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无语,只好无奈点头答应。
两个人坐了一会儿,无奈今天天气分外炎热,就连李慕,坐在背阴处,都出了一头薄汗,更别提韩越之了。
他蹦了起来,拉着李慕的手,边走边说:“太热了,你今天着急回家吗?去道场我俩复盘吧。”
李慕想了想:“其实我爸不太管我啥时候回去,就是叔叔会念两句,赶在末班车回去就行。”
两个人上了公交车,坐在后面开窗户吹热风,韩越之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要不你晚上跟我一块住吧,反正你后天还有比赛,来回跑也折腾。”
“啊?”李慕有些踟蹰:“不好吧,住别人家里,在说我也没带换洗衣物,这天这么热……”
“衣服穿我的,买根牙刷不就好了,有我在怕什么,你跟我睡,人越多若寒越高兴。”韩越之两三句决定了李慕两天的去处,李慕想了想,随即点头同意了。
他听韩越之说住在尹若寒家里,还叫他若寒,心里其实有点不舒服,认识这么多年,韩越之一直叫他大名,再者,这次韩越之输棋,两个人的关系确实有所改善,好像已经恢复到过去,他其实挺高兴的,索性趁热打铁,让两个人像往常那样要好。
天气炎热,棋院离道场公车也要一个小时,韩越之刚才下棋着实费了一番脑子,再被暖风轻轻吹着,不一会儿便昏昏欲睡,然后很自觉地头一歪,搭在李慕肩膀上睡死过去。
其实李慕也有点困,但是韩越之确实需要休息一下,于是他使劲瞪着眼,尽量坐直身体好叫韩越之睡得舒服点。
韩越之呼出的热气,一点一点拂在李慕裸露出来的脖子上,李慕反而精神起来,他看着空空的公车,脸不自觉地红了,分不清是热的,还是别的什么。
这天尹若寒和杨文晴都有事情,其他人都不在本市,他们到的时候,道场一楼已经坐满,看店的小张就叫他用楼上的对局室。
韩越之领着李慕上了二楼,推开最靠近楼梯的那间,里面虽然不大,但是器具齐全,甚至还备有空白棋谱。
两人面对坐下,李慕拿起空白棋谱说:“今天你这局棋下得很好,待会儿一边复盘,一边记下来。”
“行,我也拿回去给我爸妈看看。”韩越之打开风扇,倒了两杯凉白开递给李慕。
李慕接过喝了一大口,顺手把黑棋推到韩越之面前,自己拿过白棋:“这次你执黑,转换一下思维,看看王旭光是怎么想的。”
韩越之点点头,拿起黑子开始复盘。两个人记忆力都很好,一百多手的棋,又并不是太复杂,因此倒想也不想便能下出。
比赛时,李慕是从后半程开始看的,虽然勉强看了先后手顺序,但是再复盘时自己下,感觉确实不同,他走韩越之棋路,一点一滴感受韩越之当时的布局与心思,倒觉得他比和孙恬那场又强了不少,许多应对都用得极好,不过那王旭光却更厉害,因此韩越之才会百般思考之后,仍旧告负。
两人慢慢下着,时不时讨论些别的变招,然后领悟一步好着的魅力,李慕感叹:“这个王旭光,用子精准,棋力深厚,还真难得。”
韩越之看着被打吃的白子,点点头:“你以前没有在比赛中和他遇上?”
