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惊讶地退了一步，现在离它最近的是亚斯，他正痴迷地看着生化人。伊凡下意识地把手搭上亚斯的肩，那是种基于保护弱者的本能。

纵使他很讨厌亚斯这个骄傲的孩子，但若是生化人不受控制开始暴走，他绝对会保护亚斯。

在伊凡的眼中，这生化人已经开始暴走了，于是他拉着亚斯到自己身后，摆出一副保护者的姿势。

生化人走向他一步，接着伏首称臣，原本陶瓷般冰冷的脸出现愉悦的笑容，像狗般趴在伊凡面前，对他呼唤，「伊凡主人。」

就像狗一样。

就因这简单的动作，让伊凡震慑。他看着生化人四肢着地，向他靠近。

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看不起他，只因他是异乡人。

这个世界上，唯一忠心耿耿，从不背叛，不曾看不起他的只有一个。

这个世界上，唯一呼唤他为主人的，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

伊凡突然跪下，看着生化人开心的脸，冲着他笑。伊凡彷佛能看到他末端的尾巴摇摇晃晃。

伊凡的手摸上生化人的脸庞，那温度不同于机械人般冰冷，却也不似正常人温热，既不是机器人，也不是人类的生化人。

那些人带走伊凡唯一、最爱的宠物，当着他的面，拆解它的身体，取走它的芯片。而这个生化人，正是用小家伙的芯片所做成的实验品。

他记得，东谷博士曾说，这将是科技史上一大突破。但他只觉得一阵悲哀。

伊凡对着陶瓷般的人说：「小家伙，你怎么变成这样了？」语气有沉重的哀伤。

或许，他哭了，流泪了。

因为小家伙凑向他，舔了舔他的眼睛，就像是要帮伊凡擦去他的泪水。

「主人。」

有着华丽外表的生化人，舔着伊凡的眼泪，轻轻呼唤着他。

伊凡退开一点，想将他看清楚一点。

这个人类用现代科技制造出来的生化人好美，不真实的美。

「你们对我的小家伙做了什么？」伊凡移开视线，用责备的眼神望向东谷博士。

「这可是科技的大突破。」东谷博士说着，向他们逼近，「再说，他也不是你的小家伙，他本来也不属于你。」他顿了一下，接着说：「你只是个小偷。」

伊凡脸上出现被羞辱的表情，他看着东谷博士接近，总觉得哪不对劲。

直到东谷博士靠到一面墙上，准备按下按钮。

基于长久训练出来的危机意识，伊凡跳了起来，一手拉起人型小家伙，一手抓起一旁的亚斯，往另个方向逃。

他们周遭突然出现铁栅栏降下，挡住两边去路。伊凡灵机一动，他打开窗户让亚斯钻进去，命令他快逃走。

「你不要命令我！」亚斯还在任性，抓住伊凡的手不肯放开。

伊凡动弹不得，只好这样抱着亚斯从窗户逃走，才刚刚踩到地面，便听到奇怪的吼声。

「你们走不掉的。」奇怪的是东谷博士似乎也不着急他们逃走，他看着他们从窗外的走廊离开，也丝毫不担心生化人跟着离去。

奇怪的吼声越来越大声，逐渐向他们逼近。伊凡拉着亚斯，往走廊的另一边跑，让小家伙跟在他身后。

直到伊凡看清楚追逐他们的是两只黑色猎豹，才吓得他一把抱起亚斯狂奔。

「死小孩你好重！」亚斯看起来很瘦，但骨头很重，让伊凡跑得有点吃力。

小家伙跟在他们身边，什么都不懂，他问：「为什么要跑？」

「你没看到后面那两只猎豹？我可不想被大卸八块。」伊凡回答他。

又要跑步又要说话，让他有点喘。

「小家伙，你知道哪里可以通到外面？」

小家伙停了下来，徒手击破密码锁的装置，将其中一条线插进自己脑中，似乎在搜寻数据。

这画面很震撼人，伊凡吓得停下脚步，忘了追在后头的猎豹。

一会儿，小家伙放下电线，跟伊凡说，「主人，往东边。」

猎豹大吼，伊凡又开始奔跑。这次亚斯终于看到猎豹的模样，吓得哭了出来。

