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过江之鲫。
方尧也不拦着,这书生貌似纯良,实则狡猾得紧,让他寻点事绊住手脚未尝不是好事。
李君鹤向来谦和,凡是寻到他帐中来的,他一律不拒绝。空闲下来,便临贴作画或与军医讨论医道,平日里写给韩浩
源的书信,也是句句平安。
这平安两个字并不只是单纯为了安抚韩浩源。
帐外夯实的黄土地上,兵马一阵阵地走过,人声鼎沸外加马匹嘶鸣,一阵盖过一阵,刚劲有力,直冲云霄,硬是在微
湿的地面蒸腾出一股股热浪,散出一阵阵尘土的腥气。不亏是靖北王方尧的部下,大宋的精锐之师。有这支军队在,
大宋的确当得平安二字。
“李大哥,李大哥。”
阮平一脸灰一身泥的从外面跑了进来,李君鹤知道他又跟士兵们比武去了。
方尧靡下多的是热血男儿,阮平虽然年少,一身武艺却已是炉火纯青,在江湖上也颇有名气,士兵们虽然知道将军对
监军大人一行并不待见,但识英雄重英雄是血性男儿们的天性,一来二去,阮平在这营里交了不少朋友,从那些士兵
那里打听到不少消息。
李君鹤转身拿了一碗茶递给阮平。阮平牛饮似的一口喝干,抹了抹下额的水,接着道:“李大哥。我刚才听士兵说,
方尧昨天就回来了。”
“哦。”对于这类方尧什么时候在军营什么时候会出去巡视的消息,李君鹤自动地忽视。
“李大哥,那方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们来这里两个月了,他连正眼都没有看过我们,就是出去巡察去了,按理也
该给你这监军说一声,回来了也得派个人来支会一下吧。”
“不看就不看吧。唉,你去洗洗,脏死了。别跟个泥猴似的。”
阮平不高兴地嘟着嘴,李君鹤已经把他的衣服都拿出来了,又叫人送来水,只得脱了衣服,钻进桶里。阮平十四岁起
就跟着李君鹤,两人之间没有避讳。
阮平今年十七岁,眉朗目俊,跟着韩浩源和李君鹤已经三年了,耳濡目染学到不少东西,再过几年褪去少年的毛糙与
浮燥,就是个真正的大人了:“李大哥,现在跟你说不该来的话也迟了,方家跟我们结了死仇的。如是你有事,我怎
么跟韩大哥交待。”
“没事的。要有事早就有事了。”李君鹤淡淡地一笑说道:“靖北王是想挤兑着让我们自己上奏回京城去,他那样目
空一切飞扬跋扈的人,怎么可能受朝廷的牵制,天地君亲师他都不会全放在眼底,何况是你我。你跟那些士兵在一起
的时候,也别太露形,让人抓住把柄。”
阮平点头应了。他执意要跟着李君鹤来这荒凉贫瘠的漠北,守着他,护着他。太庙夺宫未遂,方尧对他们三人必然是
恨不得饮其血,食其肉。现在身在险地,李大哥一介书生,他肩上责任重大,一刻也不能松懈的。
李君鹤嘴里说得轻松,心底却一丝不敢大意。这次过来,连第一天礼节上的接待,方尧都没有露面。李君鹤也不会主
动去捻虎须。只怕在方尧的眼里,他这个堂堂礼部侍郎的命,还只算得狗命一条。身前身后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和
阮平,数都数不过来,那些人就等着他们授人与柄,再然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赵祯派他来也是费了一番苦心的,朝中诸臣俱都忌惮方家的势力,文武百官对他父子俯首贴耳。监军的奏折里除了他
李君鹤谁还敢说方家半个不字。
但是这次,他真的没有说半个不字。方尧治军严谨,三军进退有度,站在这边境就是大宋的一道铜墙铁壁,他岂能自
毁长城?
