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漓清答应闻人缓的要求,避开宫人将他们带到自己的寝宫,让闻人缓护法,自己先为黎青疏导一次。
将真气导入黎青体内后赵漓清不由便皱了眉。怪不得他会走火入魔,他体内的真气早已不是真气该有的状态,它们像被加速的齿轮一样运转着,而内力更是四处乱窜,四肢百骸无一不入无一不攻。
赵漓清心中惊讶,照黎青现在这个状态,怕是早就已经毙命了吧?那他为什么还活着?是什么撑在他那偶尔会清醒的意识当中?真的是……
赵漓清抬眼看了下身边紧张警容着的人,他直直的站在那里,脸上因紧张几乎显得有些肃穆了。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他垂下的手,那只手白皙修长,紧紧捏着袖子,用力的都有些泛白。
就是这个人吧?这个人让他心中惦念,于是就强撑着一口气也要来到这里,他们真的能算定自己会救他么?
赵漓清挑了一下眉,不再做他想,专心为黎青疏导起来。
……
夜色浓郁,像怎么也化不开的水墨似的,让人看着忧郁,却也生出一种宁谧厚重之感。
不见月华,更不见星子,树木的影子林林落落总是一团漆黑,这种景色不是第一次见到,但今天却觉得格外的沉重。
闻人缓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来,看了一眼身边站着的赵漓清,没有说话。
赵漓清没有动,似乎整个人都被外面的夜色吸引住了。
半晌,还是闻人缓先开了口。
“我定会守约,皇上放心。等他好一些……我就走。”
片刻之后赵漓清点了点头,又站了站,方才转头看了闻人缓一眼,却也没有说话,就那么转身离开了。
闻人缓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皱了下眉,然后转身来到黎青床前,缓缓坐下了身。
疏导用了两个多时辰,因为黎青内息太乱,所以赵漓清只是先进去通了通路,并没有立刻着手帮他调息。
但这已经很好了,黎青现在看起来比刚才好太多。他温柔的眼睛静静闭着,像是一个睡得很熟且内心安详的人,脸色也很温和,唇轻轻的抿着,呼吸平稳。
不过他的面色,却依旧那么透明。
闻人缓坐在他床前,静静看了黎青半晌,嘴角想向上翘一下,但是却没有成功,只得快速放平了,以免忍不住将眼中的水汽泛出来。
他慢慢伸出手,不自觉的抖了一下,然后放在了黎青的脸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面目上的每一处,似乎在确认,似乎在记忆,似乎又在留下什么气息。
他轻轻的摩挲着,手下的那张脸那么温和安详,好像随时都会醒来,冲着他微笑一般。闻人缓能想象,如果这时黎青醒来,他一定会什么话都不说,只是温柔的看着自己笑。
可闻人缓知道黎青是不会醒来的,赵漓清为了他更好的调息,暂时点了他的睡穴。
而自己,也不想他看到自己。
那种眼睁睁离别的场面,闻人缓,他一定受不住。
所以,就在你这么安详的昏睡时,让我悄悄离开吧。
等我回来,我们就要永远在一起,再不管这个世间的纷争,我们走的远远的,到一个任何人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靠在一起,静静的看着时间的流逝。
闻人缓静坐半晌,终于忍不住将外衣褪下,上床躺到黎青身边,将他抱在怀里。
以前两人相眠,都是闻人缓窝在黎青怀里,黎青展臂搂着他,他心里安宁,一觉醒来已是天明。
现在他想搂着黎青,这个总贴着他的后背让他依靠给他温暖的男人,现在他想让他在自己的胸前,自己给他依靠给他温暖。
这样抱着他,是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闻人缓不由双臂收紧,将黎青紧紧搂在自己胸前。牙也紧紧咬着,嘴唇却有些哆嗦。
黎青,我这一走,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当时向赵漓清说谎了,他说他体内有上古邪物珍珑兽,但事实有没有,他是不知道的。
以前去滴水岭那次,那个孩童让他照顾好它,那样的话语让很多人认为珍珑兽就在他的体内,但事实上,他从来都没有感觉到自己身体里有什么。如果真的有珍珑兽,他怎能一点都感觉不到?如果真的有那种玄乎其玄的东西,他怎还能对着入魔的黎青无能为力?
一切,都是假的。
但当时威胁赵漓清时,自己实在没有东西可说,只能把这个当做确有其事的说出来。
要不然仅凭自己那半吊子的纵魂之术,怎能说服赵漓清来救黎青?
所以这次前去北方战场,很有可能有去无回。
自己算过了,从这里到战场上,大约需要半月的时间,等那里结束后再去西北纠兰七部那里,大约又要半月,加之战斗的时间,半年之内可能是回不来的。
半年,黎青说不定就会完全好了。
如果自己真的死在那里,他也会给赵漓清提前说好,让他不要对黎青说。
到时相隔半年,说不定黎青就会对自己的感情淡一些,所以即便自己死了,那也……没什么吧?
