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一局棋 上——燕赵王孙
燕赵王孙  发于:2012年10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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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越之难得皱了眉头,虽然刚才在学校里他没有太过生气,不过心里总归不舒服:“这个事情,除了我的亲人和师傅师兄们,就只有你知道。”韩越之停顿一下,小心看了看李慕的表情,见他露出些许笑意,心中就知他没再想他叔叔的旧事。

“我今天不过就上个选修课,就遇到这般不要脸四处招摇的人,还好叫我碰上,一百手之内就把他打跑了,嘿嘿,我厉害吧?”韩越之腆着脸炫耀,被李慕送了个大白眼才闭嘴。

说到这里,李慕也想起个事情来:“越之,寒假头有次比赛,你去吗?”

“恩?什么比赛,我可以去吗,你去吗?”韩越之来了兴致,问他。

“梦想杯中学生业余围棋锦标赛,要求是未入段的初高中在读棋士,我自然是会去的,也希望你同我一起去。”李慕一边说,一边小心看着他。

韩越之好笑看着李慕忐忑的表情,想了想回答:“这个还是要看师傅决定,他总归会替我想好出路,不过我心里倒是挺想去的,到时候咱们住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李慕赶紧点头:“比赛就定在北京,我们两个自己去就行,顺便在北京玩两天,我还没看过升旗仪式。”

韩越之伸手去拉他脸皮,嘴里说着:“老想着玩。”心里却有些替他难过,他去过北京许多次,跟着师父师兄比赛,却从来没人带他玩,大人们不了解,小孩子对于其他事物的渴望,也许正是因为从未得到。

李慕呲牙咧嘴,打掉他的手:“你难道不想去?”

“想,我想得很。”韩越之顺着他的话说。

俩人这边说得起劲,完全忘了对局室里面等着他俩的众人,直到杨文晴开门叫了两声,他们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走了进去。

两位师父还坐在上次的老位置,正一脸放松就刚才一局棋讨论,王一白,尹若寒和杨文晴都围在师父那里仔细听他们对话,韩越之和李慕问了好,被夏锐翔笑眯眯叫到身边坐下。

他好久没有回来,心里很惦念这个小徒弟,无论生活还是学习都先问了,才说道最近看得什么谱子,听了韩越之的回答很是满意,手里握着的扇子轻轻敲了他的头,温和道:“不用心急,你既然上了高中,又要跟着学围棋,挺辛苦的,平时也不用每天都看,正是长身体,还是要吃得好睡得足。”

韩越之笑笑回答了是,这才看见大师兄卫凌正同一个不认识的微胖青年在对局室的另一边手谈,李慕小声介绍,那是他二师兄,叫袁睿,四段。

韩越之拉着李慕坐他旁边,同他耳语:“你们家的饭是不是都叫他吃了,怎么你这么瘦,看把他胖的。”

李慕没理他,认真看着对局。

夏锐翔见他很有精神,有些得意同李显茶说:“你看我这个关门弟子,不错吧,上次那盘棋你也看了,”他转头看向韩越之,“你那盘棋,李九段夸赞过,何莹九段也夸赞过,以后要下出更好的对局来,知道吗?”

韩越之脸上一红,输了的对局还被那么多人夸赞,他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郁闷:“是,师父说的是。”

李显茶看到小侄子和韩越之一起说说笑笑,就知道两个人又和好如初,放心不少,他看了看对局室里的几张年轻稚气的面容,脸上浮现出几分欣慰与赞同来:“你们这些孩子,可比我们当年强得多,无论棋感还是算力,都更胜一筹,更不用说你们私底下的努力了。”

他的声音仿若潺潺流水,带着馨香划过所有年轻弟子的心房,对局室另一头的卫凌和袁睿都停下来,静静听着他说话。

他看了看坐在身边的李慕和韩越之,然后看向王一白,语气里带着怀念的伤感:“我总想着,当年我们没有实现的愿望,能在你们手里完成。”

