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世话晴秋 下——十乔
十乔  发于:2012年1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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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沈家倒是打听出了些眉目,沈先生投靠了国民党,韩苏改姓了沈,大概是想避人耳目吧,令弟确实去了天津,早前还听说阮家的少爷住在沈宅,后来再问,不知为何,居然查无此人。不过……不过听说令弟刚去天津的时候……”

“刚去天津的时候怎么了?”

“听说是疯了……听说,听说。”

江韶年手中的烟卷掉落,江韶矽疯了?而后他苦笑,自己的死讯怕是早就传到了天津,韶矽若真爱自己,承受不住也是自然。只是疯了之后呢,弟弟那样的脾气,没疯之前就大闹小闹谁都看不进眼里,疯癫之后还不得把别人烦死,怕是韩苏嫌弃了他,扫地出门甚至秘密杀掉也有可能。

一想到江韶矽疯了之后凭空消失,江韶年就忍不住颤抖,他现在没权没势,虽说日本人撤离了,可他是胡家军的残军,出去暴露之后当地官员一定想方设法的弄死他,先前作孽太多积怨太深,如今终是尝到了报应。

“江团长,日本人都走了一年了,风头也算过去了,要不然我替你另谋一份职位?在这煤场挖煤实在是苦,在下不愿江团长遭这个罪,你放心,对外江团长还是可以用温四这个名头的,算是我温家的一员,日后江团长如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在下定当在所不辞。”

这是要赶人了,江韶年也不拆穿温世梵那点儿心思,可他不愿接受温世梵的安排,毕竟外面的行当人多眼杂,温世梵是上流人物,他跟他沾亲带故的出去混,太过招眼。不如在这煤场内部做个远房表亲罢了。

“温经理,你还记得小毛么,就是那个送煤的司机。我以后就想做他那个职位,给煤场送一送煤,也能偶尔出去透透气。”

五日后,马队长找上门来,江韶矽跟着他一同去了五月巷,五月巷66号,江韶矽在这里度过了最纯真无知的时光。房主换了几换,现在的房主姓张,是个杂货店的老板,他从别人手上买下了这座不值钱的院子,本是想给年事已高的老母居住,哪知母亲后来病逝,住处也就闲置了。院子太过简陋破旧,加之战乱,无人肯花钱买房,日本人走后,有钱买房的人家看不上这里,租又租不出去,这位张姓老板实在头疼,现下听说一位姓宋的先生愿意花钱购置,登时心花怒放。

张老板瞧着江韶矽仪表堂堂,不由多了一句嘴:“您这位体面先生,居然肯花钱买这破烂房子,真是稀奇。”

江韶矽笑而不语,十分爽快的一次付清了房款,那张老板欢天喜地的揣着钱走了,走时还不忘在心里腹诽,真是个有钱没处花的傻蛋。

马队长扫视这破烂不堪的小院,院墙兴许是被日本人给炸了,塌了一半,随时都要进贼的模样,门板残破,屋内的家具更是少得可怜,简陋至极,二人再往房顶上一看,马队长登时破口大骂:“他奶奶个熊的,这个姓张的骗钱的吧!这屋顶都破了个大洞!叫人怎么住!”

江韶矽倒并不在意:“叫人来补一补就好。”

马队长十分不平:“补一补?这房子烂成这样,修下来要花不少钱吧,您有修房子的钱,当初还不如买一座带花园的小洋楼。这破院子能跟您以前住的地方相提并论么,五少爷,您也太屈了自己。”

江韶矽默不作声,心中却想着,我以前住的地方?我以前住的,就是这个地方啊。

他在这堪称熟悉的房子里走来走去,姑母住的屋子,表姐住的屋子,他们曾经吃饭的桌子已经不见了,他在角落的小柜子里找了找,居然在犄角旮旯中瞧见一枚布满灰尘和铁锈的顶针,丝毫不起眼,他却亲切万分,这是姑母用过的,他如获至宝捧在手心里,顶针上有一道划痕,他太熟悉了,这道划痕是他和表姐顽皮,用剪刀弄出来的。

