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入万花谷,必过云锦台。路在悬崖下面。
谢风闲点了点头,吹了风,又咳嗽一声,道:“可有什么发现没有?”
自入冬以来,前来万花寻访的文人雅士便一下子少了起来,连素有万花书圣之名的颜真卿也已许久不曾在谷中露过一面了。
谢风闲抬头看了看,天的东北面一角隐隐有乌云翻滚腾挪,变换诡谲。
山雨欲来风满楼。
醉墨倚眠架着那人走近,约是醉墨维持一个姿势太久胳膊酸涩,换了个姿势,那人原本垂在碎发间的一张脸因此露了出来。
一张冷峻的、惨白的脸。
谁也不曾注意,倚门而站的谢风闲忽而微微地向后退了一步。
——萧日影!
这张脸,他断不会看错,便就是萧日影!谢萧两族素来交好,名门望族之间盘根错杂,两族关系亦是错综复杂千丝万缕,谢风闲乃家中嫡子,原定婚配便是萧家宗族族长萧望天独女萧舒月,更有结两族秦晋之好的意思,然而谢父礼部侍郎谢子桥自逢落难身陷囹圄,萧家之人哪一个出手相救过?他四处奔走,却是人人都避他如蛇蝎猛兽唯恐不及!秦晋之好?
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日锦衣华服策马而来,眉目之间冷峻淡漠,却是执了一纸诏令,罢谢子桥尚书之位,不日流放岭南的萧日影!
第五章:回首问红尘
万花谷不知怎地来了一位天策将领,还是受了重伤的,这消息像是自己长了翅膀,不过半日便传遍了整个万花谷。一众弟子不知从哪处冒了出来,围着那天策府将士看,一边七嘴八舌地议论缇衣颜色、袍子料饰——据说一旦入了天策府便相当于荣华富贵俱在眼前,只需完成好自己分内之事,待卸了戎装便是半辈子不愁吃穿——武功套数,等等等等,这些却俱是闲得发慌了。
也有些人蹙着眉,神色间略有担忧,在讨论东北面那不同寻常的天色,谷里数月不来的访客和这位不请自来的将军。
谢风闲站在人群稍远处,冷眼旁观。别的弟子见他神情淡漠,惯常带着清浅笑意的眸子扫人一眼竟教人不由自主生出些许寒意来,便都不敢靠近。
裴元将置了银针的布袋取出,在萧日影身边唰地展开,二指一并,取出一根闪着寒芒尾端尖锐的银针,施针布药,将萧日影手上几至对穿的伤口缝合包扎,气定神闲从容不迫仿若落子对弈,他手中拈着的是莹润透明的白玉棋子而非动则封穴截脉定人生死的银针。
他更像在布一局棋,而不是在救一个人。
流风飞景一个是书圣弟子,一个是花圣弟子,一个少年风流砚染天下,一个风神俊秀肖似东君,然而对医理草药却都着实的一窍不通。流风见裴元神情悠闲并无一丝紧张便放下心来,道:“这人被抬回来的时候,我曾远远地看过一眼,周身俱是鲜血,连那马鞍亦是血染一般,不过有裴师兄出手,怕是没那么容易死吧?”
裴元并不言语。他伸手解开了萧日影胸前残留着的破碎盔甲与衣物,脸色倏地一沉。
流风伸头看去,倒抽了一口气。
榻上的人胸前一片血肉模糊,那可怖的伤口中,一只断箭深深地埋入胸口,留下寸许箭身裸露在外。
谢风闲踉跄一步,脱口而出:“可有救么?”
裴元噫了一声,挑眉回道:“怎么?有没有救你会看不出?”
谢风闲猛地怔住。
……自己不是一直想要他死的么?可看见这伤口,为何会如此失态?心中那些担忧、惊惧……又是为何?
