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厮罗水清帕颢白,白染红霞水难清。
伤者不知其身痛,见者心伤难抑愁。
宋玄禛把平福安置于寿延宫的偏殿,如此一来便不怕平福再被严刑逼供,宋玄禛亦毋须担心侍者怠慢。他坐在床沿取出丝帕替昏睡的平福拭去脸上的污血,帕上的绣金龙纹渐渐染上一层暴戾之色。浅吁一声,他把丝帕递给身旁心惊肉跳的宫女,遂广袖一扬,挥退全殿侍者。
他忧色颦眉,对正为平福诊治的胡宜顼问:「伤势如何?会否留有旧症?」
胡宜顼放下染血的布帕用旁边的清水洗手,遂拱手道:「回陛下,平福公公的伤势虽重,但幸无伤及筋骨,只要静养一段日子便能活动自如,不留旧症。」
宋玄禛点了点头,胡宜顼稍稍鞠躬,从药箱取出药粉替平福敷药包扎。匡顗看着平福狰狞的伤口不禁为其低叹,他想不到自己会连累平福。
在懿慈宫替平福止血时,温热的血不断涌向他的手掌,每一下暖意、每一下湿润,都有如数说他的罪孽般直捶心坎。
当他有闲暇分神注意身边之际,却听见宋玄禛向长辈表露对己的爱意。胸口的跳动顿时彷佛乱了节奏,他托异地抬头看着他的背影,只见宋玄禛净白如霜的双手握得死紧,指节与指甲都泛起红白交错的色彩,宛如春桃落在白玉之上。
那异常的心悸至今仍未能平伏,每当看见宋玄禛,本快要冷静下来的心又再悸动喧嚣,连自傲的沉着理智也连连被他勾去。
胡宜顼重呼一声,用手背擦过颈侧,笔挺的领口随他的动作露出甚少露出的白项,一片若隐若现的淡红与手上的血迹藏在乌发之中。
他处理好平福的伤势之后,收好医品,提起药箱向宋玄禛告辞。未及回身,宋玄禛便叫住他,颦眉说:「你去懿慈宫替太后诊脉,办好后再向朕告知太后的情况。」
胡宜顼转目偷瞄在床上趴着睡的平福,吸了口气,俯首作揖领命而去。
移步窸窣,宋玄禛倏然感到腰间一紧,暖意慢慢包裹他背项,灼热的鼻息沉重地打在脖颈。他没有回首,继续垂睫轻抚平福的头发。
匡顗伸手执起宋玄禛的手,不让他触碰自己以外的人。他紧握他的手放在其襟前,感受他胸口平稳的跳动,彷佛彼此融于一身一样分享之间的温暖。他有多久不曾想起自己的家人?令他思念最久的,莫过于是他的弟弟。可是他听过宋玄禛对太后所说的话后,心里骤然一暖,此时此刻直觉得自己可以放下仇恨,脑海里彷佛翻起大浪挡住前方的景观,只能感受怀中人儿的一切。
「玄禛,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当你的家人……」
宋玄禛听到耳际的话语,感到匡顗胸前的跳动何等频快,但看着平福、想起太后,他再也不能不顾一切地接受匡顗的情话与触碰。
他轻轻拉开匡顗搂住他的手,希声说:「放手吧,匡将军。」
匡顗听见他称自己为将军,立时心中一疼,把手臂收得更紧,赌气般说:「我不放。」
宋玄禛垂首低叹,闭目吸气,猛然直身挣脱匡顗的怀抱,转身以手推开他的胸膛道:「朕不能如此下去。」
「为何不能?你……你已向太后表明对我的情意,你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匡顗两手欲抱宋玄禛,却被他起身躲开,心中顿时燃起不忿。
「朕背负太多,生于宋氏,就是天下的榜样,注定一生不能无视苍生,更不能不守孝道,你叫朕何以与你……与你……」宋玄禛红着眼把「相守到老」四字硬咽下去。自小以来,他一直寻找一个能与他厮守终生的人,以前他认为那人定是无微不至的妃子,但自从匡顗出现之后,他才知道自己一直寻找的人并非亲如手足的俞暄儿。
匡顗立身抓住宋玄禛的手腕大力一拉,强行把他箝制在自己的怀里,专横地吻上他的双唇。宋玄禛连番挣扎,可是始终不及匡顗的臂力,被他肆意掠夺自己的吻。匡顗掐紧宋玄禛的后颈不准他撇首避开,唇齿强行撬开他的嫩唇探求嘴里的滋味,津液自宋玄禛的嘴边流下,匡顗贪婪地舔去他的滋润,夺去他的呼吸,把所有不甘通通发泄在这个疯狂的亲吻之中。
匡顗感到手中一沉,慢慢放开宋玄禛嘴唇。湿润的双唇与嫣红的脸庞让匡顗生怜,他轻抚低喘的宋玄禛,情不自禁地再次轻啄他的红唇,最后抱紧怀中的人儿,埋首于他的肩窝低说:「我不当将军,只要你……」
宋玄禛两手推开匡顗,力度大得几乎把匡顗推倒。匡顗愕然地看着他,人如置身于金钟之中耳堵目闭。宋玄禛不敢正视他失落的表情,正容厉声说:「朕是尧国之主,你是尧国大将,你我岂能因儿女私情背国弃义?!此话何等大逆不道!」他掩目平静半晌,拂袖旋身,压下颤抖的声线,续说:「除了朝议,你我暂且不要再见。」
匡顗咬牙蹙眉,他为了他试图忘记弟弟的仇恨,闭耳不听心中的谴责,到头来只是一厢情愿。一句不能不守孝道,一句不能无视苍生,把自己的情通通抛诸脑后,反观自己,为了他放弃那么多,岂不可笑至极?
