身上,右手刚好托着他的脑袋,左手却被李慕的右手死死抓住,两个人扭曲地叠在一起,撞得有些疼,一时半会儿还就起不来了。
韩越之看李慕被他压得难受,有些想笑又不敢,只得继续问:“你师父说什么?”
李慕半边身体都麻了,想起来还被韩越之压着,眼镜也被撞歪,只能斜眼瞪他:“我师父说,落子无悔,下出来的棋,再也没有收回去的道理。”
这句话说得韩越之心中一动,他低头看向李慕,却发现他耳根子后面有些微红,于是坏心低头呢喃:“落子无悔吗?”
他呼出的热气吹拂在李慕耳垂上,窜进耳蜗里,李慕觉得两人紧密接触的地方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有些仓皇用力推开韩越之,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不太利落地往外走:“我困了,去趟卫生间。”他尽量无视身后韩越之撞到床脚的闷哼声,想要快一点躲进厕所里。
韩越之坐在地上,苦笑着揉了揉撞疼的腰,半响听见卫生间里的冲水声,这才站起来把枕头翻了个个,铺平被子。他把窗户关小成一条缝,仔细拉上窗帘,端着水杯子走出卧室。
李慕站在卫生间门外的阴影里,问他:“要睡了吗?不复盘了?”
韩越之靠着他父母卧室的门框上,回头瞅他,见他表情僵硬走回卧室,笑笑说:“我困了,脑筋转不动,早点休息吧,明天早上我们再继续。”
“好的,晚安。”李慕走进卧室,声音闷闷地飘进韩越之的耳朵里。
“晚安。”韩越之看到李慕后脖颈处一片暗暗的红,独自站在原地傻傻笑了很久。
李慕躺在韩越之的床上,枕着他的枕头,盖着他的被子,一阵困顿袭来,他听着韩越之轻微的洗漱声,迷迷糊糊想着一些事情。
他其实认床,不是自己家的,总觉得睡不安稳。只有一次外宿睡得好,便是在韩越之师兄家两人同床而眠,虽然是陌生的环境,但他陪在自己身边,李慕总觉得分外安心,他的气息包围着自己,那么熟悉,使得自己能沉入梦乡,安然入睡。
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代表着什么,他只是知道,无论所处环境多么陌生,只要有他在身边,自己总不会害怕,李慕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这样依赖自己的好友,他一瞬间有些迷茫与仓皇,然而快速袭来的睡意锁住了他,他什么都来不及想,便沉沉进入梦乡。
一夜好眠。
六点多的时候,李慕悠悠转醒,上学的日子过惯了,生物钟已经定时,就算放假也没办法懒床。
他在被窝里换了个姿势,揉了揉有些困顿的眼。韩越之的卧室采光很好,清晨阳光虽不是很足,却刚好能照亮整个卧室,他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一个雕塑般的身影窜了进来。
李慕眯着眼看,那个坐在地上轻手轻脚摆弄棋子的人好像是韩越之,只见他低着头,手里抓着黑白混合两种棋子,下几手,想一想,停一会儿再把棋子捡上来。
阳光笼罩在他身上,白色的衬衫散发着淡淡的光晕,虽然看不清楚,但是李慕仍然能够想象,此刻的他一定是闲适的,安然的,稳稳地坐在棋坪前,或许唇边还带着笑,琢磨着两人没复盘完的对局。
他伸手拿过眼镜,慢慢坐起身来:“早。”
李慕的声音有点哑,韩越之回头瞅他,扔下棋子站起身来:“是不是我吵醒你了?真不好意思,早起睡不着,老想摸摸棋子。”
李慕摇摇头,翻开被子下床,拽了拽有些褶皱的T恤:“没有吵到我,我也睡不着了,”他往厕所走,一边打哈欠一边说:“早上吃什么?”
