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尚悯却极好心地给他解释得清清楚楚:“皇上近日抱恙,又受了惊吓,已移驾祈宁宫休养,谢绝外臣参见。”
那就是被软禁了。
一时间陌子淮居然对景承宴生出了半分的同情来。景承宴生性暴戾,行事乖张,若非深信陵尚悯,怕是绝不会交出令牌的。
只是这种软弱的念头也不过一闪而过,陌子淮表面依旧沉静如水:“然后呢?城外仍有藩王军队,若是知道皇上被软禁,只怕他们马上就会起兵勤王,你们觉得你们能赢?”
傅清柳终于说话了,他下了床,下意识地紧了紧披在身上的外袍,看起来脸色很苍白,却冷静得有些慑人。
“皇上自会还兆宁王一个公道,若是兆宁王执迷不悟,那就是谋逆,天下皆可诛伐,皇上也不介意以逆臣的封地,分赏功臣。”
陌子淮思绪转得极快,瞬间便已明白傅清柳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若是兆宁王肯服软退兵,其他藩王更不敢轻举妄动;若不肯退兵,那就是谋逆,谁替皇帝讨伐逆臣,就可以分得逆臣的封地,这显然是要分裂一众藩王,使他们在意图动手前,不得不先考虑其他人会不会群起而攻。
想明白后,陌子淮自然不会去提醒傅清柳,天下比任一块封地都要大足以诱惑一众藩王联手,他只是问:“那不知皇上会如何还兆宁王的公道?”
“罪己退位如何?”
“退位?那皇位又该给谁?你吗?”陌子淮的话里已多了一分讥讽。
“自然是先皇嫡子。”
“果然是你。”陌子淮也早就怀疑这谣言是傅清柳有意为之,这时听他证实,倒也不意外。“只怕一个假货,不能说服天下人啊。”
傅清柳勾了勾唇:“那自然是货真价实的嫡子。”
“只是如此,你就能保证藩王退兵,朝中人人信服?”
傅清柳唇边的笑意更深了:“颜将军马上就会领兵回京,拥立新君,到时还有谁不服?”
“不可能!”陌子淮终于脱口而出。
一直把玩着指头在一旁听着两人对话的陵尚悯终于插口了,他一笑道:“什么不可能?”
“焰族与陌氏联盟,强攻南境,萧伯仁重伤未愈,他的兵马也已大有损折,颜信怎么可能领兵回京!”
“哦,是这样么?”陵尚悯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却没有再说下去,只是伸手拍了拍傅清柳的肩,示意他该走了。
傅清柳也没再说话,微点了头,又看了陌子淮一眼,便快步向门口走去。
陵尚悯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道:“今晚杂事太多,怕你会坏事,所以傅清柳特地来拦着你,倒是让你赚了一夜风流,就算马上死,也足够了吧?”他的笑容里有一丝陌子淮看不懂的阴冷,却没有丝毫要掩饰的意思,“对了,还有你那个叫桐见的小太监,我已经叫人杀了。实话说,天天看他在宫里宫外晃悠,实在叫人厌烦。”
陌子淮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裂缝,最后却终究没有回应陵尚悯的话。他只是看着停在了门边的人,过了很久,才道:“我还有问题问你。”
傅清柳没有回头,却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倒是陵尚悯扫了两人一眼,挥袖一笑,大步走了出去。
“是章辰誉?”陌子淮的问话没头没脑,傅清柳却明白他的意思。
他是在问先皇嫡子是谁。
“对。”
“把这样一个小孩捧上皇位,你又能得到什么?摄政王?”
傅清柳看起来却很平淡,最后甚至回过头,走到陌子淮面前,示意押着他的禁卫军退下。
那些人也没有拒绝,反而极细心地用绳子绑住了陌子淮,才朝他行了礼,退到屋外。
等所有人都离开,傅清柳才轻声道:“我要的,是跟你一起离开这个皇宫。”
陌子淮心中一颤,最后却是哈的一声大笑出来:“你机关算尽,甚至把一个小毛孩捧上皇位,就为了我?”
