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陛下觉得哀家是如此无情之人?」
俞暄儿强掩惊色看着宋玄禛,他抿了抿唇,垂目说:「儿臣不敢。」
太后低哼一声,瞥目看向宋玄禛身后的平福,淡说:「伤好了吗?闻说平福一直在寿延宫养伤?」
平福往后俯首缩肩,听见太后带着略有怪罪之意的言语,霎时不懂反应。宋玄禛见状挡在平福身前,回话说:「谢母后关心。儿臣的人,儿臣自会管教,望日后平福有何得罪之处,都交由儿臣处理。」
太后长叹一声,轻拍俞暄儿的手,说:「哀家老了,总有一日后宫归你管理。到时候,莫要随意责罚宫人,知道吗?」
「……臣妾知道。」俞暄儿岂会听不出太后话中之话,看着夫君的脸色骤变,她也只能先应了太后的话,莫再让他受言语冷讽。
太后轻嗽几声,德齐便一副谄媚的样子上前瞄了宋玄禛一眼,彷佛替太后道不平似的。宋玄禛看着生厌,但又不好在正旦发作,只能撇开视线。他心中暗骂自己无能,身为一国之君竟然奈何不了一个太监!愧对太后的心虽在,但他已撇清与匡顗的关系,他们还想他如何?
人生以来,唯一以宋玄禛之名欲取的,就只有一个匡顗。为何他们偏偏阻止他?明明说过,他可以活得轻松一点……
「陛下,俞妃。」太后喝了口茶润了润喉,从小太监端来的托盘上拿起两个红包,向二人续说:「正旦本是喜庆事,不谈愁事。」
俞暄儿起身走到宋玄禛身边,二人向太后拜过年,说过祝福的说话,便双手接过红包,再给平福和尔遐收好。
一名小太监懿到平福身边耳语几句,平福颔首会意,再上前向宋玄禛说:「陛下,百官在大殿久候多时,皇爷请陛下过去。」
宋玄禛应了一声,转目看向妻子和母亲,人在此处,心思却飞往大殿里的某人身上。心虚之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陛下快去吧,这里有臣妾陪母后。时值贺正,陛下须受众臣礼拜道贺,莫误了时辰。」
宋玄禛牵起俞暄儿的手,带她坐在原先的位置,才放开手向太后说:「儿臣先行告退了。」
太后看着媳妇的肚子,欢心地淡淡一笑,撇撇手示意宋玄禛可以离开了。宋玄禛心里难受得很,他从来没被母亲如此冷淡对待,可事到如今,他不知该如何得到母亲的原谅。自以为跟匡顗不再私交已是最大的让步,可太后还是一副不满意的样子,让他不禁无奈心伤,只好旋身迳自离去。
俞暄儿看着夫君落寞的身影暗叹,转首看见后本来看着自己悦然的目光转而看着宋玄禛的背影苦恼不已,不禁为这嘴硬的母子感到无奈。她抚上太后略有皱纹却依然滑溜的玉手,为宋玄禛冷淡的反应解说:「近日陛下都在谦德殿夜批奏摺以致有点心浮气躁,望母后莫要见怪。」
「哀家又怎会不明白陛下的心思?俞妃临盆在即,就别为陛下与哀家的事劳心了。」太后拍了她的小手几下,满是怜惜的眼神与宋玄禛有几分相似。
婆媳俩低叹一声,各自为己所愁,同为宋玄禛所忧,自古帝皇身边的女人哀愁多于喜,论怨,二人都心甘情愿为君而忧,要怨,就怨自己爱上一个君王。
***
「……陛下,陛下。」平福跟在宋玄禛身后轻喊,不知喊了多少次,宋玄禛才听见平福的声音回首过来,脱俗的样子彷佛被一身华而不实的衮冕沾上尘俗之气,让平日身穿白衣犹如天仙的宋玄禛下凡为人,只是身份依然显贵,成为凡人与仙人之间的人中之龙。
大殿在前,他心里越发郁闷,紧张与忧心连番折磨着他。眼看一大片金红交错的景色映入眼中,他只觉刺眼无比,让心情更加浮躁,纠结难分。
平福虽知主子心烦,但也不得不说:「奴才随陛下到大殿好像略有不妥,不如奴才先回寿延宫等陛下归来?」
「在大殿待侍罢。」宋玄禛一拂长袖,继续大步往大殿而去。多年随宋玄禛上朝的公公和平福闻言都愣在原地,见主子的身影渐远,他们才从惊愕中清醒过来,追上主子的脚步。