闻人缓看着怀里的黎青,他还是静静的闭着眼,仿佛从未经过世间险恶的孩童。闻人缓静看半晌,然后低下头去,轻轻亲吻他的额头,他的眼睛,他的脸,他的嘴唇。
黎青……
——
第三天时赵漓清终于打通了黎青体内真气的一条通道,为以后黎青恢复打开了一扇门。
黎青就要醒了,而闻人缓却不得不走了。
“真的不等他醒来?”赵漓清问道。
闻人缓摇了摇头。
“那好,请上路吧。”
闻人缓向身后的屋内看了最后一眼,然后转身跟着侍卫离开。
就在他走到门口时,想了想,决定还是现在说出来。
“皇上,如果我死在战场上,请不要告诉他。”
赵漓清没有说话。
闻人缓转过了身,看着赵漓清,慢慢又道:“他……是你身上分裂下来的,也算你的一部分。而且他聪明智慧,武功又高,人也很……温柔,皇上,你……会需要他。”
赵漓清看着闻人缓,冰凉的脸色慢慢软化,却还是没有说话。
闻人缓见等不到赵漓清的回应,顿了顿,便转身继续向前走。刚走两步,便听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
“你……舍得?”
闻人缓脚下顿住,不过片刻后,他还是头也不回的走了。
赵漓清看着那挺直却孤单的背影,面无表情的站了很久。
……
黎青如期醒来。
睁开眼,他以为会见到那个清雅的身影,没想到出现在眼前,是一张冷酷的脸。
心里一顿,面上却没有显现出来,他微笑着对赵漓清打招呼。
“皇上。”
赵漓清没有回应,只是拿起他的手腕探了探,又放了回去。
“不要用内力,不要心绪不稳。以后每天申时我会过来给你疏导。”
“多谢。”
赵漓清点了下头,起身便准备离开。
“请问……”黎青脸上还是微笑着,声音也很温和,“闻人缓去了哪里?”
“他有些事,先行离开了。”
赵漓清说完便片刻不停的离开了。
黎青看着空荡的房间,脸上的笑容终于慢慢的消失了。他扶着床慢慢坐起来,又看了看四周,终于闭上了眼。
我的傻阿缓,你……做了什么?
你离开,要我如何安心在这里调养?
可我,除了尽快把身体养好,还能怎么做?
被下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呼吸也不由慢慢粗重了起来,不一会,心口便像有万马奔腾一般剧烈。
黎青赶快将手松开,强令自己不能想太多,过了好久心绪才慢慢平静下来。
黎青粗喘出最后一口浊气,额上的汗都出来了,但他的眼睛却紧紧闭着,手也轻轻颤抖。
为自己的无能为力,为自己的无法摆脱,为闻人缓的付出与爱,为闻人缓的决绝与……傻气。
阿缓,你那么傻的个性,你叫我怎么放心只有你一个人?
——
此后,黎青便再也没有出现像刚醒时那种危险的情绪了,他一直都是微笑着,很努力的配合赵漓清的疏导,身体也渐渐好起来,发作的次数也大大降低。
而且,再没有问过闻人缓去了哪里。
赵漓清一直在冷眼旁观,一开始对黎青的行为很不解,然后便是很不耻,甚至一度厌恶他是从自己身体里分裂出来的。他很为闻人缓的牺牲感到不值。
但后来,他的心态就慢慢改变了,他发现,在自己面前一直微笑的人,事实上比任何人都在痛苦的活着。
他的意识是从自己身体里分裂出来的,他的健康是用自己爱人是牺牲换来的,甚至他的身体都是残破不全的,但他一直微笑着,努力让自己好起来。
“为什么?你还能微笑?”
有一天自己终于假装很随意的问了出来。
他抬头对自己温和的笑笑,说:“因为我要一个完好的自己,等阿缓回来。”
赵漓清没有再说话,只是心底开始柔软。
他想,可能是代表自己温柔性格的黎青一直在身边的缘故罢。
……
从闻人缓离开的那日起,赵漓清就一直在关注他的情况,每一天关于他的消息都像雪片般飞到他的案前。
何时行程于路上,何时到达的军中,何时参与第一场作战……
每当收到消息时,赵漓清心中总会有些微的不适,似乎还没有从那个人去战场的感觉中恢复过来。
他不适应,那个总是淡然的一张脸,静静的站住不动的人,怎么会去战场上呢?那那样淡然安静的气息,怎么能和那些血腥杀戮融合在一起呢?他那静然如谪仙一样的感觉,如何与军中那些虬髯大汉站住一起?
赵漓清总会拿着手中的消息愣上一会儿,然后倏地起身,去看那个微笑的人。
自己都会想到这些,那这个人,怕是只会想的更多吧?
但他却依旧微笑着。
和黎青在一起久了,赵漓清便知道当时闻人缓离开时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这个人,看起来温文尔雅一派书生气派,但内里却聪慧机敏,甚至想法比自己还新颖周全。后来赵漓清国中有事,便会拿来与黎青商量,每每都能得到最为完美的做法。
每想到这个人是从自己身体里出来的,赵漓清心中也会有些不适。他有时甚至会想,如果这部分的性格一直在自己体内,会不会某天被激发出来,自己也会变成像他这样的人么?最起码,是不会像现在这样如外界传言的那般冷血无情杀人如麻吧?
