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人间见白头——牧慕之
牧慕之  发于:2013年1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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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十五年正月,安禄山洛阳称帝。天策府于洛阳城外北邙山上,全军覆灭。

同年四月,万花谷东方宇轩率江湖义士奔赴战场,抵抗叛军。

从万花谷出来已经是第二天了。

万花谷地处密林深处,群山之间,众人一路快马加鞭,依旧用了一日一夜才走出森林,在山脚下看见一个村落。

那村庄萧条破败,田野间杂草遍地高而没腰,甚是荒芜。东方宇轩下令在此休整一夜,翌日出发。

夜里,山脚下的村落,风还有些冷。村庄正中有棵大树,枝桠随意地伸展着,枝干虬结,不知已有了多少年头。

村中没有一点人烟,房屋大多破损,尘埃蛛网随处可见。

一众万花弟子在那树下围坐一圈,生了篝火,不知在说些什么,个个脸上眉飞色舞,时不时爆出一阵欢笑。

谢风闲站在屋前静静地看着,不知在想些什么。那树下火光远远地跳动时,他的眸光也跳跃着,竟如黑曜石般晕出光华。

“不过去?”

身后传来一道低沉沙哑的嗓音。像是一把细碎沙石在心尖碾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让人心痒。

谢风闲笑了笑,没有说话。仍旧那样站着,既不走近也不走远。

萧日影把手搭在他肩上,另一只手捏着他的下巴,让他转过脸来:“想什么?”

谢风闲垂下眼睑,长睫敛去眸中思绪,沉默片刻,轻声问道:“这村里的人呢?”

萧日影唔了一声,松开手,细细地看他,随口答道:“不知道,举家迁走了罢。”

谢风闲点了点头。

那苍老大树在夜色里依稀可见向天空伸展而去的枝干,犹如一个垂死老者的手,骨骼突出,布满裂纹。

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

不知这树,看过了多少人世沧桑,往来代谢?

一夜休息,众人露宿林间的疲惫神色都褪去不少。沿路途径几个村庄,间或有人,却都是耄耋老翁,行动不便,昏聩糊涂,费了些力气才问到路。又走了一上午,荒野尽头,露出一座城郭来。

一众弟子不禁加快马速,及至近前,却见那城门外盘坐着不少老少,皆衣衫褴褛,形容枯槁。

流风纵了马前去询问,一老者哭喊道:“作孽啊!说城里人口已满,硬是不让我们进啊!”

流风又问了些问题,原来那老者竟是从他们原先歇息的村庄避难来此的,其余还有不少人是别的村庄投奔而来,因战争迫近,所有人都人心惶惶。

谢风闲翻身下马,扶起那老汉,将腰间水壶解下给他,又从怀中摸出一包干粮,尽数给了他。

老汉连连道谢,眼中竟生出了泪花,却是一转身将那干粮分发了,余下一小块递给一直跟在他旁边的小孩。小男孩骨瘦如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那瘦的颧骨突起的脸上尤其显眼,接过老者手上的饼,小心翼翼地揪下一大半,将手上小半狼吞虎咽地吃了,剩下的又推给老汉:“爷爷你吃!”

谢风闲摸了摸他的头,又问:“城里不让进吗?”

老汉道:“据说开始是给进的……后来……”

谢风闲点了点头。

小男孩拉了拉他的袖子,道:“大哥哥,你看那边,那边那些人都是遇到过叛军的,好几天也没吃上东西了……大哥哥能不能……”

谢风闲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却见一群人各个眼神浑浊,气息微弱,若再不进食怕是挨不下去了。

他抬手又摸了摸男孩的头,转身向裴元走去,将问来情况与裴元说了。裴元勾起一抹浅笑看着他:“你倒心善。”

不过多时,人群爆出一阵骚动,却是每人手里都得了一些粮食。

萧日影一直坐在马背上,看着谢风闲下马,问话,点头,最后向他走过来,阳光一寸一寸地描摹着他的眉眼,两道挺拔如墨的眉,一双清润如泉的眼,挺直的鼻梁,色泽微粉的唇。

最后他在他面前停下了,仰起头,眸中干净清澈,没有一丝情绪地问道:“我们不去了好不好?”

萧日影皱眉:“什么?”

谢风闲张口,像是没有意识般又道:“我们……不去战场了好不好?”

