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苏疼得直吸冷气,一肘子撞开了江韶年,江韶年重心不稳跌坐在地上,韩苏清亮的眸子含着怒意:“你的死活跟我有何关系!你自己走吧!”
江韶年被旁人扶了起来,单脚蹦蹦跳跳,嘴上又骂骂咧咧的跟在韩苏的身后,样子颇为滑稽。
韩苏高抬着下巴只当江韶年是团空气。两人便这样走远了。
进了厅内,江韶年才停下来对身后的士兵吩咐道:“先把阮家五少爷关到二楼的空房里,你告诉他,事情处理之后自会有人送他走。”
89、关押
阮家的少爷小姐早就乱成一团,阮陌寻一直抱着电话不停的打探消息,及至最后,居然打探出龙门和司令部开火了。
他放下电话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二哥,五弟以前和杜靖棠有过来往,现在龙门的人和胡万七打起来了,该不会五弟和此事也有关联吧……”
阮陌杨紧缩眉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双手捂着脸同阮陌寻一起颓然坐了下来。
刺耳的电话铃声响起,阮陌寻疲倦的抬手去接:“估计是张卿光又听了什么风声……喂?爸爸!”
阮富山在电话的另一头沉声嘱咐:“我刚回工厂,在路上听到枪炮声,张秘书说龙门和司令部的人闹翻了,街上很乱,你们几个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不许出门,知道么。我晚些时候就回去了。”
阮陌寻犹犹豫豫的看了阮陌杨一眼,心想,这下糟了,爸爸要是知道韶矽在外闯了祸,岂不是要气死。
阮陌杨见三弟吭吭哧哧磨磨蹭蹭说不出真相,一把夺过电话火急火燎说道:“爸爸,韶矽出事了,小赵说被日本人带走了,您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找一找人,把韶矽要回来!”
阮富山最怕听到的就是这样的消息,他顿时觉得脑门生疼,阮陌杨还在话筒里吵吵嚷嚷,他伸手揉了揉眉心,低声打断儿子:“你先让我静一静,工厂里的一批生意出了岔子还没有解决,你们又捅了这样的篓子给我……”
阮陌杨握着电话几乎吼了出来:“韶矽什么都没有干就莫名其妙的被人抓走了,小赵可以作证!”
阮富山叹了口气:“抓去哪儿了,知道人的下落么。”
阮陌杨推了推阮陌寻:“陌寻,张卿光家里是怎么说的。”
阮陌寻赶紧应道:“张卿光的叔伯说是那个什么直木青行在司令部会客,至于五弟……打探不出来啊。”
阮富山思索起来:“直木青行在宴会上见过韶矽,没道理要抓他……除非是冲着我来的……若韶矽人在司令部里……”
他联系前后,又在心里猜测了一番,龙门和胡万七闹翻,难不成是因为韶矽被人抓走,杜靖棠一时冲动带人去救么。
末了,他的情绪忽然舒缓了,淡淡而笃定的安慰儿子:“如果他被抓去了司令部,我们且先等着吧,韶矽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阮陌杨怒了:“爸爸,这叫什么话!”
话筒里传来阮富山的一丝哼笑:“姓江的会眼睁睁看着韶矽送死么。”
江韶矽被人重新带回了大厅,他想要挣脱押送他的士兵:“你们打也打完了,该放我走了吧!”
“江团吩咐过,等到事情处理完毕之后你才能够离开。”
江韶矽咬牙切齿,仰头在大厅里咒骂起来:“江韶年,王八蛋!你们凭什么关着我!”