在场所有人都默然了,他们在这个黑白的世界里那么多年,当年的一些往事多少知道一些。

十几年前,棋坛除了当今的这些领军人物,还有一个更出众的天才。

他叫王昊辰,十九入段,由于一场大病,年近三十才步入九段,然而,他身上的头衔却多到无人可及的地步,所有国内赛事,国际赛事的头衔皆在他囊中。

那时候的李显茶,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而夏锐翔,也不过五段。

那时候的王昊辰,是他们所有人的偶像,当时的世界赛事一共有五个头衔,他一年之内狂扫四个,只差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中日韩三国围棋赛,俗称三国杯。

当时他是最被看好夺冠的人,几乎中国围棋重新昂首阔步的希望,就全靠他一人。

然而世事总是难料,就在比赛前夕,他因为救一个落水少年,引起旧疾复发,抢救无效而亡,去世时,年仅二十八岁。

那一年的三国杯异常惨淡,连四强都无人进去。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仍旧有人时常提起他,不过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个未能完成当时所有棋手愿望的人,渐渐消失在杂志的字里行间,只给当年见证过他奇迹的人,留下一个模糊的身影。

大概在场所有人都因为李显茶一句话想到了他,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闷,倒是那个咋咋呼呼的王一白,率先打破沉寂,他托起茶壶,给李显茶跟前的茶碗里续了些水,然后站起来往外走去:“我去倒些热水。”

李显茶脸上的表情轻微变了,好像有些懊恼。他跟着站起来,冲夏锐翔说:“我也出去一下,你们先讨论着。”就推门离开了。

韩越之很是好奇,看了看李慕,见他示意自己不要多问,于是索性跟师傅聊起学校围棋班的事情,只不过省略了徐语波的那部分未说。

夏锐翔问他:“你们老师可是叫王远?”

韩越之先是惊讶,然后嬉皮笑脸逗趣:“师父您果然英武,料事如神啊。”

“臭小子,还学会拍马屁了。”夏锐翔拿扇子轻敲了下他的头,想了想说:“我大概四五年前和他交过手,他是拿过世界业余围棋锦标赛的冠军,棋院特批了他业余七段,算是很厉害了,你平时过来不了道场,同他多对局也是可以的。”

“王老师果然厉害,他见我下了一盘棋,就猜到我是您的关门弟子,可见我有乃师之风。”韩越之说,颇有些得意。

夏锐翔笑笑,他同弟子们说话的时候表情很柔和,和蔼慈祥,和表面那种锐利的样子十分不符:“你的棋风要是不像我那就糟了。”

他们正说的开心,李显茶这会儿推门进来,表情已经恢复成平时样子,王一白没有跟在他身后。他坐回座位,伸手把棋盘上的子捡回棋罐:“小孩子,闹脾气真难哄。”

夏锐翔笑话他:“小孩子嘛,那时候若寒还不老是恶作剧他师兄师姐,不过现在大了,可在也不这样了,倒还很怀念的。”

他这一打趣,尹若寒青了脸,周围其他人都笑了起来,气氛缓和许多。

李显茶笑了一下,说:“再对一局。今天你还未下够吧?”