傅清柳看着他,没有回答。
陌子淮笑了一阵,脸上的笑容才逐渐被冰冷代替:“若是如此,你又何必来阻挠我?若不是你插手,你如今做到的,我也一样可以做到,你不也一样可以出宫?”
“若是你来做,坐上这皇位的人就会是你,历来帝王后宫三千,到时候,你要怎么处置我?”
“不必找借口了!说是为了我,其实你不也一样觊觎着天下?还是你真的天真地以为,把一个小孩捧上皇位,手执天下,就能像景承宴那样将我关起来做你的男宠?”
“不是……”傅清柳似乎有些激动了,脱口便要否认。
陌子淮却更快地打断了他的话:“若你非要说是为了那可笑的理由,那我也明白告诉你,别说如今还未到最后,胜负未定,即便是你最后赢了,我也绝不会跟你走!”
傅清柳脸上的表情似有一刻彻底地崩溃了,然而又以更快的速度迅速掩去,他只是有些踉跄地回过身,不再看陌子淮一眼。
“不,你已经输了。”
五十八
挺直了身体一直走出门,守在门外的人便又无声地涌入屋内,傅清柳顺门前台阶而下,脚步逐渐慢了下来,终于再迈不出一步。
陵尚悯一直站在庭中,这时见他停在那儿,也没有作声,只是看着他一阵,便又转头负手,看着仿佛随时会倾覆而下的天幕。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傅清柳“啊”地低叫了一声,陵尚悯回过头,就看到傅清柳很淡地笑了笑,而后又垂下了眼,看起来有些难过。
他没有问。陵尚悯只是走到傅清柳面前,伸出了手:“走吧。”
傅清柳似乎犹豫了一下,这才把自己的手放到了陵尚悯的掌心。陵尚悯一把握住了,他也没有挣脱,只是借着陵尚悯的搀扶,脚步有些蹒跚地往前走。
乾正殿,一如既往的奢华,处处透着天子至高无上的尊贵,只是这往日里天子接见朝臣处理政事的地方,此时却空无一人。
陵尚悯和傅清柳推开门时,都不约而同地顿了顿脚步,最后还是陵尚悯先动了。他轻笑一声,放开了傅清柳的手,一撩衣摆,跨过了门槛。
傅清柳低眼一笑,跟在了后头。
书案上已经摆好了文房四宝,帝皇的印玺就放在边上,如同一块极普通的玉石。
陵尚悯径直走过去,没有看玉玺一眼,只是低头研开了墨,又以笔细心沾上,这才抬头看向傅清柳。
傅清柳却只是怔怔地站在那儿,不知在想着什么,居然久久没有察觉到。
陵尚悯微皱了一下眉头:“清柳?”
傅清柳这才回过神来,看向陵尚悯时,眼中还残余着几分茫然。
“来吧。”
傅清柳的目光从陵尚悯的脸上慢慢移到了他手中的笔上,像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明白陵尚悯的意思似的,终于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走上前去接过了笔。
这是一道要天子亲笔所拟的圣旨,既为平兆宁之愤,也为镇四方藩王,逼兆宁退兵,陵尚悯静立在傅清柳身旁,一字一句地念,每念完一句,便停下来,等傅清柳斟酌着写下,这才继续说下一句。
“……天下共击之……共击之,共……清柳?”然而念到一半,陵尚悯却发现,傅清柳的手停在了半空,那“共”字久久没有下笔,这时他大喊一声,傅清柳才浑身一震,手一抖,便在织锦之上划拉出一道长长的墨痕。
“啊……”傅清柳也知自己出错了,“对不起。”
陵尚悯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重新换上了新的织锦:“重来。”
这一次终于没有出意外,傅清柳模仿着景承宴的笔迹将旨意完整地写了出来,他长长地吐了口气,往后靠在了椅子上,看着陵尚悯慎重地盖上玉玺。
“成了。”
听出傅清柳话里隐着半分自讽,陵尚悯终于回过身看他:“刚才你们在里面说了什么?”
