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串的问话,一句比一句砸地有声,景承宴却像是被打击得彻底,看起来都有些呆滞了,久久没有哼声。
陌子淮也没有再说,只是冷眼看着他,心中有一丝复仇的快感。
“不会的……”
不知过了多久,景承宴终于往后退了一步,小声地说了一句。
陌子淮笑了,笑容里尽是讥讽。
“不会的……怎么会呢……你骗我,你骗我!”景承宴不断地重复着,最后似是终于控制不住,尖声叫了出来。
“什么不会?是傅清柳不会背叛你?还是我不会跟傅清柳有私情?还是说……陵尚悯不会背叛你?”陌子淮脸上的冰冷近乎无情,“这就是事实。你是天子,难道就甘心被男宠和外戚背叛,然后被软禁在这里,直到死亡?”
景承宴微抬了头,似是因为他的话而有些意外,却有像是仅仅对他的声音作出一丝本能的反应。
“不想死的话……”陌子淮正要再说,却突然听到一个细而尖锐的声音急速靠近,他想也没想便伸手扣住景承宴的肩往旁边一转,“嘶”的一声轻响,景承宴的衣袍被利剑割下了一角,一个全身黑衣的蒙面人自梁上跃下,手中短剑闪烁着寒光,向着两人连连疾刺,在空中生生划出了一道道光影。
是要刺杀景承宴的人吗?
这是陌子淮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
杀了景承宴,对傅清柳他们来说确实是一个好且省力的方法,天子一死,刚被立为太子的章承誉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登基为帝,朝中便是有愚忠之臣,恐怕也不会再说一个“不”字了。
他的思绪转得飞快,那蒙面人的剑也快得惊人,几下闪避,陌子淮带着景承宴已经被逼到了墙角,若是放开景承宴,陌子淮要逃自然容易,但他知道,这时绝不能让景承宴死。
但如今他手无寸铁,面对敌人一招比一招急的杀着,却只有躲避的份,景承宴看起来已经完全被吓到了,只是僵硬着身子任陌子淮摆布,每一次利剑袭来,都似要插在他的身上,让陌子淮看得格外惊心。
终于,两人又一次被逼到了角落,后面再无退路,陌子淮一手抄起旁边的烛台就往蒙面人身上砸,蒙面人却像是看不到似的,剑尖依旧直取景承宴要害,陌子淮没有办法,只能将景承宴往自己身后一扯,迎上去抬手就要去抓短剑。
然而他却没有想到,那短剑竟在最后一刻突然转向,横割向他的咽喉。
陌子淮大惊,这人要杀的不是景承宴,而是他!
六十
等明白过来时,短剑与他之间已经只差毫厘,陌子淮只来得及往旁边躲闪,剑锋贴着他脖子而过,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脖子上传来阵阵刺痛,片刻之后就一片冰凉,陌子淮却顾不上伸手去摸,那蒙面人的下一剑已经刺到。
若要继续护着景承宴,这一剑实在是避无可避,但这时已经看清对方的来意,陌子淮自然不会再在景承宴身上多花心思,一手将他从那蒙面人左手边推了开去,一边侧身躲着剑锋直迎了上去,显然是想趁着对手刺那一剑露出空门时反击。
对方也似看出了他的用意,那一剑终究没有刺到底,很快便收了回去,左手同时翻手为掌,正正挡住了陌子淮的攻势。
少了顾忌,陌子淮也放开了手脚,两人你来我往,顷刻便已过了数十招,蒙面人招式狠辣,虽占上风却无法马上把陌子淮拿下,另一边陌子淮自也有逃命的余地,他却没有丝毫退意,显然是想把对方捉住。
安宁殿虽大,两人交手的地方却不过方寸,景承宴被推开后却像是始终没有回过神来,只是怔怔地站在那儿,既不逃走,也不求救,甚至没有要上前帮陌子淮的意思。
这时两人打得激烈,片刻便又将他卷入了圈中,那蒙面人本是招招逼紧,这时却突然又是剑锋一转,竟是要直刺景承宴心脏。
这一惊非同小可,陌子淮万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在与强敌交锋时又移转了目标,这时他也顾不得再去想这蒙面人究竟是要杀自己还是景承宴,他只来得及往前扑去,想要将景承宴护住。
