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一局棋 上——燕赵王孙
燕赵王孙  发于:2012年10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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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间最大的空地,韩越之放了个正方形的箱子,黄色的塑料纸棋盘被压平贴在上面,倒挺像一个棋墩,一本棋谱放在自制棋墩前的软垫旁,三三两两的玻璃棋子还摆放在棋盘上,说明主人临走的时候还在琢磨它们。

韩越之招呼他随便坐,自己跑出去倒果汁拿点心。

李慕看着那副最便宜的围棋,突然想到自己房间专门用来下棋的隔间,六寸的榧木棋墩声色圆润,莹白耀黑的老云子放在枣红的实木棋罐里,就连桌椅,都是仿明清的红木家具。

他心中一瞬间感慨万千,他的围棋,在优秀的环境下培养出来,师傅就是自己的亲人,师兄同他一起长大,情如手足,用最好的棋具,一点一点,一年又一年,才磨练出他今日的成就。

然而同样学棋的韩越之,就是这样自己求来师傅,自己摸爬滚打,用最廉价的器具,争得围棋界顶尖人物的赞同,赞许与赞扬,争得顶尖棋手关门弟子的荣耀。

这一年的韩越之如同蜕变,他本就是一颗未曾大放异彩的宝石,一旦自己加把劲,鼓足勇气与信念去追求一样东西,任何事物都不能阻挡他,无论是周围的环境,无人认可的困难,亦或是不停拒绝他的好友。

李慕坐在充满韩越之生活气息的房间里,低低笑出声,这一刻,他真正想要敞开心扉面对自己的好友,他身上有那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他积极,努力且自信,他乐观,开朗且坚毅。他是自己身边最成功的榜样!

韩越之揣着果汁回来,正看见李慕一脸认真坐在棋盘前,位置刚好是自己平时坐的对面,塑料纸上的棋子都被拾回棋罐,此时正摆放在棋盘上,好像在等待对手的出现。

“小慕,怎么坐在地上?虽然现在是夏天,但还是挺凉的,都叫你坐床上了。”韩越之唠叨着,想要上前拉起他。

李慕抬头,眼睛里一片认真,他语气坚定,传达出内心的渴望:“越之,我们下一盘吧。”

韩越之愣了一下,随即苦笑:“你还真着急,现在的我,赢不了你。”

李慕表情异常严肃,并不像是玩笑:“试试吧越之,如果我们之间不下一盘,永远也不会知道,谁强谁弱,我怕……”他声音渐渐小,韩越之听不清楚,但是李慕自己却知道,他怕,怕有一天,他再也赢不了韩越之。

虽然李慕话没有说出来,但是韩越之却意外的领悟了,就在路灯下的那一瞬间之后,他突然之间,想要守护他,想要满足他的所有愿望,他清楚的知道李慕的性格缺陷,他自卑,自闭,缺乏自信,为人小心谨慎,很难同人亲近,如今能有自己这样一个朋友,十分难得。

他目前这个亲密好友的身份,可以给予李慕的,唯有信任,鼓励和勇气,这个过程,要一点一滴,以他不能觉察的方式,填补起李慕打小就塑成的性格,让他的心,能在未来的竞技世界里,强硬起来。

韩越之把果汁扔到床上,转身去客厅上拿过一个沙发垫递给李慕:“坐这个,省得冻着你。”

李慕默默接过,没说什么,只是抬头看着他。

韩越之笑笑,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小垫子上,深吸一口气道:“猜先?”

李慕先开棋罐盖子,摸出一把白棋握在手中:“猜先。”

韩越之猜中,执黑先行。

两个人的第一次对局,正式开场。

夜晚的凉风透过纱窗吹拂进卧室,韩越之右手捏子,低垂着头默默看着棋盘,这个黄色的棋盘他用了将近一年,有些纹路都因为他反复的使用而磨损。这副陪着他走进围棋殿堂的围棋,如今,又要见证一个对他,对李慕而言更重要的时刻,从今日开始,他们的手中捏着的棋子,就要承载者两个人的力量与信念,执着地走下去。

至少对于韩越之来说,明天的他所要背负的,是两个人的荣耀。

他捏着棋子的手有些微微颤抖,他知道今天的自己一定会输,但他要输得光彩,输得壮烈,输得值得!

