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近平麟宫,宋玄禛没来由地忐忑起来。回想当日强迫宋曷入宫,其大逆不道的态度实在有违孝道,当初他之所以能够登上太子之位,宋曷自是功不可没。他虽支持自己,但先帝驾崩之后却对自己严苛不已,直至上次因子嗣一事开始,他才慢慢不再对他的事过分着紧。宋玄禛不明白宋曷的本意,心烦之时却看到那份反书,便觉得宋曷的转变或许是谋反的先兆。
到了平麟宫,先前被安排照顾宋曷的小太监最先看见宋玄禛。他一见宋玄禛一行人顿时慌慌张张地低下头,比一般见驾的诚惶诚恐还要惊慌。他深深吸气正欲行礼,却被逊敏一瞪打住。
一片死寂之中,殿内细碎的谈话声更加明显。此时本应无人敢与宋曷私会,再加上小太监的慌张,只怕殿内的人或是与宋曷谋反之人。他虽然不愿相信,但始终不得不走近门前细听。
「……算罢,禛儿若要怀疑,我无话可说。麓儿,你别再特地见驾,君王要有君王的典范,若是诸事被太后左右,君威何在?别让他进退两难。」
宋玄禛在门外一揪前襟,听闻禛儿一字让他惊讶,再听闻如此亲腻喊他的人正是宋曷,更让他诧异不已。多少年没听过宋曷叫他一声禛儿?自他当上太子,所有称谓都变了。而麓儿……分明是母亲的名字,就连先帝,他也不曾听过父亲如此溺爱地叫她一声麓儿。
「我不可不帮,你是禛儿的叔叔,他不可如此忤逆。」
宋曷长叹口气,说:「我是臣子,不是叔叔。生于帝王家,便注定如此。正如你我……我尊称你为皇后、太后,看着你在高位,我只可俯首称臣,卑微如此。」
「陈年往事,何必再提。」
「陈年往事,我心依旧。」
一声叹息,室内一片无声。站在宋玄禛身后的平福和逊敏自是听得一清二楚,只字不遗。任他们再装聋扮哑,也不能无视这番言语。平福偷瞄了逊敏一眼,正好对上逊敏冷冷的眼光,神色间示意他噤口勿言。
宋玄禛盯着殿门片会,心里很是复杂,终还是忍不下去,抬手推门。
殿门带起的馀风吹动了偏殿的布帘,清幽的茶香随风四散,一室变得光亮明耀,宋曷按在太后手上的手也份外刺目。
怒意瞬时窜上,宋玄禛大步上前甩开宋曷的手,无意中踢倒了身前的杌子,长袖也扫落了桌上的茶盏,一阵落地碎瓷的声音令人心里发寒。
「禛儿!住手!」太后上前拉住宋玄禛欲打宋曷的手臂,挡在他们之间的杌子让太后一个不稳,放开了宋玄禛的手臂。
宋玄禛不理太后踉跄,迈步夺去宋曷腰间的虎符,一手掷地。
「朕废宋曷执掌虎符之权!你不配朕的虎符!不配当朕的皇叔!」
宋曷迳自走过宋玄禛面前,扶起跌倒在地的太后,淡说:「现在陛下要废臣吗?」
宋玄禛扯过太后,收在身后,恶言相向,「废?朕狠不得当场杀了你!」
「禛儿!」太后拽了拽宋玄禛的衣袖,却反被他抽手甩开,回首瞠目横眉说:「住嘴!」
太后第一次被自己的儿子如此喝骂,心里委屈,一时不过,哭了出来。宋曷见了犹是心痛,回复昔日壮志傲慢的模样,挺胸昂首对宋玄禛说:「这是对太后的态度?!」
「你这是对朕的态度?!你又该如此对待太后?!」宋曷被他吼得无言而对,宋玄禛来回看了他们一眼,怒嗔:「为老不尊!教朕如何尊敬!」
宋玄禛广袖一甩,旋身而去。太后正想叫住宋玄禛,便见他停下脚步,本以为儿子回心转意,却见他缓缓弯下身去,扯住上前扶他的逊敏,逊敏的衣襟随他的身躯滑落,歪歪斜斜,好不凌乱。
一抹艳红自宋玄禛的鞋边晕开,宋玄禛垂首一瞥,身子便随之无力地软倒在逊敏怀中,昏了过去。平福见了,登时慌得愣在原地,若不是逊敏扶着已然跌坐地上的宋玄禛大吼吩咐,平福还不会跑到太医院叫胡宜顼过来。
「禛儿!到底是怎么了?禛儿!」太后跑到宋玄禛身边,跪在地上扶住宋玄禛的另一侧,微微晃了他的身子几下。
她慌乱地握住宋玄禛的手,朝血迹往上看,这场面让她想起当年卷入太子之争的妃子,哪个怀了龙种,下场便是如此。她摇了摇头,挥去往事,看见宋玄禛如此痛苦,她恨不得痛的是自己。