这一扑既快又猛,陌子淮可以感觉到自己完全控制不住跌势,扑住了景承宴便往前方的桌子摔了下去,然而在最后一刻,他感觉到的却不是短剑刺入身体的冰冷,而是自己连带着景承宴将桌子砸坏后又摔在地上的钝痛。
“呃……”
几乎同一时间,他听到一声轻哼,而后便是让人窒息的死寂。
有那么一瞬间,陌子淮甚至无法想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那种摄人的死寂也只维持了片刻,很快就有人破门而入,紧接着就是杂乱的脚步声和人声,陌子淮无法听清他们在喊着什么,他只听到陵尚悯的声音夹杂在其种,格外的清晰。
冷静,冰冷,却又仿佛透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焦虑。
“传御医。”
压在身上的重量消失,陌子淮也随之回过了神来,那个蒙面人已经不见了,在他面前的是浑身是血的景承宴,已经被人小心翼翼地扶了起来,看起来似乎已经晕过去了,脸色白色吓人。
等到来扶的人将他抬起,陌子淮才看到景承宴的后背上插着一把短剑,正是片刻之前被握在那个蒙面人手上的短剑。
剑刺得很深,几乎直没剑柄,血就顺着剑柄汩汩而下,又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陌子淮下意识地抬手抓了抓自己胸口的衣服。
若不是插进景承宴的身体,那柄短剑,恐怕就要刺进自己的心脏了。
最后一刻,居然是景承宴救了他。
这个觉悟让陌子淮心中涌起了一抹难以言喻的情绪,以至于陵尚悯走到他跟前,他都没有反应过来。
“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国舅爷的神情比任何时候都要认真,也比任何时候都要冰冷。
陌子淮抬头看了他一眼,最后才慢吞吞地站起来,正对上陵尚悯的眼:“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那不是你们派来的人么?”
陵尚悯哼笑一声:“我们派来的人?为了什么?”
陌子淮气势不让:“为了杀景承宴,或者是……杀我?”
“皇上乃是天子,弑君是逆天的大罪,你这是要诬陷我们?至于你……”陵尚悯又是一笑,那笑容中是分明的轻蔑,“你配么?”
那是陌子淮见惯的轻蔑,他曾经无数次在陵尚悯眼中见到过,却没有一次比如今更分明。
这个人对他有敌意。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陵尚悯就对他抱有莫名的敌意,而现在更是毫不掩饰。陌子淮不知道为什么,如今却可以笃定了。
所以他没有再回话,只是又看了一眼已经被人抬到床上的景承宴。
杀意是绝对无法伪装也无法掩饰的东西,若不是对方要下杀手,他是绝对不会感觉得到的。然而陌子淮现在却无法确定那蒙面人要杀的,究竟是景承宴还是自己了。
最后那一剑看来,那蒙面人中途移转目标攻击他,似是为了让他以为自己才是对方的目标,然后趁他大意再对景承宴下手。
但真相是不是就如此简单呢?那一剑之后的种种来得太突然了,陌子淮甚至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更无法去判断自己的猜测究竟是对是错。
“我想见清柳。”终于,他又一次开口。
陵尚悯的眉头微蹙,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又沈了半分,最后转过身,干脆不再看陌子淮,而是径直走出门外。
“我要见傅清柳。”陌子淮追上一步。
陵尚悯却猛地回过身,脸上的阴沉已经不见了,眼中的轻蔑却始终没散,他笑了笑,似是讥讽:“清柳现在怕是没有心情见你了。”
陌子淮心中一颤:“为什么?”
