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被生风,宋玄禛坐起身攀上匡顗的脖子,迟疑半会,羞涩地亲上他的眉心。
宋玄禛不敢正视匡顗,抿了抿唇,又再蜻蜓点水般轻吻他的鼻梁和嘴唇。他用冰凉的手牵起匡顗的大手放在腿上,垂首静默许久,匡顗才察觉眼前的人儿脸庞烧得赤红,红唇微启,欲言又止。
他从宋玄禛手里挣出一只手来,拉起身旁的被子披在宋玄禛身上。
洋洋暖意温暖着宋玄禛微凉的身躯,他缓缓抬头看着匡顗,他那深邃的双眼犹如乌黑亮泽的曜石,令人难以转目,陶醉之馀,亦令人感到无奈。无论宋玄禛如何真摰看着他的双眸,总觉得患得患失,那一闪而过的光彩更让他看不透他,匡顗便是如此令他失去君王的洞悉,失去君王的冷静,失去君王的所有……仅仅让他知道自己是个凡夫俗子。
匡顗轻轻扶上他的肩膀慢慢让他躺下,可宋玄禛依旧执紧他的手誓不放手。他淡淡一笑,脸上的酒窝配上无可奈可的笑意刹是好看。烛影摇曳,匡顗俯身轻吻宋玄禛的前额,轻抚他的头发。
在匡顗柔和的抚拍下,宋玄禛睡意渐浓。他不舍地看着温柔浅笑的匡顗,心里不断抗拒睡梦袭来,但实在不敌倦意,眼皮渐重,沉沉睡去。
被人儿握着的手越发温暖,渗杂人儿的清香暖哄哄地传来,长睫微翘,腮红唇润,试问谁能不依恋、不情迷?匡顗慢慢挣出令人留恋的手,俯视那副令人着迷的脸庞,他最后一次顺从自己的心意,弯身以脸颊贴紧宋玄禛的前额。宋玄禛温暖了他微冷的脸庞,那份温暖缓缓走进他的心坎,温柔得刺痛他冷硬的心,痛入心扉。
他闭目平息,再次张开眼睛时,眼中那份愧疚和爱恋已不复见。他轻手轻脚离开带着清香暖意的位置,转目一瞟,勾指落下床帏隔绝人儿的气息。
在殿外垂首目合的平福听见步声窸窣,登时打起精神转身静待吩咐。匡顗拉开殿门跨步而出,瞥见平福尴尬地看了看他,耳根红通通的,心想他定必明白方才发生何事。
他重呼鼻息浅笑,不急不缓地说:「陛下刚刚睡下,劳烦平福公公明早才请胡太医过来请诊。」
「奴才知道。」平福欠身应了,偷偷抬眼瞄了匡顗一眼,心里正在打转要不为主子说情。匡顗看见平福欲言又止的模样与宋玄禛有几分相像,心道平福比他坦白多了,便开口问:「平福公公可有事吩咐?」
平福惊惶地摇了摇头,说:「不不,奴才不敢。只是……」他大口吸了口气,挺胸壮着胆子,续说:「奴才希望将军多来看看陛下,自上次以来,陛下一直睡不好,以致夜夜不寝……」
匡顗一脸为难,平福以为他还为主子之前的话生气,急急垂首,恳求道:「求将军为陛下的身子着想,奴才着实劝不了陛下。」
匡顗叹了口气,不道半句转身往石阶而下,平福欲再问他,可一切有口难言,只能静静看着他迈步远去。
***
「主子,你还不睡吗?」哈鞮咬着侍者送来的糕点,混了口茶,边吃边说。
「别吃那么急,又没人跟你抢。」乌伊赤把桌子上的糕点往哈鞮推去,托着头喝了一口热茶,长吁一口,看似十分惬意的样子。
哈鞮满心欢喜地用手掌侧接过盘子,大口咽下手上的糕点再提起茶壶猛灌几口热茶,摸着肚子舒了口气问:「主子在等什么吗?看您笑得多欢心。」
「呵呵,是吗?」乌伊赤抚上翘起的嘴角,看着杯中的倒影闪着奇异的眼神。
喝毕一盏热茶,乌伊赤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盏,淡淡地向哈鞮说:「你该出去散散步了。」
「呜?我……我还未吃完啊。」哈鞮瞪着疑惑的眼神,边嚼边掉碎屑。
「我说,你该去散步了。」乌伊赤对上哈鞮的双眼,目光犹如猎鹰,直让哈鞮看得发毛。
哈鞮呛了一口,连忙喝茶把嘴里的食物强行吞下,抹了抹嘴角,急忙起身说:「那、那我去散、散步……」