“我爸妈不回来了,你看着弄点吧。”韩越之坐回棋盘前,应了他一句。
李慕煎了俩鸡蛋,撒上点盐,和韩越之用韩爸单位食堂的大馒头夹着吃了,然后听着韩越之的赞扬声被他拉着去复盘。
长假剩下的日子韩越之就死赖着李慕留在家里,李慕同李显茶说了,就收拾两件衣服去了韩越之家,韩家爸妈素来喜欢热闹,倒是比韩越之更开心。
他们两人不分昼夜地对局,复盘,检讨,对局多半都是李慕赢,偶尔李慕露出破绽,被韩越之抓住狠狠打击,也会错失两盘,几天的对局,两个人都觉畅快淋漓,似乎要倾尽所学去打败对手,或者痛快反击,牢牢保守阵地。
晚上对局晚了,也不介意床小,两个人挤着迷糊一会儿,一个醒了,就拽起另一个继续下,对于学业忙碌的高中生来说,这样充足的手谈时间少之又少,所以两个人都不肯白白错过这个机会,卯足了劲来。
无奈七天的时间太短,韩越之还要提早一天过去市里,临走的时候,李慕陪他走到车站,等车的功夫,韩越之说:“真想新年早点来,回学校就不能每天都下棋了。”
李慕无奈摇摇头,打趣他:“要不你别上学了,在你们道场当端茶小工算了。”
“那可不行,我还要和你考一个大学。”韩越之跳上公车,找了个座位,脑袋和胳膊伸出窗户外面和李慕道别。
李慕笑看他一路喊着“好好学习”之类的话走远,心里默默想着,我也要和你考一个大学。
市一中虽然属于放养型教学,但其实竞争异常激烈,每个月都有月考,两个月一次期中,四个月一次期末,开家长会的时候,老师会把你这个学期的整个表现告诉家长,所以即使课业不算太多,属于每个人的自由活动时间和自习时间充足,但大部分学生都用来用功。
不过,对于韩越之来说,下午的那一节自由活动课,他多半是在图书馆度过的。校图书馆的书很多,种类十分繁杂,各种时下小说,杂志都会有一些,令韩越之惊喜的是,有几本比较老旧的解放初期出版的古谱,他每天最开心的,就是这一节课,他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看着深奥玄密的古谱,想着一个又一个定式和布局。
高中课业相对忙碌,但是周六日,韩越之都会尽量去道场,围棋这样东西,一旦沾上,就很难放手,一周不下一次棋,他就浑身难受,虽然每天都有看谱,但手里没有棋子,他总觉得心中没有着落。
一中素来以素质教育闻名,十月末,学校加开了选修课,内容多半以文化,体育和艺术为主题,各类棋牌也都有一些,令韩越之惊喜的是,科目表里,就有围棋这一项。
于是开课第一周的周六午后,韩越之有些忐忑推开当做选修课活动教室的高一三班大门。
里面的课桌还是平时上课的样子,只不过桌面上的书本都被收拾干净,靠讲台的位置,摆放了两三副和韩越之家里一样的围棋用具,偌大的教室里,这会儿只有不到十个人。
已经有两个人在对弈,他们周围的几个人站在一旁看,懂一些的给还未入门的小声梳理知识,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消瘦男子看到韩越之进来,笑着打招呼:“同学你好,你是哪个班的?叫什么?”
韩越之走到他们旁边,凑过去看男老师手里的名单:“我叫韩越之,高一十班。”
那男老师好像对他的名字有些印象,仔细打量他一眼,然后自我介绍:“我是围棋课的老师,我姓王,叫王远,现在教高一历史。”
韩越之赶忙叫了声老师好,然后就去看那对局,他来得早些,此时还没上课,因此对局进度也不快,韩越之只粗粗看一眼就知道对局的两人都只是初入门,虽然手法简单幼稚,但是韩越之还是饶有兴致看了下去,站他旁边一个女孩子轻声给一点都不懂的人讲解简单知识。
韩越之听着,倒是想起第一次去道场时尹若寒给他做入门指导,那时候的自己茫然无知,觉得一定能够短时间学得大成就,让老师和师兄师姐们信服,现在想来,真是幼稚可笑。
他想得入神,没注意自己在看着人家女孩子傻笑。倒是那女同学脾气急,见他不停盯着自己,便索性低声骂道:“韩越之你盯着我看做什么?换个教室就不认识了?”
这一句话把教室里的人都逗笑了,就连正在下棋的人都跟着起哄,韩越之闹了个大红脸,这才发现那女孩子可不正是同班同学,只得说:“我听你讲得好,听得认真,就……”他解释完,紧接着赶忙道歉,“赵紫,不好意思啊,我这人老是发呆。”
赵紫没真同他生气,听他讲得认真,不由笑了,这个小插曲倒是让教室里的气氛热络许多,自然就开始互相认识。
这时候,班里又来了几位同学,选修这门课的人很少,一个年级只得这十几个人,两点钟上课后,王老师站在讲台上简短介绍了一番,便开始介绍围棋的基础入门知识。
在座的同学大多都是比较感兴趣,但以前从未接触过围棋,因此听得认真,韩越之不知道班里还有没有水平较高的同学,不过就他听来,王老师的用词生动,描述精准,应该是位业余高段,心中不由尊敬起来,开始认真听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