平福思来想去都想不透宋玄禛为何一反常态让自己上朝,向来宋玄禛最怕被人说长道短,处事往往小心翼翼,他不带平福上殿就怕众臣觉得宦官干政,可现在却对此事不以为然。
任平福再左思又想,都得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只能祈求苍天别令主子再因他惹出是非,不想再成为主子的负累。
一声响彻云霄的通传在殿前高扬,宋玄禛在群臣的恭迎下走上龙座,英气冷傲地旋身坐在宽大无依的龙椅,两袖轻摆,旒击细响。
要臣在宋曷的带领下逐一向宋玄禛道贺年辞,一直心不在焉的宋玄禛随便扬袖回应,眼光不时瞥向左方,可那道曾经无时气刻注视着他的眼神已经不再,座下只有一个俯首称臣、称职骁勇的将军。
宋曷挑眼看见宋玄禛的目光去向,故作不经意地清清喉咙,抬首用眼神以作警示。这一个月来,宋玄禛的确履行了自己拒见匡顗的承诺,太后得闻,怒气也平息不少,而且宋曷在朝上监视自己的举动。
在承诺与他人克制之下,当他每每上朝看见匡顗,胸口彷佛生出一根刺来直刺他的心,匡顗俯首不看自己半眼的态度更是让他难受万分。夜里在空荡荡的宫殿独睡,那根扎在心头的刺登时肆虐起来,连番在他满怀愁思的心头挠动,甚至闯进梦中让匡顗手持利刃,一剑刺穿自己的胸口。他因此好几个晚上难以入眠,只好频频移驾谦德殿以政事逃避可怕的梦。
「陛下?」宋曷提醒的声音传来,宋玄禛才知道自己想得走神,左手也不自觉地放在胸前掩住被无形的利刃刺伤之处。
宋曷见侄儿魂不守舍,脸色又略为憔悴,心中也不免担心起来,问:「陛下是否不适?」
不少官员闻言抬起头来,宋玄禛立时垂手正坐,露出淡雅的微笑掩饰应道:「皇叔有心,朕没事。」
百官听见他的回答松了口气,也随之再次低下头来。在宋玄禛治理的江山,除了逖国之患,朝廷上下确是没有什么大事可忧,故此最令人担心的,便是膝下无儿且体弱的国君,要是先皇的血脉就此断了,他们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宋玄禛顺势偷瞄匡顗一眼,终看见对方抬眼看着自己。他心里很是高兴,脸上的笑容也渐渐真摰,可维持不了多久,匡顗便干脆地收回视线,不再看他。宋玄禛的表情骤喜骤愁,遂只能端起严肃的架势,悄然忍受心中的冷。
倏然殿外一阵窃语,前殿的大臣与宋玄禛都纷纷向殿门望去,一个身穿暗红服饰的男子负手大步走进大殿,皮绳半束驼色的长发,末端的珠子因走路的起伏相撃齐响,整身尧人的打扮让百官眼前一亮。
「碧虚来迟,这身装扮实在太过繁复,望陛下见谅。」乌伊赤拱手正目说。
宋玄禛不失大体,客套一笑道:「专使这身打扮实是好看,看来专使在上花了不少心思。」
「呵呵,尧国人不是有一句话叫『入乡随俗』吗?适逢正旦,碧虚理应打扮打扮。至于贺词嘛……碧虚不才,肚子里翻不出半个字来,希望陛下不要见怪。」
「专使特地准备我国服饰上朝,朕岂会见怪?不过,朕还是希望专使能从速带回单于之意。」
乌伊赤暗里瞟了匡顗一眼,得意地仰颏浅笑,说:「碧虚今晨正好收到单于的飞书,他叫碧虚明日启程返国,而凉都一事须再作考虑,暂减边境守兵,除陛下之忧。」
一句「除陛下之忧」让宋曷气得咬牙,当下他真想走过去揪住他的前襟问那单于何能如此嚣张自大。
当下一把男声从旁道出一言,让宋曷的怒火灭了不少,众臣也频频点头赞同。
「我国并不觉得贵国之兵有所威胁,唯一所忧的就只有百姓的安危。既然彼此皆以民为先,专使又特地来访与我国交涉,相信此事定会在数月内平息。」匡顗直身理直气壮地说,身后的将士们不禁觉得匡顗比以前英挺几分,更视其为心中的英雄好汉。