「吵死了！再哭就把你丢下。」伊凡说着。

亚斯在他怀里猛摇头，忍住眼泪不哭出声。

他一定是鬼迷心窍才会顺手带亚斯走。伊凡心想。

他明明讨厌这个骄纵任性的小孩，怎么危险一来，却还记得带他走？他十分疑惑。

善良的伊凡，并不知道自己善良。

「主人往上。」

小家伙上了楼梯，伊凡不疑有他爬上楼梯。事后非常后悔，因为楼梯让奔跑的速度变慢，身后的猎豹很快追上他们。

小家伙在前面，打开楼梯最上层的门，门一开，阳光便照了进来，挟带狂风。伊凡这才知道他们逃到顶楼了。

「小家伙，我们确实到外面了，但这里是顶楼，你倒是说说我们还能往哪走？」伊凡苦笑。

他放下亚斯，虽然亚斯对他紧抓不放。

伊凡赶紧关上门，挡住追来的野兽，锁住门锁之后，他牵着亚斯的手，往顶楼更上层走。

伊凡十分苦恼，不停思索着这下该怎么办才好？

小家伙顺手一指向下，似乎要他们跳下去。

伊凡白它一眼，「跳下去不死也半条命。」什么烂主意。

「不会死。」小家伙信誓旦旦。

「会。」伊凡反驳他。

「不会，我不会。」

「我会，这个臭小子也会。」伊凡晃晃亚斯的手。

亚斯瞪他一眼，反驳，「我叫亚斯。」

「我带你下去。」小家伙微笑地说，他环抱伊凡的腰，就准备往下跳。

「不行！」伊凡抓住他，不准他真的跳下去。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吓死他了。

「没关系，不会死。」

小家伙冲着伊凡笑，这个笑容，迷惑了亚斯的双眼。

亚斯傻傻地问：「真的不会死？」

但小家伙没有理会他，在小家伙的世界里，只有伊凡主人一人。

猎豹破门而入，东谷博士就在牠们之后，对顶楼之上的人警告：「你们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自己下来和我们合作，二是让猎豹撕裂你们。我劝你们最好合作。」

这哪是请人合作的态度？伊凡十分不以为然。

但生命可贵，伊凡决定合作，但亚斯却不肯，他上前拉住小家伙的手，说道：「我要跟你一起跳下去。」

小家伙依旧没有理会亚斯，因为它的眼中，只能看着一个人。

只有他主人一人。

亚斯不甘于小家伙不理会，自己拉着小家伙的手，就要往下跳。

那是惊天动地一瞬间。

人型小家伙被小他一个肩膀的小孩推下楼顶，急速往下掉。

东谷博士惊恐，上前大叫，伊凡也上前，看着他们快速下降。

这里是十二楼，在这个时代，是不算高的大楼。

落下似乎仅一瞬间，却又似许久。

人型小家伙落下时不惊慌，而亚斯深信生化人会救他，所以也不紧张。

但越接近地面，亚斯越来越害怕。

因为小家伙，并没有打算救他。

他忽视他，打从一开始就忽视他。

正当亚斯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突然听到伊凡一声大喊，让生化人眼睛一亮，终于肯出手抱住同样向下坠落的他。

即使抱着他，生化人的眼睛也一直向上，不曾正视亚斯。

这时亚斯他才了解，在这个完美的、漂亮的生化人眼中，没有他。

失望、忌妒、愤恨。

他讨厌那个人。那个拥有生化人所有注目的人。

亚斯安全落地，但他听到古怪的声音，他往发出声音的地方望去。

生化人的双脚落地，其中一只脚骨突出皮肤，血淋淋的、怵目惊心的穿出肌肤，流出温热的血液。

纵使他不懂什么是痛苦，但他的身体却是货真价实的人类。

亚斯被血淋淋的伤口吓昏，毕竟他还小，没有看过这种场面。

在医生确认亚斯没事之后，他被保镳带回，途中都没有醒来。当他醒来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早就离开东谷博士的实验室。