擦拭干净,江韶矽把顶针放进了口袋中。这么多年了,过去的旧物居然从来没有丢失过。

掀开陈旧的早就辨不清楚花色图案的布帘,他踏进了他和江韶年居住过的屋子,门板已经不知所踪,可是那张吱嘎作响残旧的木床还在,床头放着一只他没有见过的布枕头,大约是后来的主人留下的。

这狭小的房间,他还记得那时候角落里摆放着一只木盆,是他和哥哥洗澡用的,兄弟两人曾幼稚的在木盆里踩水玩。坐在床边,他的手指在床面上轻轻滑动,江韶矽慢慢俯身,把脸颊贴了上去,闭起眼睛,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这床板之上,还带着哥哥的气息。

他们同床共枕,抵足而眠,他们在这张床上度过了四季,经受了成长带来的苦恼和欢愉,他的心思在那样的时刻,居然纯粹无暇,只是把目光追在哥哥的身上,淡淡的情愫,单纯的喜欢,像一只甩不掉的尾巴跟在哥哥的身后,高兴的时候唤一声哥,生气的时候唤一声哥,伤心的时候还是唤一声哥,这个称之为兄长的男人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后来,他长大了,离开了哥哥,胆子也大了,高兴的时候可以唤一声哥,生气了伤心了就连名带姓的叫出来,他真傻,根本不知道那个男人想听的就是简简单单一个字。

“哥……”

江韶矽苦涩的轻声唤道,可是他比谁都明白,又有什么用呢,那人再也听不到了。

房子重新被修葺,院墙和屋顶很快被补好,里里外外几乎被翻新了一遍,院子里移植了花草,又挖了一个小池塘,江韶矽买来了几尾鱼。家中很快摆放了上好的家具,连院子的大树下面也讲究的摆了一张古色古香的檀木小圆桌,桌上放着紫砂茶具。房中的破旧木板床他倒是没有换掉,擦洗干净之后在上面铺了松软的床铺,他想,哥哥在天之灵,一定愿意看到他睡在他们曾经躺过的床上吧。

江韶年,我买了这里,买下的是我们多年前的回忆。

五月巷的邻居们很快得知66号搬来了一位阔少,争相来看,只是江韶矽对这些人十分陌生,他熟悉的那些老邻居,都已经随着战乱,不见了。他倒是友好的,瞧见邻居小孩翻他家的墙头,他也不恼怒,给了小孩子几粒水果糖。

小孩子欢天喜地的含着糖块回家去了,进门就喊:“阔少爷给了糖吃!阔少爷给了糖吃!”

这小孩的爹正在家中招待客人,见着儿子如此没有礼貌,登时教训一番:“见了叔叔还不快问好!瞎喊什么!”

末了,回头对着客人笑道:“小孩子不懂事,家里忙,没人教,野惯了,你别见怪。温四,你喝茶。”

江韶年揉了揉小孩的脑袋瓜子,逗弄了一番:“糖果好吃么。”

小孩很是高兴,用力的点了点头:“恩!好吃!下次我还要去讨一些!翻他们家墙头就有糖吃!叔叔,你也去翻一翻啊!”

江韶年哈哈大笑,身旁的工友许有明驱赶着儿子:“以后不许干这种事儿了,叫人家笑话。”

“温四啊,以后送完了煤,你就来我家吃顿便饭好了,我家那婆娘给有钱人家做厨娘,每天能带回来不少好东西呢。”

江韶年急忙推却:“不了不了,今日只是顺道来看一看,没想到许哥你住五月巷啊。”

“年初才搬过来的,这里的房子便宜。我看这地方还有空房,以后你要是娶了媳妇儿,也可以搬过来住。温四,你表哥那么有钱,可以叫他借你一些,你也好成个家啊。”

江韶年开始做司机和工友搭帮送煤,眼前这位许有明就是他的搭档,今日干完了活儿,许有明忽然请江韶年来家中坐一坐吃个饭,江韶年客气一番之后欣然前往,却没有料到居然来到了五月巷。他很多年没有回过这里了,乍一看到巷子,熟悉又陌生,感慨万千。

许太太回来了,张罗了饭菜,江韶年在煤场脏惯了,没有擦手,直接上了桌,坐在一旁的小孩立刻高声叫道:“叔叔你真脏!脸也黑手也黑!阔少爷比你好看多啦!”