李慕还在想着刚才黑棋精准的落点,随口道:“我没和他对局过,基本上未入段的少年高手都会参加大型业余比赛,我参加了不少,但我肯定,他一次前十都没有进过,这么高的水平,真是奇怪。”
白棋被吃,李慕跟着下子,想想又说:“不过,一般大师级的嫡传,私下都是相互比过的,就算我叔叔已经隐退,仍旧隔三差五有高段带着弟子来拜访,我们都是切磋过的,这个王旭光,我看他棋路,却看不出任何流派,也想不出是师承何处,真好像凭空冒出。”
韩越之笑笑,转换阵地:“说不定人家自学成才,你这个世家出身,怎么会认识。”
李慕也跟着笑,语气无奈:“什么世家出身,用词真怪。”
炎炎夏日,闷热午后,一坪棋局,两个少年,三四五句絮语,六七八次争执,九分悠闲,十足完满。
晚上的时候他们在门口小店随便吃了点东西,然后李慕买了简单的日用品,就和韩越之去了尹若寒家。
这日活动是在临市,尹若寒和杨文晴都回不来,因此李慕反倒松了口气,他其实不太习惯和不相熟之人共处一室,虽然有韩越之在,但总归有点别扭的。
两个人洗过澡,李慕穿着韩越之松松垮垮的衬衫,跟着他趿拉着拖鞋坐到阳台的藤编椅上,韩越之早就把棋盘摆好,还泡了一壶铁观音,茶叶香气飘散在两人四周,韩越之拿出空白棋谱,同李慕继续复盘他下午赢得那局。
不知为何,两个人一起,总是讨论下过的棋局,复盘,检讨,就是没有人会提出下一盘,两个人下意识都在等,等韩越之追上李慕的那天,或者说,等两个人在赛场上真正交锋。
这局棋李慕仍旧赢在功底上,他基本功很扎实,几乎没有错误,布局极好,手筋形制漂亮,对手几乎没有办法,韩越之一边下着,一边领悟,却也有趣。
李慕看他低垂着脸,韩越之下棋的时候表情很专注,整个人一瞬间散发出一种平和感,同他平时很不一样,没有了那么多锋利与自信,反而有种大气与稳重,他真的很喜欢围棋,李慕心中叹气,为什么一年前的他没有明白呢?
他修长的手指,给韩越之点出对手所下位置,然后轻声问:“越之,你将来,想做什么?”
韩越之一瞬间有些错愕,他把棋稳稳摆到棋盘上,然后反问:“这不明摆着吗?我要做职业棋手!”
夜晚有些微凉的风吹动了李慕额前的碎发,他推了推眼镜,低声说:“原来你真的是认真的。”
“是的,”韩越之看着他,眼睛里一片坚定:“学棋的日子越长,我就越爱这门古老的艺术,能终其一生,都在我所喜爱的事业里奋斗,是我现在,最大的愿望。”
第16章:棋定今生
听他说完,李慕没有继续摸棋,他觉得这是一个敞开心扉了解彼此的好机会,而且他也应该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好友听。
他的声音伴随着茶香,带出些回忆的味道:“你知道吗,小时候我一直觉得,你将来会变成很厉害的人,无论你选择什么领域,都能很早成为领军人物,然后年纪轻轻,就站到事业的顶端,让所有人都羡慕和崇拜,这些人中,当然包括我。”
韩越之没有说话,他在细细体会李慕难得的心里话。
“后来你说你要学围棋,我那时候感觉,有点,怎么说,有点受侵/犯……”李慕声音低了下去,有点不好意思。
韩越之“扑哧”笑出声,嘴里念叨:“我侵/犯你什么?你啊,老是胡思乱想,这样活着,太累,放宽心吧。”他说完还是想笑,但看见李慕严肃的表情,好歹止住了。
看他憋笑憋得难受,李慕也松动了紧绷的脸,跟着无奈笑道:“我那时候想不开,潜意识里觉得你要是学了一定会超过我,我整个童年几乎都是在棋盘前度过,你学个几年,然后超过我,叫我情何以堪。”
他说完摆摆手,阻止了韩越之想要反驳的话:“后来我们两个吵架,冷战,我承认,都是我自己钻牛角尖,”他抬头看向韩越之,眼睛里有些歉然,“我在这里和你道歉了,我们还是朋友吧?”