“李大哥。”阮平趴在浴桶里,突然想起刚才在校场打听到的消息,说道:“前些日子他不找我们麻烦,这次不好说
了。这次方尧在黑石滩遇袭,受了伤。他身边那个最骁勇的戚靼还受了重伤。军医都没法子治,不死不活的躺在那里
。听说是因为有内奸给辽军通风报信,方尧气得不得了,说要抓了内奸,给戚靼陪葬。”
“是吗?”李君鹤眉毛微拧,心思就转了过来,于公于私,这营里跟方尧有仇就是他们两个,方尧要是随便找个证据
公仇私仇一起算,这内奸的罪名就坐实了。
李君鹤心如电转,眨眼间就有了主意,拎过自己药箱道:“阮平,快起来,随我去看看戚靼。”
“做什么?”阮平实诚,随叫随到,忙不迭的从桶里跳出来穿衣服,紧跟着李君鹤出了帐蓬,除了扣子有点斜,带子
有点松,剑可是已背在肩上,有了几分护花使者模样了。
第4章
“李君鹤?!”方尧坐在椅上,一身戎装,左臂上缠着纱布,半边衣袖血迹斑斑,衬着银白盔甲,煞是夺目,见李君
鹤进来了,锐利眼神一下子阴戾起来,俊朗的脸上杀气十足。
阮平心里暗自奇怪这人怎不怕热,都挤在这个帐蓬里,他可是有点热了,手心有点汗,阮平打死也不承认,他会怕了
这个方尧。
李君鹤不急不燥,软言说道:“下官听闻戚统领受伤,特来看望。”
“是吗?”方尧半讥半讽地一笑:“本王没死,李大人很失望吧。”
“王爷想偏了。所谓医者父母心。”李君鹤诚心实意的恳请道:“还请王爷恩准,让下官替戚统领看看。”
他自打一进帐就看到了平躺在地铺上的戚靼,双眼紧闭,脸色煞白,嘴唇乌黑,纱布里渗出来的血也是黑色的。
方尧是知道的,眼前这个人不仅是大宋史上最年轻的礼部侍郎,更兼通医理,他的一身医术甚至还超过太医院的御医
。只是他为什么主动跑来救戚靼,示好?怕自己拿他当内奸问斩?还是真的是那个“医者父母心”?
方尧冷眼看着李君鹤,宗医官已退诊,因为这毒他解不了,让李君鹤试上一试,死马当成活马医,兴许戚靼还能捡回
一条命。但是——
刀光一闪,方尧右手微扬,雪亮的刀锋停留在李君鹤的鼻尖,冷森森的吐着寒光,方尧一字一顿:“他若是死了,你
给他陪葬。”
刀刃寒意凛人,李君鹤眼帘半垂下来,长长的睫毛如蝴蝶的翅膀覆下,复又展翅,一双眸子清亮若水,波澜不兴。
“方尧。”阮平唰的一下抽出流光宝剑。大帐里顿时哗啦啦响成一遍,全是亮兵刃的声响,不等阮平有所动作,已将
阮平团团围住。
李君鹤也不喝止阮平,只是看着方尧,秋水无波,澹然透彻,却一点一点的消融方尧心底的怒火:“戚统领如是不死
,王爷要杀下官,也是易如反掌。”那声音平和稳健,倒似看淡生死。
李君鹤从衣袖中,抽出两根细如秀发的银针在火上烤了烤,坐到了戚靼的身边。然后打他的药箱,里面琳琅满目的摆
着雪亮的小刀银针,各种花纹的小瓷瓶,还有一些方尧叫不上名字的东西。那么多东西装在这个不大的箱子,却有一
种很雅致的感觉,如同这个书生。
“王爷,麻烦叫人准备清水。”
“将军。”戚靼的弟弟戚寇同在燕云骑,他见着李君鹤的架式,不知道该不该对这个狗官抱着希望,他有些手足无措
地看着方尧,等他定夺。
“李君鹤,你可想清楚了,如是戚靼不治,你可是死罪一条。”
李君鹤对于方尧说的话却好像没有听见,扶住戚靼的肩膀,在他的肩井穴两侧各刺入一根银针,他的手法很慢也很细
致,让人眼花缭乱的刀光剑影明明暗暗地交错在他俊秀的脸上。
方尧手一挥,燕云骑收了刀,杀气消弭。
金乌一点一点的西斜,大帐里点亮了烛火。
阮平早已经收了剑,他相信李君鹤的医术,所以他随意地坐到一边,看见晚饭送上来了,也不管是谁的,拿起来就吃
,兴致勃勃地啃了好几个鸡腿。啃得燕云骑齐刷刷地拿眼睛斜看着他,有些怀疑这四品带刀侍卫是不是饿死鬼投胎?