「慢走。」
哈鞮频频点头,听见乌伊赤那句「慢走」说得有多抑扬顿挫,连三岁也听得出言者言中有话,他不敢多问主子有何打算,只知从速离开这里,没一个时辰别要回来就是良策。
看着哈鞮关上殿门离开,乌伊赤便起身吹灭烛火,缓缓走到窗边的匟床坐下,伸指挑开朱红色的窗子,瞥见一个高大健壮的身影站在窗前,他勾起一抹得意的笑说:「放了发髻感觉亲切多了,将军。」
匡顗锐利地看着乌伊赤,眼里看不出半点情感,正如初遇宋玄禛一样冷着脸,周身充斥着一股莫名的寒气。
乌伊赤挨着自己的前臂引颈一嗅,满意地低头失笑,轻佻道:「真香……陛下可吸引来着?」
匡顗撇目不看他,沉声说:「我办妥你吩咐的事了,接着只等他毒发便可。」
「真狠,当真连半点情份都不顾。」乌伊赤带笑斜睨匡顗一眼,看到匡顗有气难舒的样子甚是高兴,整姿坐好续说:「宋曷,想报复他不?」
匡顗瞪大眼睛,想不到乌伊赤会倏然提起此人,心里不禁忖度此人知道多少。乌伊赤不等他回答,自说自话道:「皇爷宋曷勾结工部尚书穆涔山意图谋反,逆帝之心屡见不鲜,其证尽匿二人府上,精兵意欲围城攻殿,直入城都夺取帝位。」
乌伊赤仰首低笑,续说:「说得可好?顼教我的,你们尧国真是矫揉造作,害我舌头都快要打结了。」
匡顗无视他的话,直点正题说:「你想我怎样做?」
「果然爽快!」他拍了拍匡顗的肩膀,又说:「你只要在宋玄禛枕边参宋曷一本,事情自会顺利办妥。」
「好,我明白了。」
「还有,」乌伊赤难得收起戏谑的神色,认真说:「看顾顼,配合他的行动。」
匡顗敷衍地应了一声,听见远处步声渐近,随即跃身远去,不留气息,隐身于夜色之中。
「身手不错嘛,要是将来能收为我国所用还不错呢。对吧,桑拉?」
一把女声从隐处细细响起,回应他的说话:「是的,主子。」
这夜匡顗并无回府,而是悄然出城回到属于自己与弟弟的家。他走到弟弟常抱膝等待自己归来的地方蹲身,轻触着弟弟坐着的地方,看着地上的尘土说:「瑞,大仇将报,你可高兴?哥哥为了你灭了整个宋氏,就算是尚未诞下的宋氏子孙也绝不放过!」
第二十九章
春日煦煦花映红,百鸟鸣,草木青。
朗风柔柔露犹泫,水声响,人渐慵。
一行宫人浩浩荡荡地随宋玄禛缓步至敬淑宫,沿途经过花香四溢的蓬清园,三两个跟在后头的小宫女不禁悄悄转首欣赏,欢喜低叹的声音噎在喉间,不敢放肆,只盼多看上一眼、多嗅一下花香,便心满意足。
她们都没注意到主子顿足,一下子撞上身前的侍者,连忙捂住嘴巴,惊讶的声音却已泄露出来。
宋玄禛闻声回望,平福与身旁的公公同时往后一看,那位公公比宋玄禛大上数年,一直负责管理寿延宫的人,先前替宋玄禛办事离宫多时,才让另一位公公侍奉宋玄禛。他的位阶与平福一样,而且多年侍奉宋玄禛上朝,但起居之事几乎毫不插手。他虽职责甚多,又由先帝亲自培育,可在宫中的地位始终不及平福。
他皱眉瞪了方才惊声的宫女一眼,吓得她们垂首颤抖。宋玄禛看着她们如此惊慌,也不对那不经意的声音存怪罪之意,他稍稍扬袖,向那公公说:「算罢,逊敏。」
逊敏回首弓身,说:「奴才教导不力,请陛下恕罪。」
宋玄禛摆首浅笑,难得展现的笑容让众人愕然不已,逊敏与平福互看一眼,心里知道主子因何而笑。逊敏虽离宫多时,但这个月来眼见匡顗不时出入寝宫和谦德殿,而且进殿伺候时定会看见主子羞赧回避,不用平福多说,也略知一二。
宋玄禛走下石阶弯身摘下一朵红山茶,放紧鼻子轻嗅,边走边笑说:「走吧。」
乘着和风而行,宋玄禛眯起双眼任由春风吹拂他的头发,柔和的日光洒在身上,舒服得让人生出睡意,他情不自禁合上双眼走了两步,嘴角的笑容也细细上扬。