他讪笑几声,笑容僵在脸上,难辨其色,低喃:「原来臣高估了自己,一直自作多情。」
宋玄禛听罢欲言,却见匡顗低头快步走出偏殿,他迟疑地伸出挽留的手,可惜匡顗早已远去,只留下一室宁静。
走出寿延宫,匡顗心中郁闷烦躁,只想尽快离宫买几壶酒到城外的小屋喝个畅快。一想起宋玄禛的说话骤然有气,他顿足挥拳打上走道赤红的椽柱,手指渐渐变得通红,手上的痛慢慢渗进他的心里。
一句句疑问在他心中响起,他不忿,他怨恨,他气恼。他不禁在心中质问宋玄禛对自己的感情,但思及此,他又气自己见色忘义,刻意不闻心中叫嚣的杀弟之仇。他恨自己软弱,恨自己不忍!
撇开烦琐,他反问自己。若是此刻有机会让他提剑刺杀宋玄禛,他办得到吗?
他呆愣扶柱而立,感觉若无此支撑,人彷佛便会无力倒地,再也不能凭己而立。
细如叶动的脚步声轻轻而过,匡顗闻声撇首望去,看见胡宜顼攥着拳头往太医院的反方向而去。他不曾见过冰冷若霜的胡宜顼竟有一丝情感流露于脸上,想起当日与宋玄禛缠绵过后的早晨,那包曼陀罗粉独有的梅花暗纹定是与他有关,他一直想知道宋玄禛为何要问他取药,故悄悄跟上胡宜顼一探究竟之馀,也欲知他为何神情赶急。
经过丹楹刻桷的宫门,匡顗不曾到过如此偏远的宫殿。那儿与冷宫相近,但始终有数殿之隔,阴冷的风迎面而来,向来体热的他也感到一丝寒意。
荒凉的后院披满寒霜,无疑对垂死的杂草雪上加霜,倔强如此的生命也难在寒冬之中苟存下来。
匡顗踪身躲于转角的横梁,脚未站稳,便听见些些谈话声。
「好久不见了,顼。」
「……嗯。」
匡顗皱眉引项看清对方的面貌,那人移步之间,听见几乎微不可闻的玉石相撞之声。与尧国人不乎的驼色长发让人一见难忘,那人爽朗随意的笑声让他更肯定那人正是袁碧虚。
他想不到二人早已相识,并相约在如此偏僻之地,看来绝非故友叙旧如此简单。
胡宜顼打开药箱取出一包平安符般大小的东西,垂首说:「经我多年调养和入药,宋玄禛的身子已可受此药,如今只欠东风了。」
「呵,欠东风,顼被尧国人的儒念薰染了吗?你也累了,该回来吧?」袁碧虚抚上胡宜顼的头,流露出疼爱之色。
胡宜顼一把推开他,把药塞在他的手中,转身背对着他。
「不,要是现在回去,我所做的只会功亏一篑。」他翻了翻药箱,取出同样大小的东西与一个匡顗再熟悉不过的小木盒递给袁碧虚,续说:「快去吧,醉生散能让他犹如醉酒,难辨眼前人,木盒里的药膏有润滑之用,方便完其好事。」
袁碧虚满手拿着东西,笑意更深,但丝毫没有猥亵之貌和欲收怀中之意。他把东西聚于一手,伸手把胡宜顼拉至自己的身旁,稍稍扬声道:「听见了吧?匡顗。」
胡宜顼惊愕地转首望向袁碧虚,匡顗暗骂自己方才闻见醉生散之用后挪身露出马脚,如今既然已被他发现,再藏身下去亦只图添没趣。