许有明很是尴尬,对江韶年赔着不是,江韶年倒也不在意,他一边在衣服上抹着手心一边逗弄小孩化解尴尬:“阔少爷是谁啊?给你吃糖的人么?”

许有明怕儿子再口出不敬,急忙代答:“是我们家隔壁的邻居,住在66号,姓宋。我们这个巷子里住的都是穷人,这位宋先生家中可能有些钱财,条件比我们好,这条巷子的小孩儿都喜欢跑去偷看他,讨些好吃的。”

江韶年默然点了点头,他对这个什么阔少宋先生倒是不上心的,只是66号他很熟悉,那原先是姑母的院子,想来是被别人买走了。

吃过了饭,江韶年就要告辞了,他站在院子里和许太太客气了一番,这时,只听许家儿子在门口笑嘻嘻的喊道:“宋先生,宋先生!还有糖么!”

许太太急忙冲出去抱住了儿子,江韶年和许有明在院内听着女人在门外道歉:“宋先生,您刚外出了啊。哎呀,我们家小宝不懂事,瞎要了您的东西,见谅啊。”

未听见这位宋先生有回应,许太太抱着儿子回来了,且走且唠叨:“这位宋先生倒是没说什么,顶顶礼貌,我做工的那户人家,哪见过少爷一样的人物对我笑啊。小宝,以后不许要人家的东西,没出息。”

江韶年踏出门槛之际,隔壁家的门板刚刚关上,他若有所思的盯着多看了几眼,这是他和弟弟江韶矽共同度过年少时光的地方,如今,房子是别人的,人也不见了。

江家兄弟,一墙之隔,背向而行。

秋末冬初,天气渐冷,江韶年攒了一些钱,为自己买了两身儿厚衣服,他平日里脏得不像样子,不是他不愿洗澡,而是他不愿别人看到自己原本的样子,他觉着这身煤渣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

店里的裁缝十分嫌弃他,瞧着他肮脏不堪,连尺寸也不想为他量,直接从柜子里找了两身最大号的衣裳便宜卖给了他:“你这么高的个子,足够了。”

出了店铺门,他在街边买了一些糖果,许有明的儿子喜欢,许家待他不错,他愿意对他们好。他抱着衣服和糖果袋子敲响了许家的门。

许家没有开门,倒是一旁的66号门先开了,江韶年看见从中走出一个身着灰色风衣戴着礼帽的男子,帽檐压得很低,瞧不清楚脸面,想必对方也不愿与旁人多有交涉。

他们擦肩而过,江韶年下意识的为对方让了让,那男子微微点了个头,以示道谢。

这时,许家的门开了,许家儿子惊喜的叫道:“温四!你来啦!”

江韶年再回头时,那男子已经走出了巷口,消失不见了。他想,个头倒是和韶矽差不多。

而江韶矽在街边叫了一辆黄包车,若有所思,方才见着一个衣着破烂身体散发异味的男人,印象中个子挺高,哥哥的身高跟他也差不多吧。

江韶年来的次数多了,巷子里的邻居倒都认识了他,他一进巷口,便有小孩子笑着连名带姓唤他温四。许家儿子许小宝很是顽皮,趁父亲出门买酒,母亲在房里做饭之际,拉着江韶年去翻隔壁66号的墙头。

江韶年这样一个高个子,长手长脚,垫三块砖就能站着往里看了,他把许小宝托上了墙头,俩人当真偷窥别人的家。江韶年对姑母的家挺怀念,他也颇想再看一看这个院子,当他看见原本记忆中简陋破败的小院居然变得别致起来,他心中说不出的别扭,似乎年少时的记忆被一层尘土覆盖了。