乌伊赤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上前双手搭在匡顗的肩上,遂咧嘴粲笑说:「果然是将军,敢言,敢言!」
匡顗回以一笑,便毅然抬手拨开乌伊赤的手,回到自己位置。乌伊赤被匡顗冷淡对待亦并无不悦,反而明白他言中暗藏之意,如此一来,他可以更安心地回国坐享其成。思及此,他忍不住偷看座上的宋玄禛,虽他对宋玄禛没有恨意,但对他有很大的好奇,那像胡宜顼那样冰冷的表情底下,究竟藏了什么?究竟他会不会笑,会不会哭,会不会生气?他真的很想知道。但现在,他至少知道这名唤宋玄禛的人有情深的眼神。若非见过他与匡顗在水静亭相偎相依,他也不太相信胡宜顼的消息,毕竟宋玄禛给他的感觉就如一个没有感情,空有美貌的仙人。
宋玄禛眨目收起情不自禁看向匡顗的目光,向乌伊赤淡说:「既然如此,朕也不急于与单于谈论此事,毕竟是单于欲取凉都,并非朕急于割让。」一席半带轻蔑的话让众臣附和低笑,乌伊赤故作不懂,观望四周,遂陪起笑脸来。
「今夜年宴,请专使务必出席,就当朕为专使送行。」
乌伊赤摆出教书先生朗读文章的样子,学着尧人文质彬彬的儒家口吻,节奏不一地说:「那碧虚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二十七章
夜幕深,烛光盛,君臣共酌意兴起。
夜风冷,碧华淡,身冷不及心意凉。
自年宴开始,宋玄禛一直坐在上位接受众臣的祝酒,平福频频接过小太监送上来的酒,换走一壶又一壶空樽。看着主子透白的脸庞渐渐泛起薄晕,他也不知该劝各臣莫再进酒,还是为主子的脸色泛上一层红润而喜。
纵然披着厚重的氅裘,喝着暖腹的烈酒,但宋玄禛的指尖依旧带着微微的凉意。大臣都喝得目眩耳赤,蹒跚醉语。待一众大臣都敬过酒,宋曷才起身走到宋玄禛面前与他共饮几杯。乌伊赤则是不停跟匡顗对饮,一个生于豪迈之邦,一个征战沙场多年,喝起来就如无底地酒壶一样,有多少喝多少。
宋玄禛馀光瞥见二人并坐挨肩,举袖畅饮的动作也越发俐落,俞暄儿见了也不禁轻轻按住他的欲举杯的手。谁知宋玄禛像失控了似的,一语不发用另一只手夺过平福手上的酒壶,直接仰首一喝而下。
半醉的大臣难得看见天仙般的陛下如此豪饮,他那微醺的脸容与柔媚的醉眼引得众人梦魂颠倒,口中念念有词低叹国君倾城的玉容。
匡顗斗然立身斟了杯酒,大步走到宋玄禛面前。他魁梧的身驱遮挡了众人的视线,垂目微愣的宋玄禛感到人息渐近,缓缓抬头对上匡顗的目光。
他长叹一声,蹙眉看向身旁的俞暄儿和太后,遂摆了摆首,轻声说:「不喝还须喝,酒不醉人人自醉,呵呵……」
俞暄儿倾身扶住宋玄禛微晃的身驱,对匡顗颦眉苦笑说:「陛下醉了,若将军要向陛下敬酒,不如由本宫代饮。」
匡顗还未开口答话,宋玄禛便自斟一杯,硬拉着他的手跟他碰杯,饮尽杯中之物。他摆手示意匡顗退下,嘴上牵出自嘲的笑容垂睫休歇,晃晃悠悠地抚上俞暄儿的肚子,低喃笑说:「皇儿……父皇醉了,醉了……朕……好累,真的好累……」
他不理众臣在前,在众目睽睽下闭目靠在俞暄儿的肩膀上。俞暄儿既担心又尴尬,抬眼看见匡顗定睛看着醉倒的宋玄禛,转首看见太后抿嘴不语,她无助地轻唤宋玄禛,却不见他有所反应。
太后从未见过儿子醉酒,再加上宋玄禛方才的一席话,心里不由为其所痛。她命德齐为宋玄禛呈上解酒茶,并宣年宴结束,让百臣回府。
匡顗临走前回首看了依傍着俞暄儿的宋玄禛一眼,俞暄儿读不懂他眼里的意思,只知宋玄禛为了他所伤所愁。她向尔遐招手在她耳边低声吩咐,尔遐点头向他们示礼告退,便匆匆离殿。
德齐与尔遐在门前错身而过,他呈上解酒茶给俞暄儿喂宋玄禛喝下。喝了几口,宋玄禛被热茶微烫的触感弄醒,低嘤一声,俞暄儿闻动柔声道:「陛下醒了?」