等到天色快发白的时候,阮平脚底下三尺以内,全是各种动物骨头和花生壳。
方尧在琢磨阮平还能吃多少的时候,阮平吃完了最后一块千层糕,满嘴屑末的站了起来。因为李君鹤终于站起来了。
“王爷。”李君鹤优雅地一躬身,他任何时候都是礼数有加,“下官幸不辱命。如无意外,戚统领天黑之前应该可以
苏醒。”
方尧看了看戚靼,他虽不懂医道,但是这呼吸已比先时平稳了很多,于情于理这一声多谢还是要说的:“李大人辛苦
了。”
“王爷,下官还有一事不明。”
方尧没有接话。他原是指望李君鹤自己识相闭了嘴,回自己的帐蓬去休息的。他半天一夜未眠未休,原本清亮的双眸
多了几血丝,脸色已不是初进帐时的白净,白还是白的,只是是灰白,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被吹散的灰白。
李君鹤很识相,但他还是开了口,“敢问王爷,王爷此战是被围,还是与敌人正面遭遇?”
“正面遇敌。”
“哦。”李君鹤略一思忖,便不再问了:“下官告辞。”
李君鹤拉了阮平丢下还没反应过来的方尧,出了营帐。方尧只来得及听到两句对话。
“叫你不要贪吃。又吃这么多东西。肚子疼了不要找我。”
“不吃东西我要打瞌睡的。那个方尧不是好人。我不能睡着。”
回了营帐,随从连忙送来饭菜来,一如既往,羊肉炖萝卜,大葱炒羊肉,羊油烩羊杂,外加一碗辣子羊杂汤。这羊肉
,李君鹤偶尔吃点可以,一日三餐顿顿如此,他就实在受不了了。但是方尧大营分给他们的菜例,除了羊肉就是羊肉
,北国苦寒,没有青菜也就算了,别的也一律没有。
方尧位高权重,原本不用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为难他,但这世上哪里都不缺善于揣摩上司心意,懂得讨好迎奉的人。军
需官知道他不待见李君鹤,于物资供给上刁难刁难,谁也不敢说半个不字。等李君鹤熬不过了,自己奏明赵祎,卷着
铺盖走路,也算是替方尧出了口恶气。
李群鹤也知道带来的侍卫也很不满,但他除了约束他们,没有别的法子。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有时候,这苦还
是得吃的。他饿得前胸贴后背,这会儿也只能拣了两块萝卜,捏着鼻子嚼点白米饭咽下去。
阮平变戏法般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展开来,送到李君鹤碗里,居然是两只烧得金黄焦黄的鸡腿,阮平笑得两只雪
白虎牙直晃眼:“我刚才在方尧的帐里顺的。”
第5章
黄昏时分,李君鹤又出现在方尧的营帐里。
照顾戚靼的是戚寇,守着方尧的是王庆。王庆一直以来对李君鹤都是恨得牙痒痒。不是这个小白脸暗中摆了将军一道
,将军千秋大业早已成功,哪会在朝中仰人鼻息。王庆一直都很后悔自己怎么没在大典之前一刀砍了他。左右是个反
,多杀个把礼部侍郎,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现在李君鹤救了戚靼,他觉得是这个小白脸太过滑头,懂得明哲保身主动示好,只是将军一向恩怨分明,要想为难李
君鹤怕是要再等上一些日子了。
但戚寇不一样,李君鹤救的可是他的亲弟弟,天大的怨气也烟消弥消了,这狗官两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瞅着方尧在
旁边,斟酌着叫了一声:李公子。
王庆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李君鹤很有涵养地冲戚寇点了点头,与方尧见了礼,视王庆如无物。先替戚靼把了脉,便
借了方尧的案几来写药方。
方尧的左臂也是受了伤的,正伏在案上看地图,他收了地图。两个人交错而过。李君鹤对各类药草极为敏感。略一迟
颖,对方尧说道:“王爷可否方便,让下官看看王爷的伤势?”