傅清柳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垂下了眼,掩去眼中的情绪:“没什么。”
陵尚悯哼笑:“没什么?清柳,你现在连撒谎都掩饰不了,还要跟我没什么?”
傅清柳也没有力气去否认,他只是沉默地坐在那儿,整个人看起来却显得更加沮丧了。
“如果我们不是一伙的,看着你现在这张脸,我一定会以为你输了。”
“但事实上我没有。”傅清柳微抬起眼,脸上一片冰冷,这一句话说得甚至有些无情。
然而陵尚悯还是在那重重冰冷之中,发现了一丝失控。他心中一动,又看了傅清柳一阵,才凑到傅清柳面前,开口时声音轻柔得有些过分:“对,我们赢了。但接下来的每一步,也同样重要,我不希望你的状态会产生任何影响。”
傅清柳勾了勾唇:“你觉得会有什么影响?”
“谁知道呢?”陵尚悯笑了笑,话语略带轻佻。
傅清柳没有再回话,陵尚悯也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只是将那道圣旨收好,转了正色道:“你先去休息吧,明天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傅清柳顺从地点了点头,站起来时忍不住又看了看陵尚悯手中的圣旨,这才转身走出了殿门。
陵尚悯看着他远去的身影,脸上渐渐蒙上了一抹阴冷:“陌子淮……”
大景靖和五年秋末,大军临城,天子下旨以安天下,一切就如陌子淮所猜想的那样,圣旨一发,城外大军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原本亲如友邻的几支藩王大军一夜之间便各自挪了营地,彼此相间得泾渭分明。
最终兆宁王景仲没有选择退兵,却也往后挪了五十里,而后便按兵不动了。
这样的结果显然不是最理想的,但对傅清柳等人来说,却也足够了。只要颜信能领兵回京,天下可定。
逾三日,天子又下了一道旨意,称太傅章云福之子实乃先帝嫡子,只因命中有劫,幼年留在宫中恐易夭折,故认章云福为父,寄养在章家。如今大劫已过,实应认祖归宗,天子深念手足之情,即日召入宫中,更名为景辰誉,立为太子,择日册封。
此旨一出,朝野俱惊。
这在京中如暗潮涌动了大半个月的流言,竟然是真的,一时间,便是最普通的老百姓,都忍不住在心里勾勒出一段如传奇话本一般的皇家秘史来。
而在这其中,渐渐地便有如“天子无德,应罪己禅让,方合天道”的议论传了开来。
这一切,被关在牢里的陌子淮都尚一无所知。
他甚至有些分不清究竟过去了多少天。
陵尚悯看着这个坐在角落里假寐的人,过了很久,才示意人打开牢门,径自走了进去。
陌子淮慢吞吞地抬起头,看见是他,也只是哼笑一声,又自靠着墙闭上了眼。
“皇上想见你。”
半晌,陌子淮才重新张开了眼,看起来有些意外,却更多的是不信:“皇上想见我?你说的皇上,是哪一个皇上?”
“皇上从来只有一个。”
“景承宴不是已经被你们软禁起来了么?你会让我去见他?你就不怕我串同他来反击?”