韩越之有些好笑地叹了口气:“你啊,总是想那么多,还说什么道歉,既然都过去了,你自己也想开了,又何必再说什么道歉的话,”他伸过手去弹了一下李慕的额头,“我那时候也钻牛角尖,说话又不好听,是一样要和你道歉的,对不起啦,我不该一直想要侵/犯你。”他最后三个字咬得很重,李慕一听,脸瞬间憋红了,没有回话。
气氛被韩越之几句话缓和,他松了口气,觉得自己的好友还是那么小心翼翼,他的性格太过拘谨悲观,对于一个将要在职业竞技比赛里发展的人,这样非常不利,韩越之心中走过无数想法,然后下定决心,他要一直陪在他身边,无论如何都要支持他,鼓励他,做他最坚实的靠山和避风港。
他口吻轻松,渐渐安抚着李慕又有些灰暗的心思:“你看,我今天不还是输了,你老把我当成神似地,我学习好,那是我用功来的,我下围棋学得快,不还是我废寝忘食看书学谱来得,说到底,我不过是比别人更刻苦一点,将来就算有了成就,你也该为我高兴,因为我靠努力,实现了自己的成功,不是吗?”
听了这番话,李慕愕然,他从来都没有这样想过,突然被韩越之这样一说,他才发现,自己其实是个自私的人,他一味相信自己想的,一味觉得好友从来都没有付出,然后为自己在各个方面比不上对方,做出很好的解答:因为人家天分高。
是啊,无论天分多高,不用心,不吃苦,终究也不会成事。
他感到自己的眼睛有些热气,那是一种自我谴责与愧疚夹杂在一起的感觉,他说不清,他只是突然觉得对不住他,做了几年的朋友,他原来从来都没有肯定过他的努力。
韩越之看他捂着眼睛不说话,就知道他心里又开始纠结,于是伸手使劲捏了捏他的脸颊,强迫他抬起头,看着他泛红的眼睛认真说:“小幕,过去都已经过去,我们要想的是未来,你懂吗?”
李慕呆呆让他掐着,他突然发现,在他面前像个小孩子一样的韩越之,其实比他要成熟,比他要智慧得多。
然后才突然觉得脸上一痛,他有些别扭地拍掉韩越之捏着他脸的手,佯装恶狠狠地说:“继续复盘!”
韩越之笑笑松手,见他又回复正常,才放下心来,心中却忍不住叹息,没妈的孩子,到底敏感得多。他以前对他其实就挺小心,尽量不说这个方面的话,李慕的母亲生他的时候因难产过世了,他的父亲工作忙,而且很粗心,他的幼年时光,虽然物质上什么都不少,但是心灵上却独独缺了一位时刻关怀他生活,给予他温暖的人。
他从小跟着叔叔学棋,每天都是静静坐在棋盘前,性格中多少有点孤僻和自闭,还是认识了韩越之之后才好一些。韩越之想了想,自己那时候和他吵架,他本人其实也有错,过去一年里,看着他一个人独来独往,其实挺可怜的。
这些念头韩越之也只是在心中想想,并不敢在李慕面前说。
经过这一番交谈,两个人都觉得,彼此的关系已经恢复如初,甚至更好,他们复完盘,又说了点人生理想什么的,就准备睡觉了。
韩越之用的房间是个双人床,被子什么的都是他自家带的,李慕有点洁癖,但对韩越之倒是挺随便的,因此两个还不太高壮的少年,决定凑活在一个床上睡。
夏日的夜晚还是有些热的,韩越之只有一床毛巾被,索性年轻人身体好,他们两个一人在肚皮上搭了个角,不热不冷倒是正好。
躺在凉席上一会儿,韩越之就睡着了,李慕就着月光看他翻了两个身,毛巾被就不知道滚成了啥样,虽然是夏天,李慕还是爬起来把被子给他扯好,才又躺下来。
床边的电风扇开着最小的档,摇头晃脑吹出些凉风,李慕迷迷糊糊,听着韩越之沉沉的呼吸声,突然觉得踏实而幸福,从小就一个人的他,这才发现,有另一个人陪伴自己入眠,感觉是如此的温馨和温暖。
他的眼皮渐渐沉重,然后一点一点合起来,快陷入沉睡的最后念头是,刚才韩越之似乎有叫他“小慕”。
是的,小慕。他唇边带着笑,安然入梦。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俩一到道场,就看见小张和另一位服务生小钱趴在桌子上看着什么,韩越之和李慕凑过去探头看,却发现两个人的照片出现在报纸上。
