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用你给我买,我要自己买。”
“咋了?为啥不要俺给你买?”
“我自己挣了片子的,怎好总是用你的?再说了,你时常私下用钱给我买东西,让其他伙计知道了,总是不好的……”
“老子用的自己那一份儿片子,又没用绺子里的钱!”
“……当真?”
话说每个土匪绺子里分赃都有严格规矩,抢到的财物据实分配,任何人不得私自占有,也包括大当家的。土匪分赃叫做“分篇挑片”,一般是将收成拆分成九份:
二成归公,作为公款,修建山寨,购买枪炮弹药;
一成眼线,打点外边儿那些“照局”的、“插千”的,也就是绺子收买安插在村屯庄户之间的内线;(1)
一成奖赏,奖励有功人员;
一成抚恤,给躺了的伙计家里送去的卖命钱;
最后剩下的四成,全部公摊。
当然,公摊的时候是要按资排辈儿的,大当家分的最多,一般可以拿到五六个人份,四梁能拿到三四个人份,八柱也至少拿双份,其余崽子们各人领一份,新挂柱的伙计按道理只能拿半份,尚处“试用期”。(2)
这也就是为啥当时新来不久的小息栈竟然做了八柱,立时就有人眼红嫉妒得给他喂辣椒烟——一个来历不明、上山不久的小崽子,竟然就敢拿双份片子!
而绺子里的“六律”之首,大当家的若私吞金银财物,按律枪决!
这一条在土匪窝里何其重要,匪首的位子不是那么好做的,底下养着一两千个手里拿枪管子的狼崽子,别人凭啥服你,认你做老大?
手里活儿硬自不必说,所谓的“管直、胆壮”——枪法绝准,出手敢打敢玩命;另外还得规矩摆得正,赏罚分明,绝不贪赃私揽。这一点镇三关一向心里有数,给息栈买吃的、穿的、用的,自然是从自己的褡裢里掏私钱,供给小羊羔的花销。
息栈仍然觉得有些不妥,跟男人说道:“即便如此,前日里在玉门城内中枪躺了的那三个伙计,你才不过给每人抚恤了三百大洋。这一匹马的价钱几乎抵了两条人命,说出去总是不好……”
“这两码事!用绺子里的钱有七道八道规矩管着,抚恤的那一份该是多少就是多少,一视同仁。老子这会儿用自己的钱,没人给俺定什么狗屁规矩,老子想咋花钱就咋花钱,想花多少就花多少,想给谁花就给谁花!你明白不?”
息栈心下暖流涌动,暖意薰得他些微脸红,低声说道:“唔,我知晓的……只是,我又不是没有手没有脚,我自己挣了银子的……”
俩人正掰扯着,马厩的管事和伙计一齐匆匆走来,二人一路点头哈腰,那表情形状与刚才已是大不相同。
那管事的冲着镇三关一揖到底,陪着谄媚的笑脸说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没看出来是掌柜的三爷,来俺们这山野小店闲逛,多有得罪,三爷多多包涵!”
镇三关面色一沉。一旁的息栈双目凛然,下意识地一步上前挡在了掌柜的身前:“你是何人?”
“哎呦,这位小爷别误会,千万别误会啊!是俺家掌柜的让小人来跟三爷打一声招呼!”
镇三关面无表情地问道:“你家掌柜的哪位?”
“呵呵~~,三爷您往楼上瞧!”
二人顺着管事的指点,抬头往对街的酒楼上望去,安西城最富贵的鼎丰楼,二楼凭栏处斜倚着一位身着貂裘皮坎肩,头戴貂皮帽的俊秀男子。
这人下巴上那一撮狗皮膏药似的小胡子实在太好认了,可不就是芨芨台的大掌柜,“云中雁”柴九!
柴九爷此时神态悠闲,居高临下,端起手旁的小酒盅,对镇三关颔首示意,唇畔擎起浅淡的一层笑容,面皮颤悠了一颤,内里的一块肉却还绷得紧紧的。
镇三关面朝楼上,双手抱拳过左肩。
这是土匪们惯常的施礼方式,且一定要两手上左肩。这些人最忌讳双手抱拳在胸前作揖的动作,因为那动作像是被捕了,戴手铐。
镇三关转身问管事的:“这飞龙厩是柴掌柜的铺子?”