宋玄禛愣愣坐起身来接过俞暄儿手上的解酒茶,大口喝下热茶,擦过唇边,神智也清醒了不少。他不知自己是否真的醉了,论清醒,他知道自己做过什么,说过什么;论醉酒,他不知匡顗是否看着自己,重视自己。
他低声笑了,讥讽地笑了,笑得心快要裂开,眼泪快要掉下。俞暄儿听着顿觉心酸,扶着宋玄禛的手肘对太后说:「臣妾欲扶陛下回寝宫休息,望母后批准。」
太后颔首应允,看着俞暄儿和平福左右搀扶宋玄禛离去。她放下国母之威,双手掩脸说:「……本宫做错了吗?」
宋曷重呼鼻息,挥退了一众侍者,回望座上的太后一眼,负手走到她身边坐下,声线轻柔得如呵护最心爱之人。
「你没错啊,麓儿。」
烛光微黄,炭炉传温。宋玄禛在俞暄儿和平福的搀扶下回到寿延宫,明明一室温暖,身旁有人相扶,心里却冷得有如置身冰湖,让他难受得很。
他坐在床沿上让平福替他褪下衣摆上繁复的装饰,两手支撑着身体呆望着平福的动作。
俞暄儿抚着圆浑的腹部,向宋玄禛说:「臣妾已吩咐侍者备水让陛下沐浴更衣,待会平福再侍候陛下入浴。」
宋玄禛伸手牵起俞暄儿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半带恳求的语气说:「爱妃今夜在此陪朕可好?留下吧,嗯?」
俞暄儿心里一暖,但她知道他心中想要的人并不是自己,就算她承诺一生待在他身边,也不能填补他心中的空虚,取代那人的位置。
她摇了摇头,敛手捧着腹底,苦笑说:「臣妾不扰陛下休息,告退了。」
走出寿延宫,一直绷紧的思绪也放松下来。她掩着胸口轻轻吁了口气,彷佛试图把心伤的感觉摒弃。当她刚刚唤来尔遐悄声吩咐那件事,她便不断告诉自己要以夫君为先,要全心全意为他着想,为他解愁消困。
她带上敬淑宫的侍者到蓬清园散步吹风,嗅着湖水清冷的味道,迎着冷冽的微风,她渐渐明白宋玄禛为何喜欢站在此处独自沉思。
沉稳的脚步声踏碎地上的薄冰,俞暄儿凭声望去,看见一个陌生的男子正朝她而来。侍者上前拦下那人,照明的红灯笼映出那人半异好看的脸庞,尤其那头驼色的长发更是无比突出。
乌伊赤恭敬地朝她一笑,拱手点头。俞暄儿捧着腹部,慢慢走到他面前,挥退阻挠他的侍者,轻柔笑说:「阁下定是逖国的专使大人吧,本宫的人失礼了。」
乌伊赤摆首浅笑,眼光瞥向俞暄儿高挺的腹部,客气说:「碧虚打扰娘娘散步,是碧虚失礼才对。」
「碧虚……袁碧虚?」俞暄儿上下打量他几遍,本来以为人有相似,可听闻此名,便觉自己心里猜疑之事成真。乌伊赤虽知对方绝不可能知道自己的真正身分,但始终不由暗地心虚起来,暗忖她可能听宫人所言知道他的尧人名字。他尽可能放宽心地挂上笑脸,对俞暄儿的疑问以颔首回应。
俞暄儿牵出一个惊喜的笑容,说:「不记得了吗?小时候我们在城都小巷一起救了一个孩子的。」
乌伊赤听她一说,登时想起十多年前救下胡宜顼的事,当时若不是俞暄儿赠药送金,相信胡宜顼也捱不了几日。
他像俞暄儿那样瞪大眼睛,喜笑颜开喊:「小暄!」
俞暄儿听见他喊出自己的小名,顿时频频点头,乌伊赤两手扶着她的手臂,左右看了看她说:「你变了不少啊!真的一时认不出来了!」
俞暄儿掩唇轻笑,身后的侍者看见二人如此亲腻,不禁细细低语。乌伊赤见状登时放开俞暄儿隔开一步之距,自己虽没什么,可对方今非昔比,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妃子,人在异地,还是顺从一下尧人迂腐的礼教,免得俞暄儿尴尬难堪。
「对了,那个孩子现在如何?过得好嘛?」俞暄儿抚着肚子里因母妃高兴而乱蹬的胎儿,满目疼惜问。
「他过得不错,现在……在我家做事。」
俞暄儿缓缓点了点头,和悦的脸上倏忽泛起一丝愧疚:「当年不能收留你们真是抱歉,也请你代我跟他说句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