“没什么,”陵尚悯的语气却显得云淡风清,“只是近来乍暖乍寒,病的人多了,清柳近日多有劳累,也染了点风寒,正病着呢。”
极平常的回答,陌子淮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却又感到一抹莫名的不安浮起,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是真的病了,还是说……不敢见我?”他忍不住问了出口。
陵尚悯挑了挑眉,最后只是哼笑一声,没有回答。
御医这时也已经匆匆赶到,陵尚悯在门边微退了一步让他走进来,一边吩咐道:“好生医治,若有差池,要你的人头。”
那御医哆嗦着应了,连忙跑到床边,在宫娥太监的帮助下就忙碌了起来。
陵尚悯也没有再逗留,又把守在门外的侍卫叫进来吩咐了几句,便大步走了出去。
由始自终,再没有理会过陌子淮。
六十一
景承宴的伤口虽然深,但因为没有刺中要害,其实并不算致命,只是他向来养尊处优,鲜有受如此重创,再加上失血和惊吓,才会当场就昏迷了过去。
御医连同伺候的宫娥太监忙碌了一整夜,总算是把他的伤口处理好了,血止住了,外敷的药,内服的药也都一一用上了,快到天明,宁安殿才重新恢复了一贯的宁静。
陌子淮一直坐在一旁看着众人忙碌。
陵尚悯走的时候并没有下令让人带他走,但他自然也不会认为陵尚悯会如此大方,或是突然疏忽就把他给忘了。只是试探地走到门边,门外值夜的侍卫就会分明地戒备起来,陌子淮也只试了一次,便放弃了逃跑的念头。
比起贸然逃离皇宫做一个亡命之徒,宫中还有很多他需要的东西。
想到这里,陌子淮忍不住又把目光投在了景承宴的身上。
因为疗伤,宫人把遮隔的帐幕都收了起来,殿中显得更宽阔一些,却也让那张龙床上的人看起来显得更孤独一些。
自古帝王自称“寡人”,毕竟是不没有道理的。高处自是不胜寒,既然追求这个位置,就该有这样的准备。
陌子淮自也早就心中有数。他只是没想到自己会在此情此景生出这样的感叹来。
也许是景承宴的舍身,终究打动了他的心吧。
虽然还算不上动情,但是在这种明知道对方的背叛,明知道对方并不爱自己的情况下依旧舍命相救,即便是他,也还是会动容。
他从来没想过,景承宴那在他看来只是侮辱和折磨的“爱情”,居然是长成这个模样的。
那个时候,景承宴心里究竟想着什么呢?陌子淮突然有些好奇。
他站起来走到床边,床上的人呼吸有点弱,却睡得很安稳,陌子淮坐下来看了一阵,居然生出了一种陌生感来。
初见时他们都才十三四岁,尚未长开,那时他乃太子伴读,跟在太子身旁,见到那传闻中最得圣宠的小皇子,当时景承宴长什么样的,他也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是张极嚣张的脸,几乎从来不正眼看人,格外欠揍。
多年之后再见,景承宴已是高高在上的大景天子,而他,不过是败国质子,景承宴给予他的,只有耻辱。
好象到如今,他才第一次看清楚景承宴的模样。
而就在这个时候,床上的人居然微微地动了一下,陌子淮吓了一跳,接着就看到景承宴的睫毛微微地颤了颤,紧闭的双眼慢慢地睁开了一线。
就仿佛是被窥探到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陌子淮慌乱地站了起来,往后连退了几步。
“子……淮……”景承宴很轻地叫了一声,听起来却更像是梦中呓语。
陌子淮没有再动了,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等了好久,才发现景承宴叫了这一声后,已经重新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说不上来,这一刻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
仿佛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有些愤怒。
外面似乎听到了声响,很快便跑进来守夜的御医和宫人,御医问明了情况,便又在床边忙碌了起来。
陌子淮又退了几步,这才发现两个侍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见他回头,其中一人便道:“子淮公子,陵大人有令,若皇上醒了,就请您先去休息。”
休息之言,自然只是门面上的话,说到底不过是又要把他关回去而已,陌子淮也没有挣扎,点了点头,很顺从地跟着那两人出了门。
天还微亮,宫道上还静得渗人,走了一阵,陌子淮才发现他们所去的方向居然是雅园。心中正是疑惑,刚才说话的那侍卫适时开口道:“陵大人说,接下来这几天,您都可以过来看望皇上,只是必须在奴才二人的陪同下才能过来,也不能在宁安殿这边久留。”
“哦?”陌子淮听出了一些苗头来,“那其他时间呢?”
