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剧痛中看了那人一眼。光线透过螺钿屏风顶部镂空的纹饰投射进来,落在他面前那人身上、脸上。
那是一张如朗月般地,莹白的脸。
他张了张口,声音嘶哑不似人语:“你是……谁?”
第七章:事去已荒前日梦(下)
乒呤哐啷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飞景牵住了碧水。
她正踮着脚朝里张望——谢风闲伏倒在床边,抓起那个人的手。
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道:“你是……谁?”
就像是指甲刮磨着墙壁似的,她觉得有些不舒服。
谢风闲的身体猛地一晃。
飞景拉着她的手一紧,她回过头望着她的师兄,明澈的眼睛里满是疑惑。
飞景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牵着她退出房间。
房门在她面前掩上,她拉着飞景的衣袖,天真而不解地问:“师兄,我们为什么要出来呀?”
飞景的手还停留在门扉上,他的视线从雕花纹饰上转了一圈回来,落在小师妹的头顶,他摸摸她的发心,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
碧水懵懂地看着他,雕花木门旁,师兄的面容在阴影里,仿佛带着说不出的疲惫。
这是碧水第一次看见飞景,露出这样的神情。
就像是喝醉了酒的谢师兄,有一回她偷偷地看见了,谢师兄在中秋宴上醉了酒,踉踉跄跄地离席,走到一个黑暗无人的角落,声音低低地唤一个人的名字:萧日影。
萧日影。
一遍又一遍。
忽然一阵风吹移了天上的云彩,月光从云朵的缝隙间泻落下来,照亮谢风闲的脸,他似乎在笑,眼角却有些水迹,淡得像月光,却又那么亮,那么刺眼。
她蓦地,觉得迈不开脚。明明是要去找谢师兄玩儿的,明明谢师兄也就站在园子里一株花树的阴影下,明明谢师兄就在她视线中不远的地方,明明她只要唤一声……可是她却忽然,开不了口,迈不出脚。
有隐隐约约的欢声笑语从她背后传来,宴会还在继续,热闹也还在继续,却仿佛离她,离这个院子,离谢风闲,那么远。
有人远远地唤她:“碧水?碧水?”
她应了一声,像是掉在梦魇里惊醒过来一般,转过身,步子踢踢踏踏地跑了。
月光下的谢师兄就在她那踢踢踏踏的脚步中,被她甩在身后,愈来愈远,愈来愈淡,就像是一抹明澈澈的月光,从鲜明而耀眼,最终淡到虚无。
这不是她的谢师兄。
不该是她的谢师兄。
她的谢师兄,是爱讲故事又爱笑,爱摸着她的头告诉她好多好多她不知道的事儿的谢师兄,是说到兴起,眼角眉梢都向上扬起带着蓬勃的生气和向往,谦和而温柔的谢师兄。
不是这个,躲在黑暗里,笑着,却分明在哭的人。
她不认得他,也不认得,现在的飞景。
飞景只应该是那个会与她一同玩闹,捉蝴蝶削木剑跟她抢一根冰糖葫芦的,笑起来眉眼儿弯弯的少年。
她也不认得他,不认得这些人。
……是不是人只要长大了都会变成这样?
那她宁愿不要长大,永远不要懂得师父口中的“落寞”,裴师兄口中的“哀戚”,谢师兄口中的“悲伤”。
她只想这样,像现在这样陪伴在师父师兄师姐的身边,无忧无虑安然而快乐。
这样,不好吗?
她歪着头,想了想,道:“师兄师兄,碧水想吃糖葫芦了!”
她感觉手心紧了紧,飞景望着她,最终轻轻地应了一声:“好。”
谢风闲一手扶着床柱:“你说……什么?”
他没听清。
他确是没听清,方才床头药瓶滚落在地,“乒呤哐啷”一阵乱响,他没听清——
“你是谁?”
他没听清。
谢风闲垂下眼睛,笑了笑,声音轻轻地问:“你要不要水?”