唐小五被人搀扶着进了大厅,他倒是没有受伤,只是活动过量,腿脚疼得厉害。听见江韶矽站在大厅里放声大骂,他抬眼瞧了瞧对方,一丝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
之前江韶矽确实是想拉他一把,站起了身伸出了手,他在那一刻生出感动来,可这感动却在后一秒被生生打断,他眼前一晃,便看到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拥着江韶矽扑倒在地滚到了不远处的车轮后。
明明他和江韶矽离得那样近,同样处在危险之中,那人选择了后者。
他眼睁睁望着两人抱成一团,彼此死不放手,那人把江韶矽紧紧搂在怀里,用身体挡住了外界所有的危险。他蹲了下来躲在一旁就那样望着他们,那人的鞋子被打穿了,他惊得想要上前去护,生怕下一刻子弹会飞到对方的身上,可是他的脚才迈出一步就退了回来,因为那个人,不顾一切的搂着怀中之人一动不动,仿佛疼痛都是别人的。
唐小五想到这里,愈发觉得心痛,他全身上下都烧着一股火,他知道自己在嫉妒,暗暗攥紧了手指,他看着大喊大叫的江韶矽,心道,你还有什么可咒骂,还有什么不满足,如果可以,我唐小五情愿和你交换,哪怕最后被子弹穿心,哪怕脑壳被打烂,我都愿意换取你不稀罕的那一个拥抱!
江韶矽骂够了,愤恨的扭过头来,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唐小五,他挣脱不开制服他的士兵,只得两两相望着大喊:“你去告诉他!我和杜靖棠没有关系,而且我也不想再和他纠缠下去,让他放了我!”
唐小五没有做声,他冷冷瞥了江韶矽一眼,转身一瘸一拐的离去。
被人推到二楼的一间空房里,江韶矽顿时心生丧气,他颓然坐倒在地,把头埋在双膝之间,脑子里乱作一团,他静下来的时候方才的场景一幕幕回放在脑海里,乱枪之中他紧闭双目缩在那个人的怀里,只记得对方把他搂得身体生疼,却忘记了那个人胸膛的温暖以及身上的味道。他拼命的回想,甚至吸了吸鼻子想要在自己的身上嗅出一丝残余的气味,同时手指握成了拳头敲打着自己的脑袋几乎泣不成声:“别想了……别想了……说好什么关系都没有了……”
房里的光线渐渐暗了下去,他缩在角落里坐了很久,终是站起身来走向窗户,哗啦一声拉开了厚重的布满灰尘的旧窗帘,晚霞余晖残存天际,他的目光移到了楼下的院子里,此刻的司令部戒备森严,胡万七的兵和日本兵手持枪械在院内穿行。这时他看到一辆军用卡车开过,车上层层叠叠堆着身穿黑衣或是军装的尸体,想必是战事之后清理出来的。
他正看得出神,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名士兵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之上放着一碗米饭,一碟小菜,还有一碗汤。士兵瞧见房里没有桌椅,只得放在了地板上:“喂,吃饭了。”
江韶矽一时愤恨,抬脚便踢了那托盘,饭菜汤汁撒了一地:“我是你们的犯人么!司令部是监狱么!你们凭什么这样对我,我做了什么!”
士兵瞧见一地狼藉,顿时不悦,骂骂咧咧的推了江韶矽一把:“你他娘的别给脸不要脸,要不是江团长吩咐给你一口饭吃,谁管你会不会饿死在这里!既然现在不吃,等到你饿着肚子两眼昏花的时候,就趴下来像狗一样把这些饭菜舔干净吧!滚!”
士兵狠狠摔上门,临走前啐了一口唾沫:“好心当成驴肝肺!惯得这些少爷!我呸!”
江韶年的脚趾被打伤了,军医为他做了清理和包扎,他瘸着个腿在小厅里来回跳,正巧唐小五来寻他,一瘸一拐的与他正面迎上了。
江韶年乐了:“这下可好,副官是个瘸子,团长也是个瘸子,老子带出来的团净出残废啊。”
唐小五想笑笑不出来,只得关切的弯下腰去摸了摸江韶年那只裹了纱布的脚:“怎么样,以后能好么。”
江韶年跳回了沙发,一屁股坐了下来,把脚翘在案几上:“小指打烂了,残了半截骨头,不过还好,养养还能走路,眼下一沾地就疼得钻心,回头叫人弄一副拐来,我架着走路。”
唐小五皱了皱眉头,看得出十分心疼。江韶年倒毫不在意,嘻嘻哈哈的伸了伸脚:“我这算个屁,李崇慕当年还断了一条腿呢,我可不能和他比。要是他地下有知,定要笑掉大牙不可。”
唐小五见他没个正经,也不拿自己的伤势当回事,心里涌起一股酸苦来。半晌才小心翼翼问道:“阮家的五少爷怎么办。”
江韶年瞥了唐小五一眼,公事公办似的回应:“龙门的人为了来救杜靖棠,闹出这么大的事,不仅司令脸上难堪,连小鬼子心里也不痛快,这会儿正凑在一块儿调解呢,顾不上旁人。就先关着吧。”
唐小五奢着胆子建议:“我看那阮少爷顶顶无辜的,听别人说,他们是在餐馆门前被抓住的,想必不过是一起吃了顿饭罢了。既然顾不上,不如把人放了……”
话还未说完,江韶年冷冷打断道:“我说关着就关着!”