陵尚悯没有回答他,笑了笑,笑容中甚至有一丝轻蔑,嘴里却说得极温和恭谨:“皇上今日龙体抱恙,心情也不大好,吵了半天要见你,我也只好放你去了。”
陌子淮又盯着他看了一阵,陵尚悯却已经让开了门口的位置,手一抬,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
陌子淮也不怕他,干脆地站了起来,弯腰自牢门走了出去,两边马上就有持刀的侍卫走上前来停在他两侧,虽然没有强硬地押着他,却很显然,若陌子淮有任何异动,这些人绝不会刀下留情。
扫了那些侍卫一眼,陌子淮也不在乎,有太监走在前头带路,他整了整衣衫,便也大步跟了上去。
陵尚悯没有跟着去,他只是站在原地,一直盯着陌子淮看,脸上的轻蔑久久没有散去。
“去吧。”最后他低声吩咐道。
五十九
被关起来的那几日,陌子淮也曾在牢中想起过景承宴。
想起景承宴自然不是因为任何儿女情长的原因,他只是在清算如今局面的同时,想到了景承宴的价值而已。
被夺去兵权软禁起来的天子,自然不会有什么大的利用价值,但要说傅清柳和陵尚悯真的能将一切算尽,毫无阻碍地夺得天下,他却也不信。
不说别的,历来皇权易转,朝中文武百官的反应也是千姿百态,不杀个百八十人,怕也拿不下一个安稳的局面。
当然,景承宴早有暴君之名,傅清柳他们所要面对的阻力可能会更少一些,但历史上从来都不缺愚忠之臣,更何况,有些人,便是想不忠于天子都不行,因为他们没有退路。
比如那些宫妃的娘家,天子外戚。
陌子淮想要的,是来自于这些人的力量。
桐见是他在京中最得力的助手,如今被杀,由桐见牵线的一股力量也随之落到了危险的境地,陌子淮也失去了对这股力量的掌控,他知道这是自己的大意。
当然,只要再找到一个人把线重新牵起来,未尝不能反败为胜。但输了一次,他绝不允许自己输第二次。
从那天傅清柳的话里,他能察觉到不只是京中,就是在南境也出现了出乎自己预料的变化。因此他不只要重新掌握自己所有的力量,他还需要更多的保障。
所以他想到了景承宴。
因为景承宴对他所抱有的那种可笑的感情,再没有比景承宴更合适的人选了。
盘算着的时候,连带的,陌子淮也会忍不住揣测一下如今景承宴的处境。即使是最合适的人选,若景承宴落得太潦倒,他也不得不另做打算。
然而陌子淮却没有想到,景承宴的处境,比他所想象的,都要好的多。
虽然门外有重兵看守,四周有侍卫往来巡逻,但宁安殿之内,与往常一样无异,伺候的宫娥太监没有少,该备着的茶点也一样不缺。
陌子淮走进去时,景承宴正在发着脾气,精致的镶金白瓷花瓶正正摔碎在陌子淮的脚尖前,他刚皱着眉绕过一地碎瓷往前跨出一步,就又听到景承宴疯子一般地尖叫了起来。
陌子淮没有再往前走了,停在了原地,负手而立,一脸冷淡地看着不远处衣衫发髻有些凌乱的天子。
景承宴尖叫了一阵,也终于看到了他,慢慢地停了下来闭上嘴,看着陌子淮的双眼里有着往日没有的脆弱。
陌子淮心下微微地怔了。
但他始终没有表现出来。最后是景承宴跌跌撞撞地跑到他面前,一把捉住他的手:“子淮?你怎么来了?他们……他们有没有对你怎么样了?你知道么,原来傅清柳他……”
陌子淮没有犹豫地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往后又退了一步:“我知道。”
景承宴似乎愣了一下,半晌才重新接着自己的话往下说:“怎么会这样呢?朕对清柳不够好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朕?子淮……你说,是不是有谁逼他这样做?清柳是朕的人,他说过他是朕的人,他说过他不会离开朕的!他怎么可能背叛朕……”
看着眼前从喃喃自语逐渐变得崩溃的人,陌子淮心中居然浮起了一抹极淡的怜悯,然而更多的却是蔑视。
他哼笑一声,低缓却清晰地道:“不但傅清柳一直在算计着你的天下,我也一样。陵尚悯跟傅清柳早有勾结,你不知道?我的人在皇宫里进出,你也不知道?我跟清柳还有私情呢,我们就在你眼皮底下偷情,你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我们瞒着你做了那么多的事,你居然一点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