阳光照在谢风闲的脸上,他的眉眼显得那么干净。

萧日影以为自己听错,眉头皱得愈紧,半晌,才道:“我是战士,马革裹尸战死沙场是我的宿命。”

谢风闲点头,“哦”了一声,垂下眼眸,没了下文。

他转过身去,脚下浑浑噩噩地,不知往哪处走。

哪处都无所谓,哪处都是在往前走,将这个男人,往死亡的深渊里,再推一步。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马鸣,萧日影向他伸出一只手,单臂将谢风闲拉上马背,把他圈在怀中,双腿一夹马腹,向那遭遇过叛军袭击的村庄难民们跑去。

及至那些人近前时,谢风闲忽然道:“够了,停下。”

萧日影抱着他,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直到马蹄挨近那群人最外的一个,一勒缰绳,战马嘶鸣着,前蹄高高扬起,谢风闲恍惚间是被萧日影拉下马背,还没来得及站稳,便听萧日影冷冷道:“自己看。”

谢风闲闭上眼。

地上,躺着一片多少都带着些伤的男子,有些是六七十的老者,有些是十四五的少年。这些人遇见小股叛军游荡抢掠,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园受伤或是死亡。有些人死在敌军的长矛下,而更多人是断了手脚,无药可医,死于失血过多或是发炎高热。

有些人的脸上已经绝望,而有些人的眸子里还透着怒火、不甘与恨,然而几乎是所有人,都在苦苦挣扎着,希望能活下去。

这样的场景,只看一眼,就永远不会忘记。

身边依旧是萧日影冷得让人打颤的声音:“这是我们的百姓,而我是为了保护他们的人。”

萧日影紧紧抓着谢风闲的手臂,却忽然看见身边的人在微微颤抖,谢风闲撇开脸,轻声道:“我知道。”

在万花谷的时候他就知道。

萧日影心里有他,有战友,有整个国家。

谢风闲不可能,也永远成为不了他心底唯一的那一个,想留住这个男人唯一的可能就是与他一起,站在他的身边。

他在谷中便已想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句“生不能同衾,死必当同穴”斩钉截铁,疯狂绝然,不留余地。

可是就像萧日影不想让谢风闲死一样,谢风闲其实一直都是一个自私的人,他要的很简单,他要身边这人完完好好,可以把他攥在手心,可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也许这大概,只可能是一个美好的想法。

半晌,有一滴泪从他眼角溢出,很快滑落不见。风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看向萧日影,眼眸在阳光照耀下如一泓清泉般明澈透明,他轻声道:“我明白了……若是有朝一日战争结束,你我一同归隐山林,可好?”

萧日影沉默着,眸光微动。良久,他低声道:“好。”

他拉起谢风闲的手,紧紧扣住,十指交缠,一如在觅星殿前的栈道上,一如在悬崖边。

那是一个亲密无间,任何人也无法分开的姿势。

谢风闲轻轻一笑,道:“我会在你身边。”

直到永远。

PS:【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唐·杜甫《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

原诗:

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

此时对雪遥相忆,送客逢春可自由?

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

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

第二十章:不许人间见白头

江湖志士的到来让唐军增势不少,与此同时,哥舒翰镇守潼关,战局日益稳定。玄宗急令哥舒翰进军破敌,收复洛阳。

六月初,哥舒翰摔二十万大军沿黄河南岸向东进发。

六月四日,唐军与崔乾佑军相遇,入敌军圈套,鏖战五日,六月九日,潼关失守。

一支箭,从刁钻古怪的方向射来,谢风闲只来得及感到身后一寒,便被萧日影抱在怀中。

男人的气息已经极不稳定,手臂却仍旧紧紧地勒着他,像是不可撼动的铜墙铁壁。

萧日影试着对他勾起唇作一个笑容,一口鲜血便顺着他的唇角涌出。男人艰难地喘息了一口气,轻声道:“真不爽啊……”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周遭都是喊杀声,谢风闲要极努力才能分辩出他的话。他回拥住萧日影,那箭不知射在哪里,五脏六腑都似灼烧般的疼,后背不知有什么东西汩汩而出,黏在身上的长袍又被濡湿。热量似乎也随着这东西离开了身体,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又冷,又疼。

谢风闲却轻轻地笑了笑,想要说话,却发现一开口,嘴中咳出的都是鲜血,口鼻中溢出的鲜血让他无法呼吸,但他却静静地拥着萧日影,一直看着他。

一滴血溅落在他的眼睛里,谢风闲闭上眼又睁开,那鲜血在他眼里化成绯色,却仍旧遮不住他眸中清润的光。

萧日影缓缓地抬起手,在他眼角摸了一下,又是一阵喘息,道:“真美……”

他定定地看着他,像是要把谢风闲的模样印进脑袋里,刻进心底。

他说:“我好好地……看看你,到了三途川……也……认得你的模样……”

谢风闲眨了眨眼,眸中一片红雾。他环抱着男人,恍恍惚惚地感到萧日影拥着他的手愈来愈松,愈来愈松。他费力地抬起头,摸索着,在萧日影唇上印了一吻。

有鲜血从他嘴里缓缓地溢出来。

一个充斥着绝望的吻。

男人最后的声音道:“我……爱你……”

我爱你。

这是男人第一次说“我爱你”,也是最后一次。环着谢风闲的手,“啪”一声垂下了。

谢风闲呆呆地看着他,笑了出来。他的眼角却有泪水不断溢出,像他后背的鲜血一样。

喊杀声渐渐地小了,再然后,一切归于沉寂。

来是冬暮,去是夏将老。人行道,命轻如草。

若有归时好。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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