他跃身落地,缓步走到二人身前,淡笑道:「想不到专使除了指力惊人,连听力也如此非凡。看来专使武艺精湛,匡顗盼能择日切磋。」
匡顗一掐手臂,先前袁碧虚看似轻戳的动作骗得过宋玄禛,可骗不过切肤体验的匡顗,他那一戳,让匡顗的手臂瘀伤难散,至今仍留有痕迹。
袁碧虚抱拳低笑,摆首说:「不是我听力非凡,只是身边的人本事。」
匡顗倏然冷下脸来,感到不远处有股杀气朝他而来,他惊讶方才竟毫不察觉身边藏着如此高强的对手,甚至自以为万无一失地偷听他们的对话。他看着袁碧虚悠然自得的样子,身边又有高人相助,连他一向暗存欣赏之意、医术精湛的胡宜顼也是他的人,任凭他再大意,也知他并非一个普通不过的专使。
「你究竟是谁?」匡顗不带半点笑容,目露厉色问。
「如果我说……我是逖国单于,乌伊赤,你信不信?」
匡顗抿嘴一笑,眨目之间取喉欲擒。猛地瞥见一物从旁袭来,匡顗挪步偏身,却仍被该物拂过衣摆。胡宜顼见偷袭不果,趁机挡在匡顗面前保护身后之人,一掌迫来,那人从后抱住胡宜顼之馀,挡下匡顗的攻击。可是始终二人武艺相差不远,仅是一掌已让他退身难立,全靠胡宜顼抓紧自己的手臂才不至倒地。
胡宜顼摸向前襟,取出一瓶小瓷壶摆出欲掷之势,恶言道:「再过来我就要你死无全尸!要是不信,大可看看你的衣摆!」
匡顗唯恐对方虚言,双目不敢转开视线,直至腿间感到细细刺痛,才迅速瞟了衣摆一眼,只是一眼,却令他瞠目讶异。衣摆和布靴上竟有如火烧的痕迹,毁了一小块的布靴连袜子也被弄破,暴露于布袜外的一小处小腿如被火烫般通红。
匡顗见状登时不敢妄动,怒目攒眉瞪着誓死护主的胡宜顼。匡顗看见胡宜顼如此着紧,看来所言非虚,倘若他鲁莽除去此人,恐怕挑起两国纷争。
他收式直身,正容问:「若阁下当真是逖国单于,敢问单于,为何以专使之身来尧?难道暗扰我国民心?」
乌伊赤把手臂靠在胡宜顼肩上,松容的脸上因刚才一掌而眉心轻蹙,但仍不减他自若的神色,笑说:「你真是个好将军,担心国体,却不忧贵为国君的情人,啊不……是仇人才对。」
匡顗惊闻他得知自己与宋玄禛的关系,稍顿细思,定是胡宜顼向他通风报信。他怒瞪胡宜顼一眼,再把视线转移到乌伊赤身上,语如利刃:「你究竟知道多少?」
乌伊赤笑而不答,挑起一边英眉,仰首道:「你是聪明人,我也不拐弯抹角。若助我取回凉都,本单于自会助你除去心患,甚至大可把宋氏江山以礼相赠。」
他把胡宜顼最先给他的东西递给匡顗,续说:「这药定是要用在宋玄禛身上,只要让他服下此药,毒力便会慢慢渗遍全身,几个月后……宋玄禛定必把江山拱手相让。」
匡顗接过药包,摸到入面放着一颗形如红豆的东西。他暗忖乌伊赤的用意,看着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难道他不怕自己向宋玄禛告密?