他讨厌那个叫伊凡的下等人，凭什么他能得到生化人的注目，让他言听计从？

为此亚斯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屈辱，还有愤怒。

生化人，就算外表长得像人，甚至比人还完美，但毕竟不是真真正正的人。

伊凡看着小家伙的骨头剉出肌肤、鲜血淋漓，还乖乖的站在原地，等他们下楼，看着他们接近，脸上没有一丝痛苦。

换作一般人，早就死了。伊凡摀住嘴，几乎要吐了。

博士唤了许多人过来，许多与博士相同穿着白衣的人，纷纷到来，提着两具担架，一个是要给娇生惯养的亚斯；一个是要给生化人。

亚斯的保镳围过来，看到他们饱受惊讶的主人，其中一名带头的保镳，对着东谷博士说道：「你们就等着领存证信函吧。米兰罗斯家族绝对不会放过你。」

说完，他们便带着久久不能回神的小主人离开。

东谷博士对米兰罗斯保镳的恐吓无动于衷，现在他眼中只有生化人的伤口。

双脚的脚筋几乎全断，右脚脚骨插出皮肤，有大量失血的情况。

东谷使唤着其他研究生，「快！送到专属医护室。」他们必须在生化人失血过多致死前，止住源源不绝流血的伤口。

这是个分秒必争的工作，一群人出现，又一群人消失。

小家伙并不是没挣扎，他抗拒着人群，他的眼中只有主人。

「主人！」他大喊。

那群人没有听见生化人一声声呼唤着主人，他们眼中只有生化人的伤口，生化人的生命流失。

他们压住生化人的双手以防他乱动，他们抬起担架，将他送进专属医护室。

全程无视他的喊叫。

伊凡不是聋子，他听得到小家伙的叫喊，一开始还犹豫地向前，最后停下。

因为，那里并不是他的世界。

那里是小家伙的世界，而生化人的世界，没有他的空间。

伊凡看着人群离去，在原地发呆，突然感到一阵无助。

他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在这里？这里不是他的世界。

他是低贱的贫民，不可能享有特权，凭什么进来这世界瞩目的实验室？

他究竟在干嘛？伊凡终于醒悟过来，他想起来，他该走了。

生化人不肯接受治疗，尽管被五花大绑，心理上的排斥导致生理上的拒绝，东谷博士以及研究生们束手无策。

「我要主人！」

他这么要求。

一次又一次，直到东谷博士下令，把人抓回来。

差一点。

伊凡差一点就能离开这个不真实的实验室，而实验室的人也差一点失去这个控制生化人的最好武器。

伊凡在猎豹的生命威胁下，半推半就地进入生化人专属的医护室。

在这里有最好的机能再生机器，有最先进的仪器，有最专业的团队。

伊凡不懂，既然这里什么都有，为什么还需要他？

真的不懂。

「主人。」

直到伊凡听到小家伙呼唤他的声音，恍然大悟，是的，在这个什么都有实验室里，没有一个能让小家伙称呼为主人的人类。

东谷博士不能，研究生们不能，只有他。

只有他，伊凡，是小家伙独一无二的、唯一的主人。

「我们需要你的帮忙。」东谷博士代表说话。

「我只是个贫民！我能做什么？」伊凡询问。

「请你协助我们让生化人接受治疗。」位于东谷博士右手边，戴着无框眼镜的研究生开口，很诚恳的请求他。

伊凡疑惑地问：「帮你们之后，我能得到什么？」

伊凡灵机一动，他想他可以在他们身上敲诈一笔。

「你！难道除了自身利益，什么都不在乎吗？枉费它对你忠心耿耿。」那名研究生说得义愤填膺、气愤不已，他没想到伊凡会打蛇随棍上，没想到他会有所图求。

伊凡沉默地看着研究生，不发一语。

如果是多年前的伊凡，或许他会不计酬劳，答应帮忙。

但他已经不是那个善良的伊凡了，他现在是坏伊凡，他什么都不在乎，他只在乎他能得到多少。

「只要你肯帮我们，我们可以答应你完成所有合理的要求。」东谷博士回答他。