没有听清。
自己没有听清,只要没听清就好了,只要这样,就不是这个人在问他,就不是萧日影在问他,就不是他在问,你是谁。
他呆呆地望着他,眼神茫然,仿佛跌进一个灰白而荒诞的梦,期待着梦醒,梦里这个人说了些什么,他没听清,或许他只是笑了笑,问他,阔别三年,你,可好。
就像那天一样,就像他离开家,在万花谷里度过的第二个年头,巡逻师兄忽然找到他,告诉他,有个人在谷口要见你。
他坐着高高的云梯,登上云锦台的那一刻,他抬起头,只一眼,便看见了路的尽头,站着的那个人。
阳光从那个人的身后落下来,跌进他向上抬起的双眼里。
也许是阳光太热烈,热烈地宛如一个梦,这个人合该穿着一身锦袍,却在累月的奔波中蒙灰了衣衫,出现在他面前,就这么站着,看着他,问:可好?
你可好。
所以现在,他也是,也一定是这样,问着的吧?
萧日影看着他,面前的这个人逆着光,站在屏风的阴影里,唇角上扬着,却又不住地颤抖。
像笑,分明却又不是。
光线影影绰绰,大概是看错了罢。他闭上眼,略有些疲倦地重复道:“你是谁。”
谢风闲猛地一颤。
你是谁。他问你是谁。
——我叫萧日影,你呢?
——谢风闲。
他闭上眼,耳边那些声音却源源不断地传过来,隔着一层漫长的时光,像是记忆里的一株桃花,一株旧桃花,明艳艳地,却又分明灰败。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他攥紧了胸前的衣物,却仿佛不够似地,想要挖开皮肉,伸进胸膛,握住那一颗跳动的心脏,紧紧握住,只有紧紧地握住,才不会,那么痛。
有血流出来似地,那么痛。
依稀那少年执着一抹苍翠站在他面前,眉目桀骜,低着声,说,此物最相思。
谢风闲听见自己的声音,含糊不清地响起,我们……回……回家……
萧日影。
……萧日影。
他终是踉跄了一步:“谢风闲。”
第八章:岂有豪情似旧时
一缕风不知从何处吹了进来,帷幔轻轻地动了动。
榻上的人睁开眼,茫然地看向他:“谢风闲?”
他忽觉心口被什么蛰了一下,针扎般细密地痛。他闭上眼,呼吸滞涩,缓了一缓才能言语:“是。”
萧日影唔了一声:“谢风闲。”
……谢风闲。
这声音沙哑,像是一颗石子,在心脏划出一道缺口,便是再坚韧的心也觉得疼痛。
更何况……人心本就不坚韧。在并不在意时它可以冷漠,坚硬,如一座堡垒,然而一旦开始明白或在乎,便就至此万劫不复。
记忆里深宅,书院,一树梨花,倚在树上闲闲地看着自己的少年,忽然之间穿过层层厚重而漫长的时光,深刻无比地鲜明起来。他闭着眼,那少年阳光下的眉眼,眸中的笑意,却在他阖上的眼眸中,一寸一寸,一点一点,慢慢地鲜明生动起来。
彼时他唤他,或轻快,或低慢,或如暖阳,或如炽火,那是交了真心在唤心尖上百转千回的一个人;却不似现在,沙哑,生硬……毫无温度。
像是一块棱角四方的冰,一把坚硬锐利毫无转折的匕首。
没有任何犹疑地、狠狠地插进他的心脏,剜心刻骨般刺耳。
谢风闲忽然问:“可要水?”
