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殿外的侍卫提剑直闯寝殿,刚好瞥见匡顗护驾被刺,众侍卫迅时上前包围黑衣人。
黑衣人见势色不对,沿路后退,横手一甩,几道银色的暗器朝宋玄禛身旁飞去,却被敏捷的侍卫提剑挡下。虚招一晃,黑衣人藉机跃身而去。殿外守候的侍卫早料刺客有此一招,登时纵身追上。
侍卫在宫殿里视察过后,纷纷敛回手上佩剑,带头的总领揖手弓身向宋玄禛说:「微臣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怎么回事?!陛下!陛下!」刚从御膳房回来的平福着急地吼道。看见殿门大开,前殿被侍卫撞得翻几倒杌,一看便知事情不好了。他也顾不上托盘上的热茶会否洒出来,匆匆忙忙地迈步走进寝室。
宋玄禛看见平福娇小的身影在魁梧的侍卫之间穿插而来,人未到,便先听见平福着紧道:「陛下有否受伤?!」平福随意撞了撞一个侍卫,严厉续说:「还不快传太医!杵在这里作什么!全都退下!」
侍卫被鲜少动怒的平福吓了一跳,彼此相觑,在总领颔首会意下退去。
平福把托盘放在床边的小几,慌忙关上窗户,彷佛生怕刺客再次归来。他匆匆走到宋玄禛身前,看见他正坐在床上呆呆愣愣的,以为主子受惊,便小声说:「陛下,没事了,您有没有受伤?」
宋玄禛转目移至匡顗身上,瞥见半靠在他怀里的匡顗低喘着气,一抹红光划过眼前,他惊惶地扶住匡顗的身体,左手往他的颈侧摸去,湿滑温热的触感、微腥的味道扑鼻而来。颤抖着反手一看,白皙的手染上一片腥红。
「顗……顗!快、快传太医!快传!」宋玄禛本无血色的脸瞬时更加惨白,几乎如身上的白衣一样了无生气。
「我没事,小伤而已。」匡顗起身捉紧宋玄禛的手,淡笑续说:「若非你刚才及时一拉,相信你我如今已阴阳相隔。」
「别胡说!快躺下来。」宋玄禛泪满盈眶,强逼匡顗躺下,从袖袋取出丝帕替匡顗拭去血迹。方才刺客欲一剑封喉,却被宋玄禛眼明手快拉开匡顗回避,才划破项侧。匡顗耳垂下的红痣被飞溅的鲜血染得模糊,乍看之下犹如血源不息的泉眼一样。
未几胡宜顼在侍者带领下走进寝室,一见匡顗血流不止,也顾不上君臣之礼,便低身取药替匡顗止血。宋玄禛对胡宜顼不礼之事不旦没有计较,反而更欣赏他的果决,何况当下他也无心执着无谓的礼教,只求匡顗安然。
胡宜顼俐落地处理匡顗项间的伤口,瞥目之间看见他耳垂下的红痣,他顿了一下,执起丝帕继续为他拭去伤口附近的血迹,遂转而治疗肩膀上的掌伤,粗略看过以后才松了口气,向宋玄禛拱手说:「陛下,匡将军项上的伤势已无大碍,待会臣再替他项上的伤上药便可。反是陛下脸色不佳,应让臣诊脉调理。」
「朕没事,只是有点累而已,休息一下便可。你还是赶紧替匡顗疗伤,此伤慢不得。」
胡宜顼正欲开口再劝,却被一个慌张入殿的小太监打断。那小太监踉跄地仆倒在宋玄禛面前,半跪半拜地喘着气说:「奴……才,参、参见陛下……」
平福皱眉朝外看了一眼,心道为何逊敏不在连别宫的小太监也能闯入寝殿,实在大为不敬。他略为不悦地向小太监说:「何事赶急?竟如此鲁莽闯入寝殿。」
小太监咽了几口,强行压下气喘,吃力道:「俞、俞妃娘……娘,要、要生了!」
第三十章
「啊呀——」一声高亢熟悉的声音响起,宋玄禛刚走到敬淑宫前便听见这声惨烈的高呼,他不由加紧脚步走进敬淑宫。
一众侍者看见圣上驾临,忙俯身行礼,宋玄禛一心只想到俞暄儿身旁,对他们视若无睹,直至被守在寝室前的宫女阻拦,他才顿足下来,心急如焚地握紧拳头,来回踱步。
宋玄禛皱着眉头,明知妻子就在里间,自己却在前殿不能闯进寝室,确确实实地感到身为一国之君是何等无力!