这次是李显茶执黑,他和夏锐翔对局非常之快,看得一旁学生们眼花缭乱,只得认真跟着对局,刚才的插曲便忘到脑后了。

李显茶的棋风有些飘逸灵动,但更为底蕴很深,若说李慕的棋若毛峰,那么李显茶无疑是大红袍了,香气高扬,品味甘醇,是为茶中极品。

几乎是五秒一手的快棋,不过来往之间,便已有六十几手匆匆而过,从盘面上黑棋白棋扭成一团,却又各自铺展一片,韩越之看得手心直出汗,勉强才能跟上两位师傅的思路。

对局进展到一百五十手,李显茶的黑龙已经成型,体积庞大,底气十足,端看白棋怎么拆招。

新锐棋派,当攻之时,自然狠手打击,夏锐翔目光犀利,一眼便能看出黑龙几乎没有的破绽,白棋一点,先从黑龙脚筋处突破,打得李显茶措手不及。

韩越之几乎要暗自叫好,这一招,真是高。断其后路,攻其不备,是为高着。他转头去看李慕,见他表情专注,并没有被师父这一手惊到,于是索性继续去看局面。

果然高手对局,淡定自若,无什可扰,李显茶只是停顿片刻,立即着手攻击,你踩我痛处,我便反击回来,各不相让。

直到二百三十七手,盘面依旧复杂难解,韩越之和李慕自是看不太出来大致形势,不过两位当事人确实心中有数的。只见夏锐翔笑着把对弈拖进残局,开始官子。

这两个人的官子可谓精妙绝伦,边角半目都没有被放过,十几手下来,棋坪上盘面逐渐清晰,大局面已经显现。

第两百六十手终盘,白赢两目半。

李显茶扔下棋子,长舒口气:“夏老哥最近状态大勇,想必棋圣赛已经做足了准备,这次势必要打入最终决赛的。”

“哪里哪里,”夏锐翔客气道,“不过捡了空子,李老弟,你不专心呐。”

李显茶轻笑了笑,话题仍在棋圣赛上转悠:“我听说这次最高棋士赛,入围的八人中,何莹和孙哲都是弈雅棋社的,加上林崖老爷子,你压力不小啊。”

夏锐翔抿了口茶水:“是有点压力,但这几年棋圣赛无外乎都是我们几个老家伙,有时候还真希望他们这些小孩子赶紧成长起来,给棋坛注入些新鲜血液。”

“快了,”李显茶瞥了一眼韩越之和李慕,又看了看旁边一干弟子,笑得意味深长,“快了。”

第23章:心茧

难得李显茶带着徒弟过来一次,夏锐翔留了他们晚饭,之后就跟李显茶找了间空对局室切磋去了。剩下的小辈便也自发结组,比划一二。

单间的对局室都叫师兄师姐占了,韩越之和李慕两个小辈,只能跑到空着的教室去对局。

由于事先李显茶交代过不能回去太晚,因此韩越之和李慕这一次仍旧是下快棋。

许久没有这般对局,韩越之下得开心,李慕下得起劲,一局下完,倒很是畅快。

自从上了高中,韩越之由于学业和围棋两头忙,几乎很少同同学聊天或者玩闹,因此同学们印象中他是那种不爱说话的冷漠人士。李慕就更别说了,性格自闭,几乎没办法和刚认识的陌生人打成一片。可是这两个面上也好里子也好的话少人士,凑到一起,却话多得不得了。

趁着复盘功夫,韩越之憋不住话了,非要问他:“你师兄也姓王,是不是同那个王昊辰有什么关系?”

李慕抬头看他,灯光从眼镜上一闪而过,韩越之心里咯噔一下,干笑着补充一句:“我就是问问,好奇嘛。”

李慕推了推眼镜,语气颇有些无奈:“我和师兄,其实并没有那么亲,他一向是有什么话都同叔叔说,我不知道他的家世,”他说着,叹了口气,“不过我叔叔归隐回家的时候,就是带着他回来的,这么多年,也没见他家人父母过来看他,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孤儿。”

“那他住你叔叔家?”王一白看上去是个特缺心眼的人,韩越之以为他家就在本市,原来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也挺难的。

这次李慕停了停才说:“是,我大师兄和二师兄小时候也是住叔叔家,就在我家对门,倒很近,那时候放学了,大家都一块吃饭,现在想想也挺热闹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难免带着伤感,虽然没有母亲,但是那时候身边的亲人也很多,不像现在,父亲老是忙到住在公司,虽然离家里很近,但就是不回来,他每天和王一白下晚自习回家,叔叔都还在家等着他,而自己的家里,时常漆黑一片,冷无人气。

李慕转头望向窗外圆滚滚的月亮,其实他心里明白,那个家是当年父亲母亲新婚所住,后来母亲去世,父亲睹物伤情,确实很少回家,但对他生活上的关心,却是从来不会少,对于这点,李慕还是满足的。