这是他问的第二遍。
萧日影愣了愣,旋即笑道:“有劳。”
谢风闲转身,他走路极轻,几乎没有声音,只有衣料摩挲着,发出细细簌簌的声响。萧日影听着,看着,面前的这个人松开床柱,慢吞吞地绕过屏风下的光影,绕过那些宝瓶、福禄、彩缎等寓意祥和岁月静好的螺钿花纹,再看不见。
他身形极稳,只每一步都有些缓慢。仿佛是耗了极大的心力一般。
萧日影忽然想,也许在他第一遍问自己要不要水的时候,就应该顺着他的话回答下去,而不是问他,你是谁。
然而这念头只在他心上一滑而过,他到底不认得他。谢风闲这三个字是那样陌生,除了带给他头脑中一遍重过一遍的疼痛,任他固执追问苦苦思索,却没有得到关于这三个字的任何讯息。
任何的,哪怕只是细枝末节的一丁点,一个片段或者一个画面。
他不认得他。
这是一个陌生人。
谢风闲走至桌边,伸手倒了一杯水。水是冰凉的,隔了夜的冷茶,因此含入口中也愈发苦涩,似乎从咽喉里一直苦到心脏。
他一手搭在桌边坐下,五指伸着,像是扶着桌沿要撑住什么,双眼茫茫然地看向一处,脸上的表情恍惚不明。这般呆坐片刻,才忽地想起来要做什么,匆匆站了起来,起身往伙房去。
屋子边紧挨着一间小一点的,便是伙房。谢风闲跨步进去,在墙角看见了炭炉,他取下火石与火引,哆嗦了好几下才擦出些火花,生了火。火星落在火引上,麦草倏地燃烧起来,火焰跳跃着隐入草管,冒出些青烟来。他看着伸出去的指尖,好半晌,才发觉过来自己被烫了。
却不痛。
火引“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溅起数星火花。
他弯腰欲拾,火星升起又飘散,草管散出一阵浓烟,他吸了一口气,青烟相争着钻入他的鼻腔,他捂住口鼻闷声咳嗽,青烟又迷住了他的眼。食指指尖被烫着的地方这才开始火辣辣地痛起来。
他猛地睁大了眼,那青烟中,火焰的余烬像极了一个人的脸。
他的父亲。
他那在浓烟火光里,高声而愤慨,似燃尽自己最后一丝生命般喊着“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的父亲。
他咳嗽着,看着,忽地笑了起来。
如此,甚好。
你不记得了。
萧日影,你不记得了。
这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我是谢风闲。
谢家的小儿郎,前礼部侍郎谢子桥之子,住在你家对面的……被你害死那个人的儿子。
那锦衣华服策马而来,神情淡漠的青年,终于压过了心底那个倚树看他的少年。
他狠狠闭上眼。
人的一生,并不仅仅只有爱情。纵使这是他想要的。
可是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
他是谢风闲,本该在了结书院学习之后应试科举,踏上仕途,学他的父亲,乌纱冠顶。然而他却舍弃了家族,因着一己之私,只身前往万花学医。
东方宇轩问他可想去万花,他应了,毫不犹豫。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要得到一些东西必须舍弃另一些什么,他想得很明白,或者说他以为自己,想得很明白。
离开家乡的时候,萧日影送他到巷口,他至始自终都没有转身,没有去看身后的那个少年。这样,一步,一步,终于行到那少年看不见的地方。
走过一个又一个的城市,看着身边经过往来如潮水般的人们,终于离故乡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他始终不敢转身,不敢回头。
他害怕看见那少年的眼神,他害怕望见故乡的只檐半瓦。直到某一个城市,他在街边坐下来吃一碗饭,忽然地闻见了家乡的味道,店主操着一口故乡话,可是他却连上前攀谈打听的勇气也没有。
他坐在长凳上,蜷着身体,才忽然发现,原来已经痛彻心扉。
原来已经……那么想念。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
萧日影……我想你了。
……你给我寄一枝梅花,可好?
第九章:花开花落两由之
不知过去多长时间,谢风闲终于端着一碗水回来了。
脚步仍是轻的,几乎听不到声音。
萧日影看着头顶的帷幔,像是在想些什么。察觉到光线被挡住,他转过脸,看见谢风闲站在帷幔前,低着声音,道:“屋里没了热水,现烧了一壶。”
萧日影点头,望见他右手食指指尖上一截让人心惊的暗红。
他记得谢风闲出去烧水前还没有这个伤口,这是新增的,一块烫伤。
他被谢风闲扶起,就谢风闲举到他唇边的水饮尽。
什么也没有问。
谢风闲扶着他把水喝了,收碗,转身离开。他着一件银白长袍,缀着一些卷草暗纹,穿过屏风下的光影,长袍上的花纹晃动着,有些在明有些在暗。
就像人生。明明暗暗,看不真切,望不到尽头。
萧日影忽然开口问道:“我曾经……是怎样的人?”
