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夜里,陵尚悯去了南院一趟,今天早上,城外有人看到他派人带着一个小姑娘往南边去了……似乎是颜信的女儿。”
“之前不是已经送消息了么?怎么……”陌子淮说到一半,脸色突然难看了起来。
“公子?”桐见也被他的表情吓住了。
“传令下去,让浮河那边的人先别动手,谨慎行事。另外,把最好的人派出去……”陌子淮的话说得低促,中间只停顿了一下,心思已是百转,“务必要在他们见到颜信之前,杀!”
最后一字既冷又狠,桐见听着也不觉心中一寒,不敢再抬头看陌子淮,只是低声应了:“是。”
“子淮,会派人追杀颜家的小姑娘吧。”
陵尚悯闻言,忍不住抬起了头。
傅清柳就坐在池边柳树下,盘膝抱琴,低眉拨弄,显得格外专注,仿佛刚才那一句话不过是陵尚悯的错觉。
“那不正中你下怀?”
傅清柳的手顿了顿,悬在了琴弦之上,久久没有落下。好一会,他才道:“若换作是你,能想到别的方法么?我好象想不到了。”
“颜信家眷虽然大多都在他手中,可我若是颜信,必定更相信哭成泪人的女儿。”陵尚悯笑了笑,“我不觉得陌子淮比你精明,你想不到的,他一定也想不到。何况,死人才是最安全的,这可是既安全又直接的方法,他没必要舍易求难。”
傅清柳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人看起来却有点呆楞,像是想什么入了神。夜色洒落在他身上,让他看起来有点不真实。
陵尚悯忍不住走到他跟前,蹲了下来,伸手捏了捏他的下巴:“想什么?”
傅清柳微微一笑,没有直接回答:“你又在想什么?”
“陌子淮?”
傅清柳的笑容微黯,垂下了眼:“嗯。”
“我承认陌子淮比我想的要麻烦,可是我不觉得他能有什么作为。”
“我也希望如此。”傅清柳没有反驳。
我也希望他真的只是一个败国质子,虽有野心却无手段。若真能如此,你我都能轻易如愿以偿。
可惜不是。
“子淮……”
“清柳!”陌子淮从梦中惊醒过来,还觉得傅清柳呼唤他的声音格外真切。心跳因为梦魇而加快,好久才逐渐平复下来,他在黑暗中盲目地张望着,好久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只是梦而已。
其实梦的内容已经很模糊了,但他记得很清晰,那个人在他的梦里哭泣。没有声音,没有动作,那个人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满眼绝望,泪落如雨。
心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抓了一下,陌子淮忍不住又吐出了一口气,对着黑暗中的虚无讽刺地笑了笑,最后慢慢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这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想念那个人。想知道那个人此时此刻正做着什么,想知道那个人此时此刻正想着什么。是否跟自己一样,午夜梦回,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爱么……”直到心中的冲动化作出口的话语,陌子淮才浑身一震,抿住了唇。
爱情对他们而言,根本不重要。
陌子淮闭上眼,眼前似乎又出现了傅清柳的脸。初见时的恬然安静、欢爱时的妩媚慵懒、伤心时的脆弱、对峙时的决然……最后只剩下那一夜屋顶上的模样,那叫人动魄惊心的美丽。
陌子淮突然睁开了眼,眼中有一丝罕见慌乱:“桐见!”
随着他的高呼,房间外迅速点起了灯火,有人声和脚步声纷繁往来,不一会,是一个陌生的声音问:“子淮公子,发生什么事了么?”
陌子淮稳了稳心神,道:“没什么事,只是身体有些不利索……桐见知道怎么处理。”
问话的人似乎有自己的猜想,半晌便应了离开。陌子淮又等了一会,就听到房间门被推开的声音,桐见从外面走了进来。
陌子淮张了张口,却没有马上说话,只圆着自己先前的话跟桐见交代了几句,这才示意桐见将门掩上。
桐见也察觉到自己主子的异样,将门关好后,便快步走到床边,轻声问:“公子?”
“快,马上把人追回来,颜信的女儿不能杀。”
五十四
桐见听了陌子淮的话,脸色也随之一变:“公子,这……”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他知道自己不需要说。如今棋局已经铺开,每一步都是瞬息万变,每一步都是在跟对手比快慢,命令下去,就会被迅速执行,如今要去追回,未必能赶得上。
陌子淮自然也极明白,他深吸了口气,声音低促:“陵尚悯的人也不是吃素的,我们也不一定能一击必中,你马上派人去追,能有多快就多快。”
“那万一……”
“万一追不上就马上回净城,让他们不要再等大景的回复了,马上跟焰族结盟,突袭南境。”陌子淮的声音压得更低,他所说的“净城”指的便是陌国京都。
“是!”桐见应了,转身要走却又犹豫了一下,“公子,只怕焰族不是那么好说话。”
“他们要吃下大景,必然要跨过我陌国,他们不会舍得把兵力耗费在陌国上的。”
桐见点了点头,终于没再说话,转身退了出去。
陌子淮听着门外隐约传来侍卫搜身的声响,心中积压了一夜的郁结便越发分明了。雅园的守卫一天比一天紧,尤其是他所在的西院,任何人进出都必须经过严查,他的房间门外任何时候都有不少于十名的侍卫把守,加上来往巡逻的小队,便是他轻功再高,也不敢再随意走了。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软禁。
陌子淮不知道这是景承宴授意的,还是傅清柳让陵尚悯有意为之。
一想到傅清柳,他又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如今这一步棋,胜负难料,若是桐见派去的人真的追不上,只要前头的人动手了,无论颜信的女儿是生是死,无论最后焰族是否愿意结盟,他也已经落在下风了。
那个人只怕是从来就没想过要拿家眷要挟颜信领军叛变吧?是自己太大意了,低估了他。
只是这样步步算计,求的又是什么呢?