走到敬淑宫,宫人早已为他通传,平福与逊敏机灵地上前推开殿门,宋玄禛跨门而入,便见身穿嫣色的俞暄儿在尔遐搀扶下从杌子起身。
宋玄禛不待她行礼,上前从另一边扶着腹大便便的俞暄儿坐下,二人对视了一会,宋玄禛带笑替她簪上手上的山茶。花香从伊人的发鬓细溢,宋玄禛凑身嗅了一下,笑道:「朕知道爱妃临盆在即不宜走动,故特地采花让你感受春日之色。」
俞暄儿轻轻抬手摸了摸髻上的花,幸福的感觉顿时涌上心头,彷佛连嘴里也是满腔甜蜜。
「谢陛下。」
宋玄禛垂目横手一扬,平福、逊敏和尔遐会意退下,殿中只剩夫妻二人。宋玄禛默然伸手抚上俞暄儿的肚子,腹中九个月大的孩子好像明白父母的心情,轻柔地回应宋玄禛的抚摸。
俞暄儿覆上宋玄禛的手,温暖的触感在彼此的手上化开。俞暄儿诧异地看了看他,还来不及说话,便听见宋玄禛说:「朕不是好夫君,你处处为朕,但朕能为你做的事少之有少。」
宋玄禛脸上的笑容不知在何时消散,俞暄儿抚上宋玄禛的脸,轻轻舒开他的眉头,说:「臣妾不求陛下恩宠,只求陛下恩准臣妾侍候陛下,便心满意足。」
「暄儿……」宋玄禛张臂把人一揽入怀,孩子在二人之间成了一个幸福的阻隔,几下大力的蹬动让二人惊讶地低头看去,对视半晌,细细低笑起来。
辰时已至,宋玄禛放开俞暄儿,唤尔遐进来吩咐几句以后,便起身往大殿去。一踏出敬淑宫,宋玄禛终松了口气。他知道自己能与匡顗重修旧好,最大的功劳全归无私的俞暄儿,但世上又有何人在感情上不自私?每个人都想爱人从一而终,相守到老,包括他,他也想匡顗永远属于自己,不想他成家立室,想他一直相伴左右。
扪心自问,他对俞暄儿的亲情过于夫妻之情,但他明白她对自己的情意,若要他推开一个深爱自己的女人,他做不到。事已至此,他只希望俞暄儿不气他、不怨他,本想这些种种只是奢求,却想不到她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甚至不求任何回报。
知道自己的妻子没有怪他,宋玄禛按着胸口舒了口气,一直紧绷的脑筋也放缓下来,倦意也随之肆虐起来。
他掩面深深呼吸,打起精神昂首阔步,君王一贯凛然难犯的气色顿时散发全身,丝毫不见方才浅笑柔和之色。
***
「陛下,臣认为……陛下?」太傅疑惑的声音在殿上响起,宋玄禛登时愣了一愣,眨了一下眼睛回过神来,他此时才知道自己睁着眼看着大殿中央发呆,全然没有倾听臣下的进言。
他不禁在心里暗骂自己分心,对自己因春季而慵懒感到羞耻。宋玄禛悄悄用力掐了大腿一下,抖擞正色道:「沈太傅请说,朕听着。」
沈敕拿着牙笏俯首,低嗽一声,继续进谏。他的威严绝不比宋曷少,原为太子太傅的沈敕多年负责教育宋玄禛成为一国之君,他对宋玄禛而言总有种不怒而威的感觉,每每听他的教诲就如面对先帝一样,让宋玄禛自然敬他几分。
宋玄禛心虚地转移目光,正好瞥见匡顗抬眼看着自己。匡顗淡笑轻轻摆首,示意他不要介怀,宋玄禛见了立时定心不少。可当他静心下来听沈敕的话,眼角瞟见匡顗频频转首留意宋曷,转目细觑,更见他神色不妥,看似满腹狐疑。匡顗偷瞄宋玄禛一眼,视线相触,登时慌张瞥首回避。宋玄禛见状两眉紧蹙,左手也不自觉地朝匡顗动了一下。
「咳嗯!」沈敕的嗽声响彻大殿,他略为不悦地看着座上的宋玄禛,待他反应过来,才悠悠道:「这就是臣要上奏之事。」
一语说毕,大殿静若无人。宋玄禛目光游离了好一会儿,才压下心慌,硬着头皮说:「此事朕需细心思忖一下,明日再议。」
沈敕拧紧双眉,掐着牙笏弓身退回原位,不作半点回应。宋玄禛心知他一定大为不悦,心里拟定回宫先细阅沈敕的奏摺,明日定当说出解决之法方能服众。