小厅里一片寂静,唐小五直直望着江韶年,眼中生出几许哀伤来,许久才冒出一句话来:“你是故意的吧……故意不让他走。”
紧接着是茶具落地的声音,案几被踹翻,茶水浸湿了地毯,还有一些溅在唐小五的裤腿上,茶水滚烫,沾湿了的地方还冒着热气。江韶年的脚上渗出一丝血红,在雪白的纱布之上触目惊心,只听江韶年满含怒意的吼道:“我是故意的又怎么样!我就是要关着他!我就是不让他走!你他娘的少对这件事指手画脚!”
士兵们听到声响,草木皆兵一般手持枪械冲了进来站满了厅,江韶年挥了挥手:“没事,都出去吧。”
众人面面相觑,鱼贯而出。江韶年忽然叫住一个人:“小李,饭送过去了没有。”
这名叫小李的士兵就是给江韶矽送饭的人,他低着头小声答道:“他不吃,把饭菜都踢了。”
说完瞄了一眼满地狼藉,不敢吭声了。
江韶年嗤笑:“呵?踢了?跟老子一个德行!”
司令部的仆人们端着瓜果糕点瓜子在走廊里匆匆而过,江韶年一蹦一跳的扶着墙路过,叫住了一个小丫头:“这是干什么呢。”
小丫头赶紧回禀:“司令要留直木先生和龙门的杜先生吃饭,说是先备一些小点心。我们这是给送去呢。”
江韶年从托盘中抓出一把糖塞进口袋里,心道,他们演的又是哪一出。
江韶矽在黑暗的房间里倚窗而立,定定的望着外面,一轮红日早就落了下去,夜色降临,他空着肚腹,心里又这般空落,惦记着自己的去处。他想,也不知道杜靖棠怎么样了,早知就不和他掺和到一起去,一顿饭吃出这么个祸事来,天这么黑了,难道父亲和二哥他们都忘了我么,找不到人都不担心的么,为何到现在都没有听到父亲找来的消息。
门咔嚓被打开,光线一点点扩大,江韶矽回头,却看到浓重的阴影,他瞧不清楚脸,只看得到那人瘸着一条腿一蹦一跳的扶着墙,他内心一惊,以为是唐小五来了,握紧了拳头刚想张嘴质问,哪知对方先开了口:“站在那里干什么,想跳窗逃跑么。”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江韶矽这才注意到此人的瘦高个子,这身形放在哪里都是出众的。江韶矽不做声,背过身去不予理会。
江韶年随手关上了门,在墙上摸了半天居然没有摸到开关,骂骂咧咧道:“我说你怎么不开灯,原来这房里压根就没有灯。”
他又借着窗户外面淡薄的光线把房间扫视了一遍,隐约觉着这房中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顿时火了:“他们怎么找了这么间屋子!空房!空房也不能空成这样!”
江韶矽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充耳不闻。江韶年立在不远处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糖来:“不想吃饭就算了,你过来,我给你带了一些糖。”
房间里静得只剩下呼吸声,江韶年很是不耐,扶着墙挪到了江韶矽的身边,伸手要去拉他,江韶矽狠狠挥开了江韶年的手,江韶年单脚站立,在墙边趔趄了一下,糖果哗啦啦掉了一地。
黑暗中他听到江韶矽冷冽的声音:“江团长,我已经不是三岁小孩了,你犯不着这样哄骗我!我是阮家的五少爷,你们这样关着我,又不给我一个正当的理由,等我父亲来了,胡司令和阮家的生意是要做不下去的吧!”