明知会输而勇于赛者,是为斗士!

李慕轻轻吸着气,他静静地,静静地等待着韩越之的第一着棋。

终于,韩越之动了,第一手棋,右上星。

李慕接手迅速,“啪”的一声对角点星,黑棋同样很快,小目之后,白4于左边二连星,两个人都像在心中排练无数次,出手极快,电光火之之间,迷你中国流初现端倪。

黑在右下争取实地,白也不遑多让,奋力抢占左上势力,二十手之内,两人还未交锋,围厚自家根基,想要以坚硬的城墙为退路,在中央奋力绞杀!

果然,少年心性,怎能忍耐温吞铺路,黑第35,韩越之主动出击,断!

李慕挑眼从眼镜上方看他,模糊地影像里,只约莫能想象出对面少年随意自在的脸庞,上次他就观察过他,即使比赛多么激烈,天气多么炎热,他额上的汗水肆意流淌下来,但他的表情却从来都不会那般认真,总是随意的,带着笑的,偶尔会看看天,但绝对不会那般呆板紧张,过分严肃,就像自己一样。

他信手捻出白子,木着脸点到棋盘上,果然如韩越之所想,白36,打吃!

韩越之执棋,脑中飞快计算,最终决定厚压,黑37,长。

李慕学棋十年,棋风已然初现,他棋速很快,大模样稳而精,占地实而紧,攻守兼备,气韵飘然,锋芒微藏时而露,是为毛峰之碧。

果然不是省油的灯,只眨眼之间,已然脱手攻出,虎一手,成功缓住韩越之急切攻势。

李慕死缠烂打,韩越之胡搅蛮缠,左下角一片白地之中,被几颗黑棋搅了型。

黑果断跟进,连续两手扳,反而给白棋造成压力。

李慕突然停住,执棋凝思,韩越之抬头看他,见他紧紧抿着唇,一味认真。肯定在考量杀死我的招数,韩越之心中如是想,那就放马过来吧,越是猛烈,越好。

片刻之后,李慕白棋迅速在底线压上一着,韩越之心中警醒,瞬间了悟李慕意图,率先扳一手妄图保住略微攻势。

李慕不做他法,手腕灵巧,白40手,打吃。

黑无奈,只得退守,白42上手底线压紧,妙手一露,“黄莺扑蝶”立显!

经典手筋一出,韩越之便知左下黑棋全部废投,心中痛罢,果断脱出,转而围厚自家之地,黑43右下小目,无忧角构成。

白44手,李慕乘胜追击,毫不相让,直接刺入黑棋阵地,尖利的匕首已现。

韩越之眼神变了,他捏着棋子的手稳稳的,上前迎战,黑45,打吃。

从此刻开始,两人疯狂穷追猛打,一路打劫,断,压,扳,攻势迅猛谁都不让。韩越之脖子上的汗水,浸湿了T恤的圆领;李慕的鼻梁上,些许湿意打滑了眼镜,他在裤子上蹭了蹭手,托起眼镜抹干净脸上的汗,抿着唇布下另一个攻势。

两个人性格都没那么富有攻击力,因此布局之时,还从未尝试过这般全盘攻出来的下发,今天这一局,倒是放开了手脚,豁出去般地一味猛攻。

对于李慕来说,唯有攻击才能打到韩越之,对于韩越之来说,只有攻击,才能多和李慕周旋片刻,不至于死伤惨重。

中盘过半,韩越之几乎没有在李慕势力内占到便宜,李慕用棋灵活,稳,准,所有韩越之试探性的攻击,都被精确的落子终结,黑子约莫二十来手,全部废着。

而黑棋阵地中却也没有被白棋挖去多少,虽然在艰难时刻他下子显然比李慕慢得多,但凭借棋感与算力,还是勉强与白棋打了个平手,原本两个追求整齐与大模样的棋手,这一局棋却下的凌乱而复杂,劫中有劫,眼中有眼,一环套一环的模样,叫人看了都有些眼花缭乱。

如果叫两人师兄看见,估计都会不约而同叹一句后生可畏。

如果叫两人师傅看见,估计都会不约而同叹一句吾徒甚好。

第118手碰完,李慕长舒口气,他已经看清楚自己的点,只需要一步一步走向那里,局面必然就能拨开云雾,然而,胜利会属于谁呢?他抬头看向自己的对手,是他,还是自己?