看着侍者捧着清水进,血水出;听着妻子的声音时惨痛,时柔丝,他心里越发担忧。他猛然想起医书记载女子临盆之事,那犹如经历生死的情况实在寻常无比,他不由自主把最坏的情况放到一帘之隔的妻子之上,一想到生死之差,他霎时想推开眼前的侍者,跑过去捉紧俞暄儿的手。
「陛……下——」
宋玄禛听见俞暄儿喊自己,手足无措地在前殿欲走不走,平福看着主子的脸越发惨白,还真担心娘娘未倒,主子先倒。他上前扶住宋玄禛的手肘,在旁低说:「娘娘吉人天相,定会替陛下诞下健康的后裔。」
宋玄禛垂目思忖自己该如何做,遂扬声向寝室说:「暄儿,朕在这里!你不用怕!」
「陛下,呜唔……」俞暄儿听见夫君着紧的声音,一直强忍的泪水终忍不住滑落下来。她好痛,身体好痛、心也好痛!但她心甘情愿,若是这痛能帮助宋玄禛,能令他高兴,令他宽心,她愿意为他承受一切。
未几太后也赶至敬淑宫,她瞥见儿子脸色苍白地盯着珠帘后的布帘,心里又喜又忧。喜,是幸见宋玄禛完好无缺地站在她面前。方才一收到宫人来报有人刺杀宋玄禛,她差点当场昏倒,可这厢听闻儿子遇刺,那厢随即传来俞妃临盆,宋玄禛已脱险赶往敬淑宫的消息,一直悬着的心才放下来。而如今所忧,便是儿子青着脸站在原地,彷佛微风一吹就倒,这叫她岂能不忧?
太后上前取代了平福的位置,握住儿子的手说:「陛下先坐下休息一下,一直站着对身子不好。」
宋玄禛摆首拒绝,只管定睛看着寝室,不敢挪步分毫,生怕一转目便会丢失重要的亲人。
「啊啊啊——」一声高喊以后,室内一静,率先传来寝室内的侍者宽心的笑声,孩儿落地响亮的哭喊声从里面传来。
接生的嬷嬷抱着用红锦裹着的孩子步出寝室,哭声渐近,嬷嬷笑容满面地向宋玄禛俯首说:「恭喜陛下!娘娘为陛下诞下小公主。」
宋玄禛怯怯地接过自己的孩子,孩子的温暖慢慢传到他的臂上,响亮的哭声犹如昭示自身的贵气,宋玄禛的脸上慢慢挂上一记悦然的笑容,他虽并无大笑出声,但在场的人从未见过当今圣上笑得如此开怀,连太后也不曾见过儿子有如此欢心的笑容。
宋玄禛轻轻一点孩子的鼻尖,凑首以脸颊轻亲孩子的脸,孩子立时止住哭声,蹬手蹬脚地动了几下,便在宋玄禛的怀里安然睡去。
***
一片死寂郁闷的气息笼罩着寿延宫,潮气的微风卷起薄纱的末端,胡宜顼默然起身走到刺客来袭的窗前抬手把窗子推开,阵风迎面而至,他眯起与匡顗不相上下的英眸看向远方。
匡顗躺在床上仰首看着胡宜顼的举动,他捂着肩上的伤撑起身来,盘起一腿坐在床上,蓦地听见窗前的人说:「匡将军真费心思。」
「他们下手不知轻重,可也多亏他们,我才知道宋玄禛武功造诣不差。」匡顗低笑几声,回想宋玄禛那一掌轻易击退武艺非凡的刺客,方知自己一直处身险境。
胡宜顼缓步走到匡顗身前,俯身取出药箱里的伤药,坐在平福临走前替他端上的杌子,仔细为匡顗包扎项上的伤口。
「为了家人,真的可以放弃他?」胡宜顼一边上药,一边低说。
正在发愣的匡顗疑惑地应了一声,惊讶昔日对他冰冷若霜的胡宜顼竟主动跟他搭话,而且是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他撇首低叹,说:「根本一开始就没有得到过,何有放弃之说。」
胡宜顼顿了一下,语气之中蕴含了些些羡慕,「你弟一定很幸福,有一个愿为他付出的哥哥。」
「有何用?」匡顗苦笑几声,仰天悲道:「他若在世,我一定要找到他。若死了,我只好在黄泉路上与他重逢。」
如此沉重的话题霎时让气氛沉重得很,胡宜顼把项上的伤处理好,便褪下匡顗右肩的衣衫,取出另一个药瓶把散瘀药倒在手上,直接使劲搓揉伤处。