乌伊赤彷佛知道他心中所想,笑意更深地说:「就算你向宋玄禛揭穿我的身分也不碍我的计划,只是你弟弟死得不明不白,在地下怨哥哥不为他报仇。不知你要向弟弟说,这是为了私情……还是为了忠心呢?」
匡顗一时愣住,静默半晌,终把药包收进袖中。转身背向二人,沉声说:「近日较难接近他,我需要时日部署一下。」
「不急,不急。就算我回国了,也有顼在此助你完成此计。」乌伊赤摸颏细想,悠悠说:「我已命人查宋曷之事,在国期间,我会再找你相议除去此人之计。」
匡顗冷哼一声,迈步离去。他觉得自己需要冷静想一想,乌伊赤的话摆明诱他入局,但此局对他百利无害,既可为弟报仇,又可除去整个宋氏。但不知心中怎了,总觉有团气闷在胸口,皱头也不自觉地皱紧。他不其然掐紧袖中的药包,用药不用药……心里某处不断劝止他放弃伤害那人,可是弟弟的仇也不能忽视,两者相悖,让他心烦意乱。
胡宜顼黯然垂眼,乌伊赤摸向他的头,轻拍他的背几下,无奈笑说:「辛苦你了,顼。」
「应该的。」胡宜顼摆首回应,他移步回避乌伊赤的触碰,不正视他一眼,道:「我回太医院去了,免得生疑。」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乌伊赤的视线。乌伊赤敛手叹气,此时哈鞮与一名女子从暗处走到他面前俯首敲肩示礼。
「查到了吗?」乌伊赤漫不经心地问哈鞮。
哈鞮带着疲惫的样子颔首,说:「百官之中,唯有工部尚书穆涔山明显不满宋玄禛,而且与宋曷自小相识,情谊颇深。」
乌伊赤别有意味地缓缓点头,抹起一笑道:「就他吧,工部尚书……」
第二十六章
红气遍金殿,春桃开满园。
春风拂翠柳,人自惹烦忧。
「陛下驾到——」通传的声音高声响起,宋玄禛扶着肚子高挺的俞暄儿一同现身于懿慈宫,二人的装束比平日更加华贵。金冠珠翠,玄衣霓裳,二人牵手并肩而行实是天造地设,让一众宫人不得不眩目称羡。
宋玄禛迁就俞暄儿因怀孕而变得沉重的身驱缓步前行,但此时此刻,他不禁觉得反是俞暄儿迁就自己。一身衮冕何等沉重,一只纤手何等沉重,一段感情又是何等沉重?
他暗叹一口,看着前方的目光冷淡无情,将两旁俯首回避的侍者视为无物。
俞暄儿转首看向宋玄禛,眼见夫君冰冷的眼神,不禁觉得他的手也越发冰凉。她收回视线,握紧宋玄禛的手,却在此时听见宋玄禛温柔的声音从旁传来。
「朕走得太快了吗?」
俞暄儿抬首对上他的视线,如此淡漠的眼神并非她想要的,她一直以为这已是宋玄禛最为情深的模样,但当她见过宋玄禛看着匡顗的眼神,才知道他原来也有幸福甜腻的样子。
她摇了摇头,一手抚着隆起的腹部,笑说:「皇儿踢了几下,催促臣妾快带他跟皇祖母拜年呢。」
宋玄禛闻言也跟着微笑,微凉的手抚上她的肚子,孩子彷佛知道自已的父皇在摸他似的,便蹬了几下回应宋玄禛。
宋玄禛淡笑出声,心里明白世人所说的幸福便是这么回事。得一贤妻,生儿育女,总算是人生一大之乐,也是一段感情的结果。反观他与匡顗,不单不能光明正大,也不可能孕育下代,为世不容……
欢心的笑容渐渐化成苦笑,跟在身后的平福看得一清二楚。自上次被太后杖打以后,他一直在寿延宫的偏殿静养。回想起那日,他感到一只柔细的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头,身上的疼痛彷佛因此淡去不少。他知道那是宋玄禛的手,可当他想尽情享受他的温柔,那份凉意便离开了他,继而听见主子对匡顗说出违心的话。
待匡顗走后,他悄悄张开眼睛看着宋玄禛的背影。朦胧之间,他看不清主子的动作,眼皮不自觉地再次合上,只能感到宋玄禛走到自己的身边坐下,未几一滴温热的水点重重落在他的脸上。
心酸的感觉一下游遍全身,他清楚知道,那是主子的泪,是主子的情,一切……就此流逝。
自那次之后,宋玄禛再无踏足此地半步,一是因为气恼太后无故打了平福,二是因为不知如何面对自己的母亲。
站在殿门前的侍者看见宋玄禛渐近,便向内通传,遂替他推开殿门,迎见太后。宋玄禛搀扶俞暄儿跨过门槛,走到太后面前道:「儿臣向母后请安。」随之,俞暄儿欲弯身示礼,却被宋玄禛扶起,说:「请母后免俞妃一礼,爱妃不便弯身。」
太后点头抬手,牵起俞暄儿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满脸悦色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