第19章:动情

天已经全部暗了下来,韩越之卧室里的白炽灯亮度十足,晃得棋盘一片黑白分明。

韩越之抓起床上的果汁灌了一大口,另一瓶递给李慕,他却只是摇头,一门心思看着棋坪。

两三口喝完,韩越之只觉神清气爽,他用在短袖上蹭了蹭汗水,捏起棋子,黑119手,扑劫。

这是一枚狠招,贴住李慕刚才那手碰,反而进攻。韩越之完全豁出去,李慕推推眼镜,迅速反击,白120手,尖封。

黑棋异常活络,紧接121手,夹。白棋不甘示弱,再接再厉122手,双虎。

韩越之皱了眉,心里的石头开始滚动,沉甸甸压着自己的心,他清楚的知道,盘面已然倾斜。

这一块地方,是由边到中央腹地的最佳攻破点,韩越之之所以猛攻这里,是因为白棋此处稍微薄些,宜攻不易守。

然而棋力毕竟有差,十年的岁月,不是单凭努力与天分就能超越,白棋快速的反击,使得韩越之一瞬间有些混乱,他没有马上落子,陷入长考。

李慕再度松了口气,他看着被自己逼得有些为难的韩越之,突然之间心中澎湃起无端的自信,他看着自己纤长的手指,虽然不像别人那般厚实有力,但仍旧可以在棋盘上控制一切,他心中那种想要赢棋的呐喊声,几乎要震聋自己。

自八岁第一次比赛,他还从未对胜利,有过这般强烈的争取心。

韩越之默然看着棋坪,虽然看过无数名局,但是自自己手中下出如此复杂的盘面还是第一次,他咬牙,硬着头皮,黑123手,再扑!既然乱,就让它更乱一点。

李慕十分冷静,果断提子,韩越之125手碰,李慕抬眼瞅他,丝毫不为所动,白126,提子!

李显茶曾经说,对手的下一步你永远猜不到,你能做的,唯有走出自己的路。

韩越之并没有乱掉,果然黑127手,扭断!

盘面一下子更为复杂,李慕稍稍停了停,然后抿嘴,坚定下出胜负手,白128,冲。

此手下出,就连韩越之都脸色骤变,他抬头看向李慕,见他面色平静,心想他必定早就看到,引得自己进了圈套,本来已经扭断的局面,黑棋被反冲一口,顿时七零八落,胜负的天平,已然倾斜。

韩越之不想这么快就认输,他垂首看着棋坪,一百多个黑白棋子散落在盘面上,他的心,慢慢静了下来,他在找,再找那条通往胜利的路。

在哪里呢?韩越之想,如果我是李慕,接下来会怎样穷追猛打呢?

他闭起眼,幻想着自己坐在李慕的位置,棋子迅速落点,韩越之觉得那条线他已经快要抓住,突然,一个断点引来了他的注意,他猛然睁开眼,就是这里!

黑129,接,很普通的一手,粗粗看去,不过在勉强修补自己的散地,但李慕却凝重起来,他感觉心脏咚咚跳个不停,手心里沁出汗水,刚才那一瞬间,他又有些怀疑自己,或者过分相信韩越之。

不过,片刻之后,他便出手,白130,压!

两人速度又加快起来,李慕心中布局已经快要收网,因此落子很急,韩越之循着自己唯一的出路迈进,同样坚定不移,一时间房间里只听棋子敲击在塞满书的箱子上发出的啪啪声。

终于,韩越之抢先一步,黑201,提子。早先被提两子的眼,如今被韩越之用上,反而借之缺口,提掉白四子。

李慕错愕,他一心打算大局面,却未料此处一个不注意,便叫韩越之抓住,果然同他对弈,是放松不得的。

四字虽多,李慕肉痛归肉痛,自己的布局仍是要果断下出,白202,李慕一手扳,狠狠打击了韩越之刚才得来的小小喜悦,左上黑棋只剩一真一假两眼,接不归,六子全部废掉。

这时棋坪上眼中套眼,劫里打劫,已经快要没有下棋的地方了。

继续艰难纠缠几手,盘面复杂难解,一时之间,两个人多说不好准确数目,于是李慕执白率先在224手开始官子,韩越之会意,默默把棋局拖入倒数。

李慕官子手法全部来自李显茶教导,茶派以官子精确出名,韩越之近来被师傅反复指点,新锐流派官子以争抢凶狠得利,半目都不放过的作风,被韩越之领悟了个七七八八,如今两人对手官子,倒是难得经验,一时间倒比中盘时速度快上许多。