“嘿嘿~~,俺们掌柜的前些日子刚刚买进的……”
“哦~~,呵呵,回去跟你家掌柜说,俺镇三关恭祝他发财了!”
没想到这柴九生意越做越大,竟已插手到安西,将关外最大一间马铺子都收了!大掌柜心下合计着,转身要走,却被拦住:“三爷您先缓一步,俺家掌柜的想跟您借个人!”
“啥人?”
“嘿嘿~~,俺家掌柜的跟您身边儿这位伙计,有过数面之缘,想跟他借一步说话,掌柜的您看……”
那管事的说话间拿眼神瞟向息栈,瞟得息栈顿时一愣:谁跟你们家柴皮膏药有数面之缘?!他找小爷我能有何话说?
那管事的一脸巴结的笑容:“三爷,俺家掌柜只是借用这位伙计到楼上去叙叙旧,没别的意思,您别误会,两柱香的功夫,保准给您把人送回来就是!这青天白日的,您看……”
镇三关未动声色,只迟疑了片刻,即对息栈一挑眉毛,用口型悄声说道:去吧,当心点儿。
息栈冲大掌柜皱了皱鼻头,很是不悦。你明知道我不喜欢搭理陌生人,怎的就不能帮我推掉呢!你们做老大的见面不谈事情,竟然拉着我一个“外码”的,我啥都不懂,谈什么啊?!
息栈被引到鼎丰楼二楼的雅间。
柴九爷仍旧安安稳稳地坐在栏边的梨花木小方桌旁,自斟自饮。窗畔斜阳掠影,男子一身鸦青色的缎袄和长袍,墨色团绣花纹透出晦绿鸦羽一般的明暗光泽,貂裘衣领携着一层淡淡的琥珀微光。
息栈垂目上前,微微一揖:“柴掌柜找我有事?”
柴九抬起薄薄的眼皮子,双眸迅速上下打量了一把,盯住少年的眼睛,冷笑一声:“小崽子,怎么着,我不叫你来,你还躲着不来见我了!”
息栈一愣:“柴掌柜这是怎么讲?”
“呵~~,你上野马山不过才几个月,已经不认识主子了!”
“……”
息栈脑子里一岔,心中忽然明了,这柴九八成儿是把他当成另一个人了。自己这张脸,仍然是另一个人的脸。
可是那王小七明明是马衔山孙二当家的人,当日据人说是插签柱手下的一个探子,怎的又成了柴九的人了?
“小崽子,镇三关许了你多少好处,分了你多少片子?他许的好处,难道我柴九给不起?!”
“柴掌柜这说的哪里话……我本来也不是您绺子里的伙计。”
“废话!你收了我柴九的银钱好处,却不给老子办事!原来你崽子是收两家的银子,卖两家的眼线?!马衔山的人马家当,现如今都归了他镇三关,好啊,你个崽子手脚可真利索!”
收两家的银子……
卖两家的眼线……
马衔山……
脑子伶俐的息栈立时琢磨过味儿来,当初孙二狗追杀自己时不依不饶,定要置他于死地,原来竟是这么回事!
也难怪镇三关捉他上了野马山,也要将他刷洗了弄死。这号卖主求荣、晃门子的伙计,的确不能留!
心下微微一动,于是说道:“柴掌柜,小人并没收镇三关的银子,那一回……只是意外跌入乱军之中,被捉去了野马山,逃脱不掉,受刑不过,只得归顺了他们……”
“你不是真心归顺镇三关?”
“……小的没依没靠,胳膊拧不过大腿,跟着野马山的大掌柜混碗饭吃罢了!”
柴九眼中闪出两缕细致尖刻而又咄咄逼人的光芒,毫不迟疑地说道:“哼哼,那你倒是跟我学一学,他镇三关的野马南山,上山一共有几条路,哪一条是近路捷径?哪一条又是死路和陷坑?暗门在哪里?地道入口在哪里?大柜的居所是哪一间?后山又是通向何处?”