现在是非常时期，他们只能尽可能地答应他的要求。

「空口无凭。」

「我说到做到。」

「你最好做到，否则就算我叫小家伙去死，我想它也不会拒绝我。」

东谷博士脸色铁青。因为依照种种情况看来，伊凡所言并非大话。

「你放心吧，我绝不食言。」

「就请你遵守承诺。」伊凡警告后，接近小家伙。

这个人型小家伙，自从他进来之后安静许多，虽然对手术还是很排斥，但在伊凡一声令下，他便乖乖地接受治疗。

所有在实验室里的人明白，伊凡在这个生化人的心中，拥有绝对的权力。

伊凡坐在一旁，看着人们极力抢救生化人。

但他是个旁观者，而患者小家伙也像个旁观者。

两个貌似旁观者的人，闻聊着。

研究生将新的再生肌肉植入小家伙的腿中，那是血淋淋的场面。

伊凡询问：「小家伙，你会痛吗？」

他反问：「什么是痛？」

他还不知道什么是痛？他不能体会疼痛。

研究生缝补受伤的血管，止住血流。

伊凡又问：「难道你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反问：「什么是感觉？」

他甚至连感觉是什么都不知道。

伊凡忍不住伸手触碰小家伙的脸颊。他说：「我碰了你的脸。」

「是的。」

伊凡要他闭上眼睛，小家伙言听计从闭上眼睛，他又碰了他的脸，问：「我正在干嘛？」

「碰我的脸。」对这件事有印象，他说。

「很好，这就是触碰的感觉。」伊凡笑笑说，「你懂了吗？」

「是的。」

伊凡进阶地问；「那么你现在感觉得到痛了吗？」

他疑惑，「痛的感觉？」

「没错，痛的感觉。」

他还是疑惑，「痛是什么感觉？」还是不懂。

感觉是抽象的名词。

没有实体，但你能真实感受它的存在。感觉是一种本能，无法教育，教育不来。

生化人小家伙，没有这种与生俱来的本能，所以他现在还不能体会伊凡口中的痛。

手术在他们无聊的对话中结束，只要小家伙脑中的芯片和新装的神经与血管接上线，便完成手术。

东谷博士紧张兮兮地等待小家伙的反应。等了许久，还以为连接失败，突然他又动了动脚趾。

这表示修复手术成功。众人开心的欢呼。

伊凡在内心轻轻地祝贺。谢天谢地。

第三章

上帝用尘土造人、将生气吹在他鼻孔里、他就成了有灵的活人、名叫亚当。

──旧约圣经．创世纪

「从今天起，你就叫亚当。」伊凡如是说。

从此生化人一号，告别被称呼为小家伙的日子，有了一个真正的名字。

也从无生命的「它」，变成有生命的「他」。

当初东谷博士的团队创造生化人一号，给了这个计划一个名字──亚当计划。生化人理所当然，应该被称呼为亚当。

然而，生化人对外界几乎不给任何响应，他只对伊凡一人有反应。

无奈，伊凡称生化人为小家伙，这实在不适合当作他的名字。

于是在东谷博士以及其他研究生的请求下，拜托伊凡帮生化人正名。

「为什么？小家伙挺好听的啊？」

伊凡坐在豪华座椅上，享受着热腾腾的烤鸡，桌上还有一杯香醇的红酒，每天都过着奢华的日子。

被讨论的主角生化人，笔挺挺地站在他身边，等候指令。

「但毕竟不是能对外界发表的名字。」东谷博士表情古怪。

要他在发表会上称呼辛辛苦苦研究出来的生化人为小家伙，这实在是──

「不然要改成什么？」伊凡咬下鸡腿，滴出油腻腻的汁液。

「我们实验室的人都称他为亚当。」东谷博士说着。

伊凡停下吃鸡腿的动作，甚至放下鸡腿，略带兴味地看着东谷博士。

曾经有段时间伊凡每个礼拜日都会到教堂做礼拜，吃免费的餐点当作三餐。他听过圣经的故事，他知道创世纪，他知道上帝，当然他也知道亚当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