逊敏眼见宋玄禛身下的血越来越多,焦急之下不管礼数,抱起宋玄禛走出平麟宫,吩咐侍者到太医院叫平福带胡宜顼到寿延宫后,便急急回宫,留下太后和宋曷二人茫然地看着大开的殿门。
留守寿延宫的侍者看见逊敏抱着脸色苍白的宋玄禛回来,个个乱了手脚,慌张地推门置被的,一时间踢倒了殿内的杌子也全然不知。
胡宜顼一进殿便见此番犹如鸡飞狗跳的景况,他抬手推开了几个挡路侍者,好不容易才走到床边,冷眼回首一瞥,平福会意,把六神无主的侍者赶到殿外,带上殿门,才心急火燎地回到床边。
胡宜顼从药箱取出药瓶,稍稍一倾,一颗朱红色的药丹落在他的手心。他迅捷地把药丹捏碎塞进宋玄禛的嘴里,接过逊敏递上来的茶水,扶起他的上身逼他吞咽下去。确认宋玄禛把药吞下,他褪下宋玄禛的亵裤,看见干涸的鲜血落在白嫩的大腿内侧,沿上而看,还有几缕血丝从幽处缓缓流出。胡宜顼倒抽口气,这分明是落胎之兆,暗忖这胎千万折损不得,若是胎死腹中,乌伊赤的计划便付诸东流!
胡宜顼低首翻箱,寻了好几遍也找不到想要的药。一时心急,便翻箱把药品都倾倒而出,在地上摸摸甩甩的,终于执起一个墨色的药盒,颤颤悠悠地把盒子打开,雪白的药膏在墨色的盒子里极为显眼,一阵异香飘散之出。
他随手拿起宋玄禛的亵裤拭去血迹,挖了一片药膏涂在宋玄禛的幽处。宋玄禛眉头一紧,一丝痛呼从口中泄漏出来,他慢慢张开双眼,下身被人触碰的感觉越发清晰。他还没从昏眩中清醒过来,惊恐地张着嘴巴,合拢双脚,强行撑起身来,正想开口阻止下身的动作,却被腹中如被拧掐的疼痛生生地堵住话语。
他痛苦地张嘴喘气,身侧的床褥早被他揪得皱巴巴的。他何曾被如此严苛的疼痛折磨?双腿已然因疼痛动弹不得,无助地大张发抖,眼角也不自觉地落下温热的泪珠,与发鬓的汗水融合为一。平福心痛地含泪上前,攥袖替宋玄禛抹去脸上的泪与汗。
匡顗得知宋玄禛险些落胎已是翌日之事,聚于寿延宫前的大臣被逊敏告知陛下不适,不上早朝。众官只好留下准备上奏的摺子离宫。站在逊敏身旁的平福眼疾手快拉住匡顗,耳语交待宋玄禛的状况,待众人离去,便带他走进殿中。
走到寝宫,浓烈的药味扑鼻而来,匡顗看见胡宜顼正为宋玄禛诊脉,想起平福方才的一番说话,心里不由揪痛忧心,彷佛被剜了一块。
他大步抢在平福身前走到床边,瞥见宋玄禛双唇发白,目合气弱,不禁低叹一声,坐在床沿轻抚人儿的额发,遂转首问:「他怎么了?脸色还这么差。」
胡宜顼敛手垂目,把药瓶稍作收拾,正色直视答道:「陛下昨日动了胎气,下体流血,差点落胎,只好强下猛药保住胎儿,难免脸色不佳。」
「唔……」匡顗闻声感到手下一动,转头望去,看见宋玄禛悠悠张目,蹙眉轻说:「你怎么来了?是时候上朝了么?」宋玄禛拉住匡顗的手欲坐起身来,却被他扶住双肩,躺回床上。
「你这样子怎样上朝?快躺下休息。」
胡宜顼替宋玄禛拉了拉身上的被子,说:「陛下本身底子较弱,现下又怀有身孕,应多卧床休息,切忌动怒心烦,不然对胎儿百害无利,轻则胎儿先天体弱,重则胎死腹中。」
宋玄禛心里一惊,一手抚上隆起的肚腹,另一手掐紧匡顗的手。匡顗知他害怕,一边拍了拍他纤白的手,一边苦笑安慰:「没事的。」
平福悄悄拉了拉胡宜顼的衣角,打个眼色示意请他随他与逊敏退下。胡宜顼背起药箱,与平福和逊敏无声无色地离开寿延宫,好让二人独处。
宋玄禛眼见旁人退去,倏然偏身过去揽紧匡顗的腰际,埋首低说:「我好怕,顗,我好怕!」
匡顗僵了一下,然后伸手抚拍宋玄禛的背。细细的颤抖与哽咽从腰间传来,他的心当下软了下来,俯身在宋玄禛耳边柔声说:「只要你好生休息,你跟孩子都好好的。」
「不是,不是这样!」宋玄禛抓住匡顗的手臂坐起身来,满泪盈眶地看着他,语带哭腔,「母后跟皇叔不、不……」
话未说完,一滴眼泪落在宋玄禛的襟前,匡顗抬手抹去接连夺眶而出的泪水,耐心地等他把话说完。宋玄禛细细啜泣,像梦呓般低喃:「我想不到他们的关系如此,究竟是何时开始的,为何那人偏偏是母后,母后可是父皇的、父皇的皇后啊……为何是皇叔……顗,你告诉我,告诉我!」