匡顗冷抽一口,咬紧牙关忍受肩上的痛,胡宜顼顿手一望,看似知道匡顗觉疼,心头不知怎的生出怒气,猛地更加力度搓揉右肩。匡顗冷不防低喊一声,睁着眼睛不解地看着胡宜顼。看见胡宜顼皱着眉头,匡顗不知怎的觉得有点好笑。看着看着,他的思绪缓缓从闲话之中拉回来,待胡宜顼手离其身,便挽好衣领说:「这段日子我不能出宫,劳烦你替我设辞,好让他放下戒心。」
「嗯,我也正有此意。」胡宜顼在布帕上拭手,收好药品之后又说:「日后也请你配合我的言词。」
「单于早已吩咐过了,你放心。」
听闻此言,胡宜顼愣了一愣,未几牵出一记柔美的笑容。匡顗瞥见瞬时一愣,绽着口儿半晌也没能反应过来,直至门声响起,二人立时回过神来。
「陛下,小心脚下。」平福的声音从前殿传来,二人闻声转首互点头一下,整装走出寝室迎接。
二人一出寝室,便见宋玄禛苍白的脸上挂着雀跃的笑容,虽然含蓄地抿着嘴唇,但眼里的悦色已把他的心情表露无遗。
他瞟目看见站在珠帘前的二人,瞥睹匡顗项上的伤,喜乐的笑容再也挂不住。他主动走到匡顗身前,欲伸手抚上他的颈项,却又敛手低眉,正想开口说话,就被匡顗抢先说:「陛下先歇一下,此番奔波实在太劳累了。」
宋玄禛苦笑摆首,匡顗抬手拭去他额上的汗,才发现人儿冰冰凉凉的,身子也虚得摇摇晃晃的。平福向匡顗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扶宋玄禛坐下。匡顗佯装肩伤甚重,捏紧宋玄禛的手露出隐忍的表情。宋玄禛一坐下,平福马上递上热茶,让主子捧在手心取暖。
宋玄禛喝过热茶,身子也暖和了一点。他转首看见匡顗攥紧拳头,身子前倾,便担忧地问胡宜顼:「匡顗的肩伤如何?方才刺客一掌功力不少,若是伤及筋骨……」
胡宜顼拱手低首,平淡道:「陛下英名,该刺客掌法毒辣,匡将军虽避过要害,但亦被其伤及筋脉。臣恐掌中带毒,欲求陛下恩准将军留宫调养。」
「准。平福快带匡将军到偏殿休息,宜顼于偏殿日夜守候。」
「陛下不可。」胡宜顼伸手挡住欲领匡顗的平福,续道:「若将军公然在偏殿休养恐生百官闲言,且该处不及太医院得心应手,臣斗胆请陛下让将军于太医院休养。」
宋玄禛压下紧张紊乱的心神,低首视案思忖半会,颔首说:「好,望宜顼悉心照料。朕……会去太医院看看。」
「谢陛下。」胡宜顼恭敬道,暗中瞄了匡顗一眼,二人互换眼色。
一连月馀,宋玄禛顿觉朝堂上空虚不少,目光因失去目标而飘离不定。每日听着大同小异的禀奏,宋玄禛实觉难撑,渐渐在龙椅的靠枕上扶额闭目倾听的日子多了,让不少老官对此有所微言。
宋玄禛也知此举不当,每每只作片刻歇息便立马直身端坐。
他每天下朝先往敬淑宫探望俞暄儿与新生公主宋攸,然后再到太医院看匡顗的情况,而其他空馀,便于谦德殿批阅奏摺。整个人一下子疲弱下来,有时伏案而睡也不知过了该起的时辰。
平福跟在宋玄禛身边岂会不察觉主子的累意,他特地叫御膳房做些易入口的清淡小菜和甘甜的补品,可每次送到宋玄禛面前,他都是随便动筷吃了几口,抬手轻扬叫平福把东西退去,任凭他苦心再劝,宋玄禛也只是摆摆手,埋首于奏摺之中,执笔批阅。
此夜宋玄禛如常在谦德殿批阅奏摺,平福把新泡的水仙茗呈上,一开茶盖,立时满室清香。宋玄禛闻到此香顿觉心神稍舒,小膳后正好口渴,便接过平福的茶轻嗑一口。
浓郁的茶清香无比,酸涩的味道滑过舌尖,他蹙了蹙眉,忽觉气凝喉间,郁闷难受,未及放下茶盏便歪身往旁一吐。
「陛、陛下!来人啊!」平福上前取去宋玄禛手上的茶盏,抚拍宋玄禛的后背为他顺气。
门外的太监瞬时推门入殿,瞥见主子脸如槁木,吐逆连连,吓得不懂施礼。平福见状厉声大喊:「快去请胡太医过来!快去!」
太监慌张地点点头,一拐一撞地往外飞奔而去。