高水平的官子,现在很难在大会中屡屡看到,一是大部分对局,高手过招,往往胜负看得清晰,再有一个,赛制时间紧,对弈时间一长,实在耗费体力,如果确实没有希望的棋局,索性中盘投子来得实在。

两个人今日这一番官子倒是畅快,不消二十手便完成,耗时两个小时的未来高手对杀,结束了。

终于下完了,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刚才对弈带来的那种情绪太过强烈,他们需要安静一会儿,沉淀一下这局棋所带来的一切体会。

好像过了很久,韩越之才轻轻松开手心里攥着的棋子,刚想要说话,却被李慕率先打断。

“我赢了。”李慕说。

他的声音有些哑,那三个字像是从喉咙里压出来,释放到空气中。但他语气却又那么坚定、用力与急切,他好像在向韩越之宣告,我赢了你。

“你赢了。”韩越之回答。

他的声音轻飘,好像还带着对弈后的那么一点点慵懒和肆意,甚至带着笑,就是没有一丝一毫输棋后的沮丧和不甘,他表现的那么自然,李慕有些错愕,不知道如何反应,只得愣愣看着他。

可能是刚才对弈太过专注,他的眼镜上都是他自己的手印,看起来脏兮兮的,再傻傻看着自己,韩越之就连心中的那些许遗憾都散了,轻轻笑出声。

李慕看他笑,自己也慢慢勾起嘴角,不由自主跟着笑出声音,刚才的对弈可谓畅快淋漓,两个人此刻也都抛开输赢,只想大笑一场。

爽朗的笑声在不算大的卧室里面回荡,韩越之蹭了蹭眼角笑出的泪水,缓了缓气,复而严肃说道:“你赢了,李慕,三目半,你很强。”他说得极为认真,语气里,也满满都是佩服与认同。

李慕收回笑容:“但你也险些把我逼到绝境。”他说完,突然又笑了,表情不再紧绷,话也说得轻松,“我真想看看,十年后的你,会是什么样子。”

他伸手在棋罐里抓了一把棋子,玻璃质地的棋子,摸起来手感并不怎么好,表面粗糙,既不莹润也不透亮,每个棋子还不一般大小,如果是他,想必是极为看不上的。

然而韩越之却一用就是一年,每日都会反复使用,棋子很干净,并不粘手,可见他经常清洗,想必也十分爱惜。

他从来都没有听他说过棋具有多么不好,亦或是对于比赛时的那种棋具有什么好奇或者羡慕,对于他来说,围棋就是围棋,哪怕是一副五十块钱的玻璃棋子,哪怕连个像样的木质棋盘都没有,他也依然能够学到今日的成就。

李慕看向他,他表情认真严肃,便知道他刚刚那句话并无其他情绪,韩越之是个很简单易懂的人,看他的表情,就明白他话中真假,这一点李慕相当了解他。

韩越之见他盯着自己看,倒有些不好意思:“十年后啊,也许你我都已经在职业的世界里打拼,”他想了想,又说,“那时候,我们都已经大学毕业了。”

李慕又笑,语意轻松:“现在就肯定自己能上大学了?臭美!”

“我说能就能,好哇,还笑话我。”韩越之和他闹了一句,伸手想要去弹他眼镜,不料却被李慕抓住手腕,这家伙看着瘦弱,实际上还是有点劲的。

他手心里全是汗,使劲扣住韩越之的腕子,韩越之又伸出另一只手,同样被他抓住,两个人一时间扯不开,僵持在那里。

韩越之本想笑话他俩还和小孩子一般打闹,但李慕热乎乎的手心贴在自己的皮肤上,他觉得两个人接触的地方蹿升起一股奇异感来,突然脸上一红,嘴上对付了句:“好了,不跟你闹了。”就挣脱开,站起身往外走,好像解释什么的自言自语,“刚才水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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