“清柳,告诉我……”他忍不住问了出口,即使明知道那个人根本不会听到,也不会回答。
傅清柳和陵尚悯是同谋,他早就知道了,这两个人因为什么而走到一起,他却始终无法猜透。
虽然傅清柳曾经对他说过,所做的种种只是为了有一日能跟自己一起离开这个皇宫,可是陌子淮不信。
相比起天下,爱情不过是小儿女的游戏,一点都不重要,他相信对于那个人而言也一样。哪怕真的曾经有过这样的意图,也一定不会是最终的目的。
因为傅清柳身边,还有一个陵尚悯。能够在父亲被景承宴逼死后仍然支撑着整个陵家,甚至使陵家始终立于帝王的庇荫之下,陵家三爷可不是会随便被人摆布的笨蛋。
只是这两个人,究竟是追求着什么共同的东西而走到一起去的呢?
曾经见过的亲昵景象无意识地在脑海中闪过,陌子淮知道自己这一刻是嫉妒的。
桐见离开陌子淮的房间后,便若无其事地往自己的住处走去。他表面上不过是个伺候主子的小太监,巡逻队伍对他的关注也并不大,只是循例搜了身,问了几句话,便放过他了。
桐见自然也知道自己的身份所能带来的便利,一路上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巡逻队伍的行进路线,一直走到两个小队相互交错的回廊处才停了下来,提气轻身,脚尖一点便掠上了回廊上。
之后便是一路小心翼翼地往宫外直奔,居然也没遇到多少阻碍,很容易就出了宫,沿着皇宫以南的朱雀大街又走出好远,最后停在了一条暗巷前,往四下观察了一会,才闪身走进了巷里。
小巷里只有两三户人家,这时夜已深,都已经睡下了,桐见停在一户前,在门上轻轻地敲了两下,顿了顿,又以同样的力度敲了一下,片刻之后,才像是耐不住似的,加大了力度,很有节奏地敲了三下。
木制的门被人从里面开了一线,有人往外探了探头,看到他似乎有点意外,却什么都没说,很快便放了他进去。
桐见进屋后也不废话,迅速地把陌子淮的话交代了一遍,便又沿着旧路回宫。
那户人家的门又一次关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是小半个时辰后,两条人影无声地从围墙上翻了出来,以少见的速度直奔城外。
这时的城门自然已经关闭,加上此时正是风雨欲来,护城军看守更是严密,那两人在离城门不远处徘徊了一阵,便往另一边的城墙走去。
看守虽然严密,但城墙一路连绵,也总有薄弱之处,两人很快便寻到了一角阴暗处,城头护军点起的火把的光,到这里已经几乎看不见了,城墙虽高,对于他们来说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然而就在两人商量了一下准备攀上城墙事,最昏暗处突然人影一晃,两人还来不及出手,便觉脖子一凉,等他们看清来人的面目时,已经再也叫不出声了。
陵尚悯冷冷着看着眼前软软倒下的两人,慢条斯理地掏出手帕擦拭了一下手中闪着寒光的匕首。
“还真是……料事如神啊。”他低笑了一声,自言自语地道,“陌子淮也不过如此,你有什么好怕呢,清柳?”