柴九的问话,一条条、一句句都是要害,有些是息栈知晓的,有些就连息栈都不知道。
息栈不动声色,垂头说道:“小的刚上山没多久,就是个没排号的小伙计,负责站岗值夜打更的。上山就认识一条大路,什么地道,暗门,这等要紧的关卡也没人知会我。”
柴九心中暗自冷笑,值夜打更?你他娘的糊弄大傻子么!
你若只是个不打眼的小伙计,镇三关怎会将你屡次带在身边,携你去玉门赴宴,还亲自带你来我这飞龙厩买马?哪个没位份的小伙计能这样跟大柜同进同出!
想到这里,柴九笑道:“小崽子,今儿个让你跟我回芨芨台绺子,你干不干?”
“柴掌柜若这样说,只恐镇三关不会答应吧!我一个小伙计,跟着哪个掌柜做活儿都一样,就是蹭口饭吃,您又何必因了我跟野马山的掌柜冲突?”
“我直接跟镇三关要人,你说他会不会答应?”
“嗯……柴掌柜到底想要我替您做什么,不妨直说?”
“呵呵,我想要你做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只怕你吃着野马山的这碗饭吃上了瘾,不想撒手!”
“掌柜的您吩咐着,小人尽力就是。”
玉面柴九的两条细致朗目突然紧缩,眯细,射出两缕诡谲的光芒,盯紧了少年,如同沉渊中的两粒鬼火,暗夜中的一双狼眼!
息栈垂头屏气,低眉顺目,表面上虚与委蛇,心中只在琢磨,这姓柴的土匪究竟想要做什么?当初打马衔山的主意,现下又打听野马山,若是想要对大掌柜不利,自己绝不会放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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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照局的:在绺子外部,隐居于村屯和住户中间,专门从事打探官兵剿匪行踪等信息,设法安置受伤的土匪,也为土匪们购买军需物品。
插千的:插千的有两种,一种是绺子收买的内线,这种人或是窑内的成员,或是村屯的人,为绺子提供详细的砸窑、绑票情报,包括抢谁家、绑那个人、行走的线路等等。另一种插千的是绺子中派出的崽子,装扮成货郎、小商贩、剃头的等等。走村串屯,侦查情况,暗留标记,向大当家的汇报情况,砸窑时前头带路,逃走时也带路。
(2)挂柱:入伙,入帮,投靠某个土匪绺子。
第四十六回:揽故交柴九赠马
鼎丰楼的二楼俯视着小半个安西县城。
闹市之中车马络绎,飞龙厩的骝马骏骊,嘶鸣声声入耳。
这安西都护府的地界本来防备森严,却因着前些日子附近几座城池的治安团在野马山损失惨重,不得不将安西的治安团调拨了不少人马驻扎敦煌、肃北等地。新的兵力军械还没有调配,这安西城反而防卫空虚,两个匪首大摇大摆地当街碰码,竟没有人发觉。
若是往常在敦煌、肃北逛街,镇三关都不敢在外边儿施左肩抱拳之礼,这动作让稍微内行的人一看就知道,他是土匪!
酒楼雅间。
画檐之下斜斜地抖入一道阳光,打在粉墙之上,将柴九爷的身子抻成了颀长的一道灰色影子。
柴九翘着二郎腿,悬在半空的一只脚在息栈眼前晃来晃去,这时眼角微眯,轻佻地用脚尖勾了勾,示意息栈上前几步。
“小七崽子,我想让你在镇三关绺子里,帮我打听个事……”
说话间喉音愈加放低,一颗头缓缓凑近了少年。
渡入鼻息的是洛紫菀的香气。
这姓柴的大老爷们儿竟然还用花花草草,沐浴香薰?
息栈镇定地垂首附耳,不动声色,准备将这柴九爷的吩咐一一记在心间,回头就去报告给自家男人听听!
柴九眉峰暗挑,双目中隐含不易察觉的狼烟,唇角滑出微沫般的一丝冷笑,这时突然伸出脚尖,探向少年的胯间,鞋底在息栈的大腿根儿上轻轻一抹!