宋玄禛已不知旁人说了什么,他一手揪紧前襟,一手攥紧交椅的扶手,把只吃过几口的晚膳全然吐出来。本以为把吃过的东西吐出来便觉舒爽,但事与愿违,反覆的吐逆变成更痛苦的干呕,喉间如被刀割般疼痛,痛得他连喘口气的馀力都没有。
俄顷三人跨步入殿,正是方才的小太监气喘喘地领着胡宜顼和匡顗前来。胡宜顼瞥见宋玄禛干呕不止,暗地勾起一抹浅笑。他在药箱取出一片姜片,上前把它放进宋玄禛的嘴里。
姜片味辛,如一股暖流缓缓流入肚腹,欲吐之意也得以渐缓,宋玄禛虚弱地靠在椅背上任由胡宜顼蹲身为其诊脉。
平福不敢吭声,凝神贯注地等待胡宜顼评脉完毕。他看着胡宜顼颦眉细诊,片晌又松手再探,脸色越发疑惑。平福看着心急,不由低问一句:「陛下怎么了?胡太医……」
胡宜顼抬首看了平福一眼,又转头看了看身后的太监,平福明了,向太监扬了扬手示意退下。待太监关门而去,胡宜顼施施立身,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看着面色惨白的宋玄禛。
宋玄禛抬手示意平福扶起自己,坐好身子,在平福准备的丝帕上吐出姜片,希声说:「宜顼不妨直说,朕自知底子虚弱,纵是身染顽疾重症,也接受得住。」
胡宜顼搓了搓衣摆,抬眼瞄了宋玄禛一眼,两手缓缓作揖。「陛下并非得身染顽疾,而是……」他低嗽一声,把身子俯得更低说:「有喜了。」
在场众人目瞪口呆,胡宜顼微微立身瞟向身后的匡顗,眼里狂傲的笑意让匡顗恍然大悟,细细回想当日偷听乌伊赤的对话,他终于知道自己被他们二人摆了一道!
「宜顼定是误诊了,朕身为男儿……怎能……」宋玄禛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让平福哭笑不得,主子的身体他最清楚不过了,身为男儿又怎能……可是胡宜顼的医术高明,从未误诊……
胡宜顼一眨灵目,倏地屈膝落地,向宋玄禛朗声说:「臣该死!当日匡将军前来太医院问臣取进补之药甘灵丹,臣当时正炼丹无暇,只好叫将军自个儿到药柜取丹。药柜藏丹过百,而甘灵丹与臣有缘获得,能让男子怀孕的奇药逆衍丹甚为相似——」
「一派胡言!」宋玄禛猛然拍案,睁目游离半晌才颤着声音说:「朕不信,朕不信世上有什么逆衍丹……」
「臣起初也不信,但见过药效后,不得不信。」胡宜顼顿了半会,又低声续说:「赠者说,若服下此丹后并无当日与男子云雨,药力便会失效。但陛下……」
宋玄禛苍白的脸庞立时脸色飞红,怒意全被羞涩退去,他悄悄瞄了匡顗一眼,只见对方愣愣地看着自己,不懂反应。
宋玄禛垂首看着自己的腹部,只手揪紧腰带,抗着晕眩强行起身,背向他们说:「退下,朕什么人都不想见。」
「陛下,奴才要留下来照顾——」平福欲上前劝说,却被宋玄禛厉声打断。
「下去!」
平福从未被宋玄禛骂过,他收回迈开的步子,低头欲哭,不禁抽了抽鼻子,遂回身挽起跪地不起的胡宜顼,拉了拉匡顗的衣袂,与他们悄然无声地离开谦德殿。
第三十一章
卧榻细抚腹中儿,倦意绵绵身如梦。
腹胀难寝意烦乱,心中惊盼问谁知?
「陛下,奴才扶您起来喝碗粥好吗?」平福掀开薄纱,向床上呆望帐顶的宋玄禛柔声说。
宋玄禛撇首看了平福一眼,疲惫地眨动眼睫,在平福的搀扶下慢慢坐起身来。平福看着主子依然平坦的肚子,实在难以相信那儿育着三个月大的龙胎。宋玄禛当日大怒把他们撵走,三人一出谦德殿,平福便不禁低声啜泣。他被胡宜顼领回太医院,得知宋玄禛有孕三月,又被逼记下林林总总的药膳与症状,方知主子近日嗜睡吐逆正是害喜之兆。
今晨宋玄禛早朝归来,一踏入殿中又是一番吐逆,平福好不容易劝主子尝了几口的早膳又吐了出来,看着宋玄禛被折腾如此,心里不自觉揪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