“其他时间就请公子留在雅园,好生休息。”
“不用回大牢么?”
“奴才没有接到这样的命令。”那侍卫恭敬地回了一句后,便没有再说话了。
看来从这两人口中是再难套出什么话来,陌子淮也没有再问,跟着那两人一路回到了雅园。
住的依旧是南院,景物依旧,只不过几天过去,却已是人事皆非。
陌子淮并没有过多地沉浸在这感叹之中,四处打量了一下,便已发现南院的宫人侍卫都已经换了一批人,显然是陵尚悯有意而为。
他倒也不在意,径直入了前屋,才像想起什么似的,问:“清柳公子,还住在西院?”
那两个侍卫像是早就预料到他会这样问,依旧是先前说话的人上前回道:“是。”
“我能去见见他么?”
那两人对望了一眼,回答的人才道:“可以,只是需要通传,清柳公子是否见您,这……”
陌子淮皱了皱眉,压下了心中的怒气,微笑道:“那麻烦二位,代为通传。”
其中一个侍卫应了便走了出去,陌子淮在屋里等了大半天,才看到他回来,脸上却有一丝尴尬。
虽然心中有数,陌子淮却还是开口问:“如何?”
“伺候的人说,清柳公子身体抱恙,谁都不见。”
“陵尚悯他见不见?”陌子淮听了哼笑一声,随口嘲弄了一句,倒也不意外。
昨天他提出要见傅清柳时,陵尚悯就曾拒绝过,这时再问一次,也不过是想确认罢了。
这究竟是真的身体抱恙不便相见,还是故意躲着,他想他也差不多明白了。
六十二
这一夜直到天明亮彻,才算彻底过去,宫城内外都并没有太大的动静,即便是天子受伤这样的事,虽然也使得御医和宁安殿内的宫人一夜无眠,在如今却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陌子淮被困在雅园西院,无事可做,便干脆依那两名侍卫所言,脱了外袍就和衣而睡。
这一睡直到近午后才真正清醒过来,陌子淮的精神却并不见好。这大半天昏昏沉沉的并没有安眠,偶尔有些含糊的意识,甚至还会觉得桐见如往常一样走近身边来,低声絮语,但很快就会意识到是梦,挣扎着想醒来,却又无能为力。
起来后就连情绪都有些坏了,陌子淮只觉得这样软弱的自己格外可憎,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了一下午,到傍晚,才听到门外有人来报,说是皇上醒了。
陌子淮一把拉开门,就发现那两个侍卫已经不见了,这时换上的是另外两个陌生的面孔,他也不在乎,见那两人迎上来,便道:“我要见皇上。”
那两人似乎也早得了吩咐,这时并没有拒绝,只是客气做了个请的姿势,便领着他往宁安宫走去。
还未走近,一阵喧闹就从宁安宫里传了出来,与夜里渗人的死寂格外不同,陌子淮放慢了脚步,不一会就听到一阵清脆的碎瓷声,好象是有什么瓷器被人摔碎在地上。
这样的声音他并不陌生。
景承宴从来不是脾气好的主,随时郁闷气结,手边的东西就会遭殃,陌子淮不知多少次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摔东西,这时听到这声响,已经隐约能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