就是他在身边的这些天,自己发怒的频率都大大减少了。
真的是被影响的缘故么?
——
黎青体内的真气与内力慢慢被疏通很多,毕竟相对于赵漓清他的真气与内力只是支流。慢慢到了后来,发作的次数几近于无。
但是,这些情况虽有改善,其他的问题却不容乐观。
他的身体,越来越透明,有时看过去,竟会觉得只有一层水青色的衣物。
他在……慢慢消失。
赵漓清明白,黎青也明白。
又一次疏导完真气后,黎青与赵漓清在一起吃茶,赵漓清忍不住一直在看黎青,后来黎青就笑了。
“国中是有什么事?”黎青问道。
“没有。”赵漓清答。
“那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赵漓清慢慢放下手中的茶杯,看正黎青道:“我在想,你消失后,闻人缓怎么办?”
黎青手一抖,茶水溅出一些,滴滴都落在衣服上,像被点点氲湿的泪水。黎青似乎没觉得什么一般,用快透明的手轻轻抚了抚那些湿痕。
赵漓清见黎青没有说话,顿了顿,又道:“如果,现在闻人缓已经死了,你怎么办?”
黎青垂下的长睫颤了颤,再抬头时脸上又是一派笑然:“皇上说笑了,阿缓不会死。”
“哦?”赵漓清挑眉,“你怎知他不会死?”
黎青微笑道:“我感觉的出来。”
赵漓清不再说话,手指抚了茶杯一下,起身走了。
黎青送至门口,见赵漓清已经远去了,这才慢慢关上门,身子一软靠在了门旁的墙上。
抖着手慢慢伸到了胸口处,然后紧紧抓住了那里的衣襟。
阿缓,你不会死,我知道。
但是……我会消失……
那时,我就不能在你身边,你性子那么单纯,人那么傻,你该怎么办?
我怎么……放心的下你?
胸口的那只快要透明的手将衣襟越抓越紧,随后整个身体都抖了起来,像是承受不住一般,黎青微微一弯身,一口血就呕了出来。
伴着血落地的,还有那些透明的水珠。
……
第八三章:消失
闻人缓站在无极的草原上,微微抬头看着天空。
这里的天空和别处的似乎不大一样,显得特别高特别远,远的就像……那个人一样。
那时,他辞别了皇帝一路快马加鞭来到了北方的草原,本想着立刻将敌方杀死去纠兰七部,然后快快的再回去,但是来了之后,才发现事情并不是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当时他来时皇帝对军中没有一点交代,完全是准备让他自己在军中赢得信任赢得地位,他那时心急,在一次作战中就直接用了纵魂之术,结果却打乱将军的作战计划,导致了一场大败。
闻人缓毕竟没见过真正的战争,加之性子又不是真的嗜血滥杀,一时也有些懵。
后来他慢慢摸索着,终于知道了军队是怎么回事,做事也不那么莽撞了。在他帮助下,战事快速好转。
北方蛮族毕竟多依赖于游牧,族人性格莽撞粗野,易被人煽动,但却是崇尚武力。现在西凌明显厉害于他们,所以便也不再嚣张。在最后一次大战中,闻人缓用纵魂之术控制了他们的首领,让他们颜面尽失。
他们心中觉得自失于人,便自动退出丰美草原。西凌也没有像过去那么赶尽杀绝,将他们逼至靠近冰雪的廖苍原,而是将丰美草原略北的呼烈原赐给他们。
北方蛮族自叛起到最终归顺一共是五个多月,但闻人缓却呆了两个多月。
太长了。
闻人缓觉得时间太长了,到最后要不是军纪压着他他几乎就要暴走。两个月啊!如果在纠兰七部也花费两个多月,再加上路上的时间,那……
那黎青……黎青,怕是都快好了吧?那人是皇帝,相信他不会失信于人,他一定会将黎青治好。这么长时间,他想自己了么?
可自己,是多么想他。
每次想的全身都疼了,可还得要按捺住不去冲动的回去找他。每次也只有想着他,才能在军中好好的生活下去,尤其是刚来的时候,那种心急与心焦,几乎将他压死。
闻人缓在军中并不得人喜欢。他性子淡漠面上无甚表情,做事又总是一个人,也不常与别人谈天,在军中那些行事豪爽大声谈笑的人群中显得突兀且不合群。黎青不在身边影响他,而不是闻人缓关心的事或人他本就不在意,所以也从未想过去改善什么。
那时闻人缓和萧钰他们去明之泽国时,因为与黎青在一起,心里又没有多少事,对人的感情也不懂太多,所以显得淡然且飘逸,身上总是散发着宁静安详的气息,让人看着就想亲近,哪怕看着他看云看花都是舒服的。
可后来他遭到挟持又练了纵魂之术,加之黎青的入魔让他越来越冷漠。黎青在身边时还好,若他自己就完全不知收敛,整个人都寒森森的。
军中人不找他的麻烦,是因为他们知道他的确厉害,但也真的不喜欢他。
蛮族事情一完结,闻人缓便快马加鞭的赶往纠兰七部,路上耽搁了一段时间,到那里时已经快离京半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