他望了望院内的老树,记得夏天的时候,姑母一家总要在树下面铺一张席子乘凉,他的宝贝弟弟偎在他的身旁,和他一起在树枝的缝隙中眼望天空,惬意极了。

院内的另一面墙,他再熟悉不过,年少无知,对情.欲的好奇和索求无度,半夜三更翻墙去约会寡妇。为此,他的宝贝弟弟板着一张小脸跟他冷战。他忽然摇头笑了笑,心道,那么小,你这傻瓜就学会吃醋了。

那院子里的一点一滴把他的回忆像火车过境一般迅速在大脑里碾压了一遍,他怀念,感慨,而痛苦,他头脑一晕,险些后仰过去,扶墙站定,他从砖块上跳了下来,这时,许小宝噌的一下跳进了他的怀中,而后稳稳落了地,拽着他就跑:“阔少爷刚才在房里看见我了!快跑!要是他见我又翻他家墙头,告诉了我妈,我是要挨打的!”

许小宝连推带搡的把江韶年往自家院子里推,哪知隔壁的门已经开了,他在许家门板后静静的听着,那位宋先生声音清澈而淡然温和:“小宝,要吃糖么。”

许小宝吓得缩回脑袋,边回应边关上了自家大门:“不吃不吃!我妈说了,不让拿你们家的东西!”

江韶年生命中最熟悉的声音,就是来自于他的弟弟,方才那位宋先生简简单单一句话,使他呆立当场,待到他回过神来,猛然拉开大门,门外已经没有人了。他疯疯癫癫的攀上了66号的墙头,只见那扇雕花木门缓缓合严,宋先生暗淡的影子一闪而过。

江韶年心跳如鼓,他滑落了下来,靠在墙壁上微微喘息,心情许久不能平复,他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翌日,江韶年送完了煤,早早守在五月巷的巷口,他昨日特意问过许家人,这位宋先生平日里从不在家吃饭,早中晚三餐下馆子,这会儿上宋先生就要出门吃晚饭了。

傍晚的风大,江韶矽裹着风衣,身形有些萧瑟,近来巷子里的孩子常常在喊一个名字,温四。他从没有认真的打量过这个人,只是有时出门会在邻居家院子门口匆匆瞥上一眼,瘦高,结实,头发蓬乱,且肮脏。这就是江韶矽对温四的印象。他对邻居友好,却不刻意结交,保持着距离,谁也不干涉谁的生活,他的生活对邻居来讲是一团谜,反之亦然。

抬手招来了一辆黄包车,他习以为常坐了上去,神情淡然的和车夫交谈,对四周的环境熟视无睹。

江韶年躲在街口的柱子后面,浑身战栗发抖,他甚至连拳头都握不紧了,他的弟弟,他爱的那个人,还活着。

剪去糟乱的头发,理了一个清爽的平头,洗去满身的煤渣,换上干净的新衣服,江韶年把自己打扮得体面整洁,在许家众人的愕然目光中,他做出了一个决定和举动。

翻过五月巷66号的墙头。

他走进焕然一新的屋子,房中的家具考究,姑母的屋子大约已经被江韶矽改为书房,里面挂着字画,到处摆放着他称之为破烂,而江韶矽却称之为古玩的玩意儿。是他弟弟的风格。他又推开了他们住过的那间屋子,已经不是他记忆里的模样了,床边铺着地毯,立着一只精致的台灯,角落里竖着一座挂钟,钟摆晃动,整点了,发出一声低沉叹息似的声响。

这狭小的房间里,江韶年轻易捕捉到墙角里摆着一只簇新的木盆,他走了过去,木盆中似有水迹,他的记忆如同泉涌,倒退着坐回床边,床板吱嘎一响,他惊然低头,掀开层层床铺,望着灰旧单薄的木板床,江韶年的眼眶微微湿润了。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他们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江韶矽在很老很老的时候依然记得,他刚满二十岁的那一年,在一个秋末冬初起风的夜晚,推开了五月巷的大门,秋天的最后一树落叶被风吹起,他在室内透射而来的灯火中,在夜幕星辰之下,他看见了,他最爱的人,张开双臂对他微笑,他哭了,心情,却是晴朗的。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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