他扶额轻叹,想不到一件小事竟能让他头疼不已,实在不得不怀疑究竟是一时疏忽,还是自己无能。
身旁的殿头官俯身探看,瞥见宋玄禛的嘴巴抿得死紧,隐隐发白,立马低声惶恐道:「陛下的脸色不太好,要不宣退先行回宫?」
宋玄禛扬了扬袖,毅然抬首挺胸,庄严无比,可这个动作却生出一阵晕眩,幸然他及时两手撑住身子,才不至让人看出端倪。
他缓了口气,朗声说:「众卿可再有要事启奏?若无事启奏,退朝。」
殿头官左右看了看,见无人启奏便仰首高声宣退。
宋玄禛徐徐立身挪步,姿态从容不迫。当他走出大殿看见平福与逊敏,也不愿在他们面前示弱。
他一直硬撑着回到寿延宫,换下朝服穿上一袭轻便的白衣,坐在案前执起刚刚送来的奏摺批阅。平福察觉主子的脸色越发苍白,便忧心上前说:「陛下不如先歇会儿,奴才到御膳房送上糕点热茗。」
宋玄禛托颊颔首,眼光仍停驻在沈敕的奏章之上。看着细密工整的字,眼皮渐渐沉重起来,眼睫一眨,再也难以睁开。身子在案上摇摇欲坠,奏章从手中滑落,托颊的手也无力再撑。整个人往前一倾,惺忪间挣动了一下,随即落入一片暖和之中。
「你怎可如此胡来?」匡顗把他按回椅上,大步走到他的身侧蹲身抚上他的脸,皱眉续说:「身子不好别打瞌睡,脸色都白了几分。来,我抱你到寝室休息。」
宋玄禛迷糊地任由匡顗抱起他,倾首靠在匡顗的肩窝,喃喃问:「我睡着了?」
匡顗亲腻地吻上他的前额,笑说:「你真是太累了。」
宋玄禛羞涩地抬手贴额,感受匡顗留下的温暖。匡顗轻轻把他放在床上,替他盖好被子。看着匡顗的举动,宋玄禛心内一暖,扯着匡顗的袖角硬要他坐在床沿。
匡顗见状,拍了拍他的手,低身哄说:「我不走,你快睡。」
「你怎么来了?逊敏呢?」宋玄禛硬拉着匡顗的手坐起身来,匡顗心知阻不了他,便搂住他的肩膀让他靠着自己。
「逊敏公公刚被太监所的人请去,平福公公又不在,殿外的侍者又不能主事,所以臣就大胆进来了。」匡顗故意低头调笑说。
宋玄禛戳了他的酒窝一下,笑得甜腻说:「匡大将军有何不敢?」
匡顗趁机吻住人儿的嘴唇,苍白的唇瓣渐渐在这番热吻中红润起来,宋玄禛不敌如此激烈的吻,疲惫地软在匡顗的怀中,待彼此的唇分开,才昏昏沉沉地细喘起来。
「我有很多事都不敢啊……」匡顗抱紧宋玄禛,贪婪地闻着人儿的香气、感受人儿的细软。他的确不敢,很多事都不敢。最令他惊惧的,就是对怀中之人生出情意。
正当宋玄禛快将在匡顗的怀中睡去,他忽然想起逊敏回报的事和匡顗在大殿的举动,登时心虚得睡不下去,拉着匡顗的手臂抬首说:「方才在大殿……」
匡顗的神色一下子灰暗下来,颦眉回避宋玄禛的眼神,抿了抿嘴,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宋玄禛摇了摇匡顗的手,伸手轻轻把他的脸转过来正视自己,说:「皇叔……怎么了吗?」
匡顗捉紧他的手,神情更显哀伤,静默半晌终闭目蹙眉道:「皇爷他——」
话未说完,最接近龙床的窗户倏忽被人一掌打开,数个黑衣人飞身而来。匡顗登时起身把宋玄禛护在身后,正欲拔剑上前,就被黑衣人纵步过来在肩上打上一掌。
匡顗捂肩一沉,黑衣人趁机上前欲擒宋玄禛,另一人则持剑直刺匡顗。
匡顗忍痛横手迎击,以另一只手执剑应付,挡下黑衣人咄咄逼人的攻击,刀光剑影,宋玄禛真怕此刻看见匡顗受伤流血。眼见黑衣人在匡顗耳旁偷袭,他连忙起身一抓匡顗的腰带把人向后一拉,提气一掌打在黑衣人身上,那黑衣人当即退了几步落在同伴的怀里,匡顗立时趁机朝外大喊:「有刺客!护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