陌子淮也早有预感这一步自己会输,却没想到会输得这么快。
天亮时桐见就已经收到了消息,他带着早饭进了陌子淮的房间,低头说出自己派出的人死在了城脚下时,陌子淮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没想到他还能防到这一步。”陌子淮怔怔地看着窗外,窗外所对的,便是傅清柳的院子。
桐见心中惭愧,忍不住说出了平日里绝不会说的话:“公子……也许我们的人,未必能杀得了颜信的女儿呢?何况,我们手上,也有颜信的家眷啊。”
陌子淮摇了摇头:“只要动了手,就处于被动了。颜信一定会我们的人追杀他女儿的事,清柳是要把那小丫头送回她爹手里。他不是要拿这小丫头来要挟颜信,他是想卖一个人情给颜信吧。颜信家眷被软禁多年,心中早有不忿,若是知道清柳要反,一定会支持他的。”
桐见诧然,最后终究什么都没有再说。
陌子淮沉默了一会,才道:“你想办法让人再混出城去,务必在三日之内赶到净城。”
桐见应了退下,陌子淮又忍不住看了看窗外,才终于站了起来,走到书案前,翻出一幅细小的绢布,疾笔写了起来。
写完之后便走到窗前,轻吹了一声口哨,不一会就有一只鸽子停在了窗边,陌子淮轻抚了一下那鸽子,这才将绢布塞进了它脚上的竹筒中。
鸽子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便又振翅而去。
五十五
一日之后,桐见又一次传来失败的消息,派出去的人同样死在了城脚之下。
陌子淮似乎完全没有气馁,只让桐见继续尝试,桐见接连失败了两次,便也更加谨慎,却始终没有办法。
然而八日之后,南方却传来急报,陌氏突然变卦,又一次联合焰族反扑大景南境。幸得武威将军颜信率领的二十万大军也已抵达,两军对阵,未分胜负。
同一时间,兆宁王景仲也带着他的大军浩浩荡荡地停在了京城城门之外,京城的气氛一下子紧张到了极点。
陌子淮身在宫中,只能依靠桐见带来的消息揣度着京城内外的局势,等听到南境相争的消息,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焰族能绊住颜信的大军就好了。”
桐见垂首应是,最后却还是忍不住问:“桐见不明白,为什么消息明明没有传出去……”
陌子淮知道他要问什么,只是勾唇一笑,没有让他把话问完。
桐见看到他的笑容,微微一怔,便马上明白了过来。这是自家公子的手段,自己在这边折腾,不过是个幌子。
只是若忍不住再往下想,想到那些默默死去的人,又会禁不住觉得心寒。
念头一闪而过,桐见没有纵容自己再想下去。
陌子淮看了他一眼,便又收回了目光,顾自拨弄着杯中茶叶,好一会才道:“京中可还有什么异动?”
桐见的表情马上严肃了起来:“有。最近坊间时有流言,似是有人在背后操纵。”
“什么流言?”
“说是……皇上弑父杀兄,强夺皇位,如今烽烟四起,是上天震怒,报应来了。”
陌子淮忍不住哼笑了一声:“这种话,倒是历来改朝换代时常有的。既然上天震怒,那必有应对之法,说说看,都是些什么法子?让皇帝退位,换兆宁王登基?”
桐见摇头:“都说真龙天子另有其人,乃先帝与昭慈皇后亲生嫡子,要今上归还天下,以息天怒。”
陌子淮眼中掠过一丝愕然,眉头微蹙:“嫡子?不说嫡子,就算是亲母没有封号的皇子,也早在景承宴登基时便杀尽了,哪来的嫡子?”
“属下也不知道,流言传得很广,却也很乱,有说是当年宫中有人偷换皇子,长公主实非皇上所出,也有说是先太子借尸还魂,甚至有人说是挖皇陵从昭慈皇后肚子里挖出来的活婴……”
“荒谬!”陌子淮冷笑一声,“这些神鬼之说不过是糊弄百姓,背后的人必有所图。我倒要看看,这先帝嫡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说到这里,他又停了下来,似乎想起了什么,没有再说下去。
“公子?”
陌子淮沉默了很久,才微微地摇了摇头:“不可能……”
听他的话也不像是跟自己说,桐见越发茫然了,却没再作声,只等陌子淮开口。
陌子淮又想了一会,才终于道:“你先下去吧。多留意那流言的变化,还有,这几天……给我盯着章府。”
之后三日,京中始终弥漫着山雨欲来前的平静,兆宁军于城外十里扎营,每日操练却始终没有往前挪一步,京中护城军也一样按兵不动,虽然调动频繁,却没有任何要出兵镇压的意思。
又一日,大景西南的定武王、东北的静安王各领兵马出现在京城之外,一左一右扎在兆宁君东西两侧,声讨兆宁王以讨公道为名,领大军临城,是意图谋逆。
“其实不过是一样的心思,有心要趁这一乱瓜分天下罢了。”陌子淮听到消息后倒也没有意外,随口问道,“陵尚悯的反应呢?”
桐见道:“没有反应,就跟前两天一样,京中有兵将调动,但没有要出兵的意思。倒是坊间流言越来越烈,皇上昨日大怒,下了圣旨,杀了近百人。”
“这倒是很像景承宴会做的事。”陌子淮笑了笑,看起来心情不错。当今皇帝越是失德,百姓对天下新主的期盼就会越高,无论如何,这都不算是个坏消息。
只是半晌,他又问:“动手的是谁?”
“是陵家二爷,陵尚礼。”
陌子淮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却已经敛去:“陵尚悯倒是小心谨慎,只怕这陵家二爷是准备要当替死鬼了。”
“公子的意思是……”桐见刚问了出口,门外却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两人都是一惊,陌子淮看起来却比桐见镇定得多,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扬声道:“退下吧,明日我想吃糯米粥,若是没有,你就不用再来了。”
“是。”桐见也极配合地应了,低头退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