匡顗闻言猜到一二,更明白为何宋玄禛昨日大动肝火,动了胎气。面对宋玄禛如被抛弃的孩子一样无助地攀扶着自己,心酸的感觉一涌而上,他抱紧纤弱的人儿,心头一乱,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不断重复哄说:「玄禛,别哭……」
宋玄禛紧紧抓住他背后的衣衫,衣领也被无情力扯下半分。他埋首在匡顗的肩窝失声痛哭,自当上太子、皇帝,他从未如此失态哭泣,只有他,只有匡顗,才能让他放下防线,表露最真最人性的一面。
良久,匡顗听见哭声渐止,但人儿的手依然紧紧抱着自己,额头沉沉地枕在他的肩上,吐息起伏,却没有动静。他轻轻拍了拍人儿的背,轻喊:「玄禛,玄禛?睡着了吗……」
「没有。」宋玄禛把他抱得更紧,几乎想勒死他般用力缠紧。匡顗仰首吸气一笑,揉揉宋玄禛的头发,笑说:「还以为你像孩子那样哭累睡着了。」
「……你不准笑我。难道你就不怕朕治你的罪?」
「不怕,臣可是陛下的宠臣,是孩儿的爹。」匡顗低笑几声,附和他的话以臣自称。他稍稍拉开宋玄禛的身子,他自己的肩膀早已被泪湿了一片。他低头欲看人儿的脸庞,却见宋玄禛掩脸躲开。
宋玄禛的声音还带着哭腔,绵绵的声音像撒娇般细细传来,「谁是宠臣,谁是爹啊?孩儿的爹是我。」
「那么,孩儿的爹快让小将看看你的脸。」匡顗边笑边把宋玄禛的双手拉开,一张哭红了的脸庞映入匡顗的眼里,加上抬目偷看的样子,宛如一尾傻乎乎的金鱼。
宋玄禛羞红垂首,嘟嚷说:「无赖……」
匡顗佯装挑眉细忖,说道:「嗯……无赖,那么请孩儿的爹让无赖的匡将军亲一个好了。」
宋玄禛闻言瞠目抬首,还不及回避,便被匡顗一吻封缄。匡顗抱住他的后背慢慢把身子压过去,还不时调皮地轻咬宋玄禛的唇瓣,他不让宋玄禛有喘息的空间,舌尖灵巧地探进他的嘴里,淡淡的药味在彼此的唇舌间飘荡。
匡顗伸手拉上彼此之间的被子盖在宋玄禛身上,深长的吻也随之结束。宋玄禛被吻得迷迷糊糊的,也不知何时被匡顗放回床上,盖上被子。他半垂眼眸轻喘,匡顗吻上他微肿温热的眼圈,大手隔着被子抚上他的肚腹,沉声说:「先睡一下,我留下陪你用膳。」
宋玄禛颔首回应,缓缓合上疲惫的双眼,白净的手抚上匡顗的暖手,不消一刻便沉沉睡去。他依然握住匡顗放在肚腹上的手,肚皮轻轻一动,彷佛感到孩子活动似的在梦中轻轻蹙眉。匡顗无心理会宋玄禛与孩子的状况,早在宋玄禛闭起双眼之时,他的目光早已落在床边的高几上。
一面铜色的器物在斜照入殿的春日下更加显眼,上面的图案更栩栩如生,匡顗稍稍一挪,腰间垂落一块同样的铜牌。他伸手执起自己的虎符,摩娑半面虎貌,脸上的柔情尽褪,深墨难测。
第三十四章
初夏百花开,乘风蟪蛄鸣。
彩蝶采香蜜,玄鸟翱长空。
宋玄禛抚着快将五个月大的肚子坐在窗边的匟床上,遥望辽阔的青天,感受和风拂面的凉快。近日心情比之前平稳,不再毛躁心悸,只是始终易累,才批了几本奏摺,就要歇息一阵才有神再细阅下去。
他交臂倚在窗沿,心忖许久不曾如此悠闲渡日。还未成为太子之时,他曾有过一小段快乐纯真的时光。那时太后只是众妃之一,闲来跟宋玄禛吃糕点、品香茗,当时的他只不过是个四五岁的孩童,根本不知道如何品茶,只喜欢吃甜甜的糕点,不爱甘苦的热茶。昔日那种甜味,彷佛深刻在他的心里,至今仍不磨灭,而茶,人大了,经历多了,也明白到当中甘苦的好。
他长长叹了口气,想起太后,不免想起当日的事。回想太后多年对宋曷的态度,一向并无越矩之态,甚至事事小心,处处回避与宋曷触碰。静心下来细想,他也相信自己的母后并不会背叛先帝。儿时看见太后与先帝交流的眼神,连一个孩子也感受到彼此间的重视,更何况,一国之君最忌后宫与臣下关系复杂,先帝聪颖如此,又岂容自己的后宫犯上此错?