这日的晚报体育版块,单分出来一部分介绍四位进入决赛圈的小选手,四位少年的照片都拍得很到位,黑白照片上的李慕,坐得端正,表情严肃,金丝边眼镜闪着光,在镜头下带出一点反白,清秀的脸非常唯美。
本市晚报对这次比赛非常重视,因此报道采取多元化和娱乐性并重,试图引起人们对围棋的喜爱和重视。板块下方,别出心裁展示了四强赛的最佳棋局,正是韩越之对王旭光那局,不大不小的版面登出了棋谱,旁边还写了何莹九段的点评。
她说此局一波三折,黑棋布局精巧细密,而白棋同样旗鼓相当,两位年轻棋手,就能在一局棋中下出五六次翻盘好手,着实难得,尤其是白棋第一百手,如果是她在那个年纪,是绝对想不到的,可见白棋的灵性与棋感,无奈黑棋还是技高一筹,白棋后程操之过急,只能惜败。
她说,看到这局棋,她就抑制不住地兴奋,她好像能够看见,几年之后的中国围棋,在这些成长起来的年轻人手里,再度称霸。
最后这句话说得极富有感染力,因此韩越之这个已经被淘汰出局的人,都被放了一张小小的照片,正是他看向窗外发呆的侧影,还简短写了几句他的学棋经历。
这是韩越之因为围棋第一次上报纸,虽然是输棋,但是能叫九段棋手如此高的评价,实属难得,他虽然看了以后心中雀跃,却也没有表现出来,还坏坏地调侃李慕:“小慕你看,人家形容你是‘谦谦君子,悠悠茶香,不愧是茶派最小的嫡传弟子’。”
李慕也不含糊:“彼此彼此,‘中国围棋的未来’。”
那天他们没有讨论棋谱,而是骑着自行车,在市郊绕了一天,两个人参观了市一中,逛过了中心街,然后在畔看了一下午的芦苇。
第二天,半决赛。韩越之陪着李慕一起去了棋院,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给了好友鼓励而信任的笑脸。
那天的比赛李慕记忆犹新,他好像突然抓住了棋感这样飘忽的东西,他觉得自己从未这样投入过,然后用周密战术和基础,打得对手落花流水,一百五十多手棋,仅仅一个小时便下完,然后一脸淡漠地走出棋院,走向等在外面的好友。
那天,王旭光用一百六十手打败了上年少年杯的第四名,同样晋级决赛。
两天之后,李慕和王旭光激烈交手,双方对局时快时慢,李慕一点都没有被执黑的王旭光牵动,他非常稳,专心布着自己的局,两个人你来我往,丝毫不相让,那场比赛,作大盘解说的正是何莹九段,九段棋手的解说非常难见,因此那一局比赛收视率好得惊人,而且两个少年的棋路成熟,手法大气,隐隐有着高手典范,最后,李慕以一个劫杀收场,王旭光投子认输,结束了惊心动魄的一局。
结束时全场热烈的掌声,在好长一段时间里,韩越之都难以忘记,他仿佛听见自己的血管里,鼓噪着一个声音说,我也要,我也想要下出这样的对局!
后来,当他们都站在棋坛顶端,《围棋周刊》对这一年的晚报杯做出了一个评价——它给了未来,一个开始。
这一年的晚报杯,出现了无数优秀人物,以韩越之,李慕,王旭光和孙恬为代表的少年棋手,已经开始成长,正是因为他们的出现,打破了中日韩僵持数年的三足鼎立格局,给了国人,给了中国围棋,一个最美好的时代。
一个被无数棋友,称为“大活跃”的时代。
第17章:关门弟子
丰收的九月,金灿灿的谷穗在微风中晃动着胖墩墩的身体。
穿着白色校服的韩越之,正单手托腮,眼神有些直地看着黑板,经过了一周的军训,此时的他,高了,瘦了,也黑得多,小伙子单坐在那里,就有一股子干练劲儿。
此时的他,想的却不是老师正讲的内容,而是发生在八月的一件事。
一件对他来说,开心到极致的,最值得回忆的事——他正式被夏锐翔收做徒弟,成为了夏天元的关门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