他又转回头看向韩越之,他正笑眯眯看着自己,成长后的两个人,似乎相处方式发生了转变,从前是他倾听韩越之抱怨,而现在是韩越之听他倾诉,他总是微笑着看向自己,目光里有着包容,有着理解,有着鼓励,不善言辞的李慕,每每看到他这样的笑脸,总会忍不住同他说些什么。

就像今天这样一个象征阖家团圆的满月之夜,李慕手里捏着棋子,终于问出了,他想了十几年的问题,他低声说:“越之,有母亲,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韩越之先是愣住,继而默然,李慕问的坦然,他自己却不知晓要怎样回答。

母亲吗?他思绪飘远,想到自己的母亲,她总是很温柔,大部分时间里,但也会在自己犯错的时候训斥。

她比父亲更加耐心,从小到大,几乎总是在鼓励自己学习一切感兴趣的事情,就像眼下学围棋,也是二话不说,就点头答应了。

“我是她最重要的人,心头宝,身上肉,割不断,剪不开,以血和痛给予的最珍贵的生命。”他想着,不由得呢喃出来,忘记从什么地方看到的这句话。

李慕静静听完,苦着声音说:“她给予我的,何止是血和痛,还有生命。”

“所以,”韩越之握住他的手,这日并不冷,但他的手分外冰凉,韩越之用力攥住,看着他认真说,“所以,你是独一无二的珍宝,无论对于谁来说,都是不可替代的。”

李慕看着这个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人,他的声音低沉,目光坚定,诉说着难得的动人的话语。

从来都没有过的感觉自心底发酵,酸酸的,麻麻的,带着青涩的痛,温热了他泛红的眼眶。他用力眨巴两下眼睛,把就快要溢出的水汽逼回去,当着韩越之的面哭出来,会让他觉得分外丢人。

大概看出来李慕情绪比较激动,韩越之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他望着窗外的月色,阴历九月十五,月朗星稀,预示着明日的好天气。

他突然拍了下头,拉过书包从里面小心翼翼掏出一个花里胡哨的袋子。双手捧着,递到李慕眼前,笑着说:“我还从来没有送过你生日礼物,以前年纪小,现在大了,才想起要给你好好过个生日,没想到让师傅他们一闹,我给忘了。”

李慕见他模样诚恳,带笑的脸上还有着紧张,好像生怕准备的礼物不合自己的心意,他迅速低下头,刚才好不容易压抑回去的眼泪,还是偷偷盈满眼眶,打湿了他漆黑的眼眸。

韩越之见他沉默着低下头,没有任何表示,这才慌张起来,连忙扔掉那个难看的袋子,挪了凳子凑到李慕身旁,把一本朴素的硬皮本子塞到李慕手里:“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桃花泉弈谱》,但是我看了很喜欢,想不出要送你什么礼物,索性自己抄了一本,你别嫌弃。”

李慕无声地笑了笑,他翻开那保存细致的大开本,模糊的视线里,素白的纸上,黑色的水性笔勾勒出一个个端整的棋谱,旁边的注释字样同样一丝不苟,越之的字素来灵动洒脱,能写得这般中规中矩,确实难为他。

“越之,谢谢你。”他嗓音低缓,饱含着水汽,继续说道,“你知道吗,从小到大,我总是想着,爸爸能给我过一次生日,我知道这不可能,但是小时候,还是会幻想一下的。”

他声音闷闷的,韩越之听着揪心,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样的话来安慰他,有些心结,除了当事人,外人是很难来解开的。

只听他继续说:“上幼儿园的时候,班里的小朋友总是会说家里给他们庆祝生日,可是我连自己的生日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家里还会给过生日。”

他眼睛里的泪水,兀自流了出来,他仍旧无所觉,不停地说着,韩越之从口袋里掏出手绢,轻轻蹭了蹭他已然泪湿的、依稀显现出青年棱角的脸颊。

“我问过爸爸,我的生日是什么时候,我可不可以要个礼物,本来背对着我的爸爸,转过头看了我一眼,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问过生日的问题。”李慕伸手接过手绢,自己擦了起来,他的声音已经平稳下来,却使得韩越之听了心里愈加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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