方尧不以为然地道:“已经包扎好了。”
“下官有点小小疑问,所以想看看王爷的伤。”
“不用了。”
“下官看看又有何妨?!”
眼见李君鹤一再坚持,方尧只得依了,不知道他要耍什么花样,但于医术造诣,他还是很信任李君鹤。
方尧伤在肩头,脱了衣服露出半边身体。李君鹤顿时一惊,这肩膀连同一只胳膊,小半个前胸,伤口叠着伤口,精壮
贲起的肌肉上到处是或深或浅的疤痕。最深的一条伤从肩头一直胸襟,伤疤早就发白了,肌肉依旧深陷,想必当日受
的伤极重。
他早就听说方尧少时从军,这靖北将军名号是他自己出生入死挣出来的,并未靠他爹方丞相的威名半分。但李君鹤骨
子里总觉得传言有虚。连诸葛亮都说了,为将之道,军井未汲,将不言渴;军食未熟,将不言饥;军火未然,将不言
寒;军幕未施,将不言困。夏不操扇,雨不张盖,与众同也。他爱兵如子是真的,运筹帷幄,调兵遣将的本事也是有
的。但方丞相的儿子,再怎么着也有人捧,打仗的时候,上了战场,前前后后也有亲兵亲将护着,今日一见,才知道
这人真是是鬼门关里转过了无数回,他的经历比起那些传说只怕还要惊心动魄百倍。
这一只胳膊上重重叠叠的伤势倒却让他愣住了。阮平闯荡江湖,受伤挂彩也是寻常之事,但全身的伤加起来,也没有
方尧这一只胳膊上的多。
方尧饶有兴趣地问道:“李大人,你看什么呢?”
李君鹤顿时醒悟过来,这么盯着一个男子祼露的胳膊发呆,实在有些失礼,一层红晕在他两颊间一层层的洇开,有如
漫山遍野春花依次绽放。
这一下子就轮到方尧失神了。
纱布一层一层的掀开,一股极淡极淡地不属于所敷药草的香昧渐渐地弥漫开来,未愈的伤口不是寻常的红色,带一点
点淡淡的黄色,初看很像是伤口要化脓的初症。
李君鹤细细看过伤口,慢慢地抬起头来,对上方尧变幻莫测的眼,“敢问王爷这伤口的药,是哪位军医官所敷?”
“本王自己独门的金创药。”
“可否借下官一看?”
方尧点点头,戚寇很快就从架子上的匣子里拿一个天蓝色的小瓷瓶递给李君鹤。
李君鹤拔了瓶塞,仔细地嗅了嗅,又倒了一些在纸上,仔细地辨认了一番,才抬起眼来,跟方尧说:“王爷,这药不
能再用了。”
方尧长眉一挑,等着他说下去。
“从伤势来看上来,不论是王爷中的这一箭还是戚统领身上的那一箭都不是对面的敌人射来的。”
“打起来的时候,前后左右的敌人蜂涌而至,飞箭从各处射来,本就平常。”
“王爷可曾想,这箭是从你自己的阵营里射出来的。”
方尧脸色一变,道:“有时候误伤也是可能的。你没上过战场,刀枪还好说,对着砍,总能看清了人再砍。但飞箭无
眼。”
“戚统领是怎么受的伤?”
“他替我挡了一箭。”
“那日受箭伤的士兵有数十名之多,如是辽军箭上涂了毒药,自不会只有戚统领一人中毒。而且王爷,你这伤涂的除
了金创药,止血药以外,还有噬心散,与戚统领身上所中之毒完全不同。”
饶是方尧一向冷静从容,这会儿也变了脸色,他虽出身于行伍,但对各种毒药还是略有所闻,噬心散是一种很难配制
的毒药,并非无毒可解,但是厉害就厉害这药涂上作伤口,当时并不发作,一般要半个月之后才发作,但是等发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