这柴九爷一身世家公子的富贵打扮,脚上穿了一双厚底缎面阔口鞋子,鞋面绣满金线,鞋底衲着浆水棉布。
这一脚的动作十分迅速,脚尖飘忽,脚弓蕴藏力道。息栈防备不及,被抹了个正着,大腿内侧柔软的隐秘,如起电一般异样,立时惊跳躲开!
息栈面色蓦然僵硬,又碍着屋内四角各杵着柴胡子的一名手下,只低声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柴九的神色不以为然:“怎么着了?小崽子,你还碰不得了?”
“……”
俊面男子的眸中暴出两缕鄙夷的神情,轻蔑地说道:“哼!小七崽子,你还不跟老子说实话?!从我柴九裤裆里爬出来的小兔崽子,你有几斤几两,身上有几挂物件儿,我还能不知道?你今儿个还敢耍老子!!!”
息栈骤一听此话,倏然瞪大眼睛,怔怔看着柴九,立刻就明白了对方的暗指,脸色顿时爆红。
四周传来窸窸窣窣的诡谲之声。柴九身后站的扶保柱,凸出的一双眼球似螳螂的招子,嘴角漏出几声淫笑,露出一嘴烟熏火燎的黄牙。
而原本身姿悠然沉静、勾栏斜倚的柴九爷,脸色缓缓堕入阴冷。一双斜吊的俊眼,抽丝剥茧,赤裸裸地盯紧少年面容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息栈突然一顿犯恶心,晌午时分跟大掌柜一桌吃得一碗臊子面和一碗甜胚子,此时自胃肠里往上翻涌,直想吐到柴九的脸上!
“柴掌柜要是没别的吩咐,小人还是早些回转了。”
抽身想要走人,门侧的两名伙计一左一右迅速挡住了去路。
这时只听耳后风声骤起,寒气掠过后脑瓢子,息栈连忙一躲,转身接招,右臂下意识地格挡凌厉的掌风。
柴九迎面而来,原本数步之外的身形,已然砸向面门。
息栈没有料到对方手脚竟然如此利索,只后退了两步就被逼进了墙角。
男子指力强劲,擒住少年的两只纤细手腕,固定到了头顶,一条腿楔进息栈两腿之间,将人挤在了墙犄角。
两张脸近在毫厘之间,四目逼视,气息拂面。
柴九爷身子上可既没有羊肉的腥膻,也没有三个月不洗澡的腌臜气味儿,却是一股淡淡的混合香氛,轻松地掠过鼻翼。
这厮竟然把自己搞得香喷喷的!
少年忍不住喉咙发痒,几欲作呕,勉强别过脸去,头一次发觉香气原来也可以令人不快。淡雅幽香的洛紫菀用在某些人身上,就是鲜花喂给了牛粪。
只因从不习惯与并非自己主人的男子如此靠近,前胸相贴,四肢纠缠,气息相闻……
息栈被对方浑身上下散发的气息逼迫得无处躲闪,强忍怒火低声问道:“柴掌柜你,你这是干什么……”
“哼哼,小兔崽子,你把老子耍得团团转,你以为我今日能饶得了你!”
谁稀罕耍你啊?!
你算哪一号啊?!
息栈心中无奈,自己算是触了阎王小鬼的霉头,借尸还魂也就罢了,借谁的身子不好,偏偏是这个走到哪里都不招人待见的王小七!
在孙二狗的枪口下侥幸逃得性命,又到镇三关绺子里的刷洗铁床上囫囵转了个圈儿,“快刀仙”的钢刀刀锋之下勉力斗得胜算,如今竟然又冒出来一个追着他要找他麻烦的柴皮膏药!
面前这一名缎面黑衣男子,一张俊脸缓缓浮现出一层狰狞的怒容,眼眶透光,酱紫色的玉质瞳仁中电闪雷鸣,火星弹射。
息栈感觉得到那两道穿透性的目光,一点一点剥扯着自己的衣物。身上的累赘物在炙热的逼视之下即刻间四散奔逃,仿佛不着寸缕,裸裎于对方眼底,寸步逃脱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