许久,江韶年低着头吭吭哧哧的笑了,笑声停止之时他抬手掐住了江韶矽的脸颊,手指用力,江韶矽双颊疼痛,头上几乎冒出汗来。
“你以为你在阮家是个什么东西,你以为你可以牵制到胡万七和阮富山的生意?你睁大眼睛瞧瞧,从你踏进司令部起,阮家有谁来找过你!龙门的事情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你以为阮家人都是瞎子聋子么!江韶矽,你未免太高估了自己。”
这一席话无疑说中了江韶矽的心事,阮陌臣死后,他在阮家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因为他知道每个人的目光都变了,无论他对错与否,只有一个事实摆在众人面前,那就是大少爷的死在每一个人的心里扎了根,人们渐渐觉出意味来,这死亡的背后一定另有隐情,而这位五少爷,决计脱不了干系。阮富山心里是个什么想法他从来猜不透,可旁人如何看他的他一清二楚,那些污言秽语躲在门后,时不时飘进他的耳朵里,他早早就不是什么尊贵的五少爷了,他不过是披着这层华丽的外壳在一个富贵的人家低如尘埃的爬行,接受家主的物质施舍。现如今他出了事,再也没有任何自信能够支撑着他,这一刻,他恍惚觉得,就算他真的死在了外面,阮富山也不可能再如从前一般彻夜寻找倾家荡产来救他。
这时,他听到窸窸窣窣的糖纸剥落的声音,一粒香甜的水果糖送到了他的嘴边,那人轻声说着:“吃吧,很甜。”
他晃荡了一下,躲了过去,那人的指尖划过他的嘴唇,水果硬糖落在了地板上,发出细微的声响。他捧着自己最后的自尊企图硬生生的撑到底:“你出去……那一年阮富山昼夜不分的找我,这一次他依然赶在路上,我就在这里等着他,他就快来了……”
下巴被捏在手中,剩余的话被堵在了唇舌里,那人毫不犹豫的覆上了他的唇,任他推推打打,强硬的把他压在了窗户上,一只手滑入他的头发里,继而托住了他的后脑勺。他推着那人的胸膛,却被更加狠力的贴近,他只觉得口腔里一片天旋地转,舌尖被吸得生疼,那人太过强势,唇齿相连带着他翻滚搅动,似是要把他的力气连同空气一并吸取了去。他急了,凭着感觉一脚踩在那人的伤处,妄想着能够因此挣脱,哪知那人丝毫不动,嘴上却更加使了几分力气。
江韶矽一脚一脚的踩着,踩到江韶年的身子终于颤抖了一下,他知道,江韶年疼了,可是依然不愿放开他。四片唇几乎亲到发麻,舌头累到酸痛,却找不到一丝可以分离的空隙。隔着军装,他甚至能感受到彼此跳动的心脏,强劲的,几乎破膛而出,身上是若有似无的烟草味以及清清淡淡的体香。他想,他终于想起他的温暖和味道了。
江韶矽流出泪来,鼻腔里呜呜咽咽,一颗心痛到仿若被刀刃碾过。他哭着抬手去敲打江韶年的背脊,最后,无力的垂了下来。
不知何时,口中灌入了一股湿咸,那是他的眼泪。江韶年离开了他的唇,他顺着窗户滑了下去,坐在地上抱着双膝啜泣。
江韶年一只手扶着墙,弯下腰要去抚摸他的头,却近在毫厘之时,门被打开,身后的士兵端端正正的敬了个军礼,声音洪亮,敲在了两个人的心里:“报告团座,传司令的军令,放阮家五少回家,其家人正在大厅接应!”
江韶年的手指缩了回来,一瘸一拐的走出门去,江韶矽在昏暗的房间里抬起头来,听到门外的声音越来越远:“团座!团座!您的脚在流血啊……要叫军医来么……”
90、汪亦白
江韶矽下楼的时候并未见到阮富山的身影,倒是张卿光的叔伯张冀彦站在楼下迎他。
胡万七,杜靖棠和直木青行皆在场,胡万七一瞧见江韶矽,巴掌跟熊掌似的拍在了江韶矽的肩膀上:“阮少爷,真是对不住了,关了你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