自醒来那一刻,他就知道,他忘却了所有。
那些美好和悲痛的过往,宛如一个漫长而不真切的梦,有着朦朦胧胧的剪影,他凝神去想,试图将这些雾一般的剪影拢聚,雾却在他手中狡猾地逃逸开了,从他并拢的指缝间迅速溜走,最终什么也不剩。
谢风闲停下脚步,回身看他:“你都不记得了,我又怎会知道?”
他口吻极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就像他在光影下的脸,无悲无喜。
萧日影蹙眉:“我只记得自己姓名,前尘过往都忘了,不记得你。”
像解释,却并不是。
于萧日影而言,谢风闲只是一个举止有些奇怪的陌生人,谢风闲似乎认得他,但却什么也不肯说。而他因为这个人明显的不配合而有些恼怒,不甚平静地陈述这样一个事实,却并不会去仔细分辨这个不甚配合的人平淡言语下所蕴藏着的悲痛,也看不到他平静无波的双眼下,压抑隐藏着的伤痛。
谢风闲垂下眼睑,缓缓地,露出一个笑容。
浅到极致。
竟不像笑了。
他转过身,慢吞吞地绕过宽大的屏风,每一步都异常缓慢。
却始终,没有停顿。
窗外的杏花忽然一夜之间全开了。
一朵一朵缀在枝头,满枝纤云一般的粉。清风拂过,花瓣颤巍巍地落下来。
萧日影养病养了大半月,已能自如行动,手掌、胸前的纱布取下来,只留着狰狞的疤痕昭示着往日那些伤痛。裴元又来过一次,检查了他的伤势,嘱咐他多走动走动,新生的骨头才好恢复力气。
萧日影点点头,不置可否。
这是一个唇薄而锋利的人,似如他的性格,说话极少,一开口便有如金鸣斧击,冷漠,且生硬。
偶尔窗外那些花瓣飘旋着越过窗棂,三三两两地落在案上熟宣、竹木笔筒、乌黑一方端砚上。萧日影随手拿墨锭研了,清晨阳光透过支开的窗框落在砚台上,浮雕的荷花纹饰里,几瓣粉红慢慢地消碎溶解,砚膛内的墨汁流动而凝滞。
他将手放下,轮廓分明的脸上不见表情。
这个时辰,谢风闲还没有醒。
墙边一柄银枪,反射着晨光,枪身锃亮,光线在浮雕花纹上流转又消逝,显是被人细细擦拭过的,萧日影握着那柄枪,脑海里忽然涌出一股熟悉感。
无关记忆,仅仅是身体自发的协调之感。就好像……他抓着枪,便知道要如何使它用它,如何开阖舞动,如何挥扫横劈,斩断千军万马,万夫莫敌。
萧日影养伤大半月,除了裴元偶尔会来看一看他的伤势,出现在他身边的人只有谢风闲,擦拭这柄枪的多半会是谢风闲。
他偶尔会问谢风闲自己的过往,但却从来没有得到回应。却也是这个始终不肯透露分毫的人,在他伤还未愈无法行动的时候,给他换药、检查伤口、重新包扎、擦拭身体,所做一切无不细心周至。
第一次换药,萧日影看见谢风闲的手,微微地颤抖。
萧日影唤道:“谢风闲。”
他的手便抖得更厉害一些,药粉泼洒去大半。
萧日影淡淡道:“不必紧张。”
他的手慢慢地稳了下来。
那是萧日影第一次看见自己胸前的伤口,狰狞,可怖,疤痕像个张牙舞爪的怪兽,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