反观宋曷,多年未娶,故不得一儿半女,又被他撞碰与太后暧昧不清的关系,总让人觉得他对太后心存他念。可是这个皇叔偏偏在处事上最为得力,他把他扶上太子之位不说,更从小对他作出不少提点。以前听过觉得逆耳的话,回想起来,却觉得宋曷所言非虚,亦非针对,对自己的处事更有偌大的帮助。若说他当真对太后心存爱慕,他也不曾明目张胆表露出来,更没有在先帝驾崩后带走太后,可见其心直正,只可说他一片痴心。
宋玄禛瞥向已然放回锦盒的虎符,心里不免愧疚,但又觉得应当稍作惩治,心思相悖,实在令他头疼万分。
同样为此事头疼的人又何止宋玄禛一人?步摇随风叮铃,太后在蓬清园慢步苦思。如今被儿子知道宋曷对自己的情,之前又心软劝他放过宋曷,将二事联想一起,难教人不怀疑。虽说清者自清,但问心自己是否当真从没被宋曷打动,她又不由心头一虚,无言以对。
一声一声麓儿打入心窝,心里被冷落的一隅渐渐被暖化开来。太后抬手捧心,叹气摇头。德齐眼看四方,耳听八方,自是闻见太后的举动,立时迎逢识笑地上前说:「太后可是累了?不如回宫歇歇,奴才命人呈上香茗。」
太后回身摆手,只想静思半会。转目间,却瞟见尔遐捧着衣物从走道转角而出,看似把衣服送至洗衣房。可是堂堂俞妃近身宫女,怎会亲自做这种事儿?太后暗令德齐跟着尔遐,自己带同其他宫人施施回宫。
顷刻,德齐拿着尔遐方才捧在怀里的衣物,带同两个侍卫押着尔遐走进懿慈宫。太后嗑了一口热茶,漫不经心地瞥向被推到地上的尔遐,看见她害怕发抖、不敢抬头的样子,心道果然心中有鬼。
德齐抬目瞄了太后一眼,上前双手呈上衣衫。太后拈指拿起一看,瞥见纱衣的下摆染上一层血色,她压下心慌,平静问:「这些染血的衣裳是谁的?」
「回太后,奴、奴婢,是奴婢的……」
「大胆!在太后面前竟敢说谎?!一介奴才岂能穿着如此上乘的纱衣!快从实招来!」德齐瞪目指着弓身跪地颤抖的尔遐,如此一喝,尔遐的身子缩得更深。
太后把血衣一手扔到尔遐的身前,淡说:「俞妃再怀龙种,你身为近身应当多加留神,如今衣衫染血……难道哀家的孙儿被待薄了?」
尔遐把头俯得更低,甚至贴着地面,太后放轻声音,悠悠续说:「你可知道,上次因照顾不周而被哀家就地处罚的人,是谁?」
尔遐被太后如此一吓,早在眼眶打转的眼泪登时决堤而出。她岂会不知平福上次被太后易门打至半死,若非陛下开金口,相信平福早已一命呜乎。
站在左右两旁的侍卫把她一把捞起,德齐把手中的尘拂倒过来,一脸铁色地把柄子敲在尔遐满是泪痕的脸上,低说:「不知经此一问,这张俏脸要何时才好得了。」
她惊恐地看向座上的太后,只见她悠闲地拿起身旁的茶盏,打开茶盖轻吹,写意地嗑了口茶,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眼前的德齐高举尘拂,眼见实木造的柄子快要落在脸上,她本能闭上眼,深深吸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