他想起了那日萧日影策马而来的神态,端正的脸上神情淡漠,似是毫无表情;他想起了更早一些萧日影跋山涉水寻访万花谷,只为问他一句可好;他想起了很久之前,他离家的那一天,萧日影站在巷口目送他远去,他转过身,背后传来一声清啸。
事去已荒前日梦,情多犹忆少年时。
他忽然闭上眼,沉声道:“‘活人不医’裴元,从不失手。”
言罢转身离去,竟是再也不看身后一眼。
萧日影被安置在正对着谢风闲的一间屋子里,然而半月以来谢风闲竟是忘记了对面这扇门里有谁一样,仿佛他那日的担忧惊惧从不曾存在,又或者只是一个转瞬即逝的表象,迷惑了众人也迷惑了他自己。
阳光透过雕花木门倾泻而落的时候,谢风闲偶尔也会想,旁边那间屋子里,会是怎样的光景。更多的时候,他会拿出一卷医书,坐在窗边静静地看着,在翻开一页一页的书卷声中翻过漫长而又轻薄的时光。
下雨了。
雨水淅淅沥沥地敲打在檐上,像是轻微的风铃声。谢风闲有些怔忡,万花谷是极少下雨的,他早已记不清上一次听见落雨是什么时候。
他正侧耳听着,细碎的雨落声里他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每一步都似很慢、很沉,却每一声都敲在他的心上。
记忆里,萧日影的脚步声与之重合。
由远及近,愈来愈大。
“啪”一声。
他猛地一颤,放下手中医书起身——拍门声却兀地停了。
他吸了一口气,拔开门销。有一丝雨水顺着门缝斜斜地落在他身上,空气润泽而潮湿,似乎蕴含着隐隐约约的花香与似有若无的青草香气。
然后有个人,缓慢而沉重地砸在他的身上。
漫天雨点忽而汹涌而至,密集地打在他的眉间、眼内。
手被什么紧紧攥住,滚烫而灼热。雨水汇聚成一线。他低下头,猛然落入一双深邃而幽远的眼眸——似乎千言万语不曾开口,都在这一眼之间。然后忽然地,一切都停止了。
谢风闲听见自己的声音:“萧日影!萧日影——!”
碧水人虽小,却已一幅鬼灵精的模样,一早拽了飞景说是要找谢师兄玩儿。
飞景摸摸鼻子,脑海里忽然闪过那日谢风闲忽而恨极忽而悲极的面容,怔了怔。
碧水扯了扯他的袖子,眨眼道:“飞景师兄去不去啊?”
飞景揉了揉她的头,心道你这古灵精怪的小丫头,怕是自己好奇要看那个天策,又碍着谢师兄态度暧昧,干脆拉上小爷我当个垫背吧?嘴上却开了口,道:“好。”
两人走到谢风闲屋外,不知为何却都放低了脚步。
当日裴元不眠不休医治一夜,终是取出那支断箭,只留了一句“万不可打扰”便回湖心小岛休息,遣了一名杏林弟子每日端汤送药,却不知那萧日影如何醒过一回,又如何搬去了谢风闲屋子。
……有些什么不寻常吧。飞景这样想着,抬手敲了敲门。
“吱呀”一声,门扉应声而开。
飞景后退了一步。
开门的那个年轻人,着一件浅月白色袍子,长发被一根白玉兰花簪斜斜地挽起,唇边一抹笑意清浅,如天高云淡,风过水无痕。
正是他的师兄,谢风闲。
碧水稚嫩清脆的童音响起:“师兄师兄,好久没见你了,碧水想你了!”
谢风闲低下头看她,眸光温柔:“哦?有多想啊?”
碧水侧着脑袋,眉毛拧在一起:“嗯……就像,就像碧水想念糖葫芦一样!”
谢风闲低低笑起来,掐了掐她的脸:“鬼丫头!”
碧水揉脸道疼。
飞景也跟着笑了:“前几日下了雨,我用雨露做了些花茶,谷里头雨水少,这茶也是不多见的。早上刚刚弄好,便巴巴地跑过来给师兄啦!”
谢风闲看他一眼,笑道:“怕不是专程来赠茶的吧?”
飞景脸上一红,从袖中取出一包茶叶,道:“是也好,不是也好,茶叶我可都带来了。”
谢风闲轻轻一笑:“师弟来访,焉有阖门不见之理?”
飞景抬脚,一手牵着碧水进了屋。
屋内雕花窗支了一扇,阳光透过镂空祥瑞纹斜斜地洒了进来,有些微小的灰尘在光线下起起伏伏。
许多年后,飞景也没有忘记这个场景。
谢风闲在这样的阳光中轻轻地笑了起来,说了一些什么。案上一卷医书翻开着,似乎它的主人正看到那一页。
他们中间,尘埃犹自飞舞。
就像是自己,就像是谢风闲,就像是萧日影,像是这红尘里的每一个人,或汲汲营营,或庸庸碌碌,却都行色匆匆,走马灯似地走过人生的每一个春夏秋冬,然后,轰然落幕。不知道谢风闲,会否有过同自己一样的感受?会否会悔恨、不安、惶恐?若是能够重来一次……他会否,还是会死?还是会那样无怨无尤地,甚至带着一丝笑意地,死在萧日影怀里?
他不知道,谁也不知道。
我们都只是红尘里的那一粒尘埃,漂浮不定地,往黑暗的终点而去。
第六章:事去已荒前日梦(上)
萧日影较谢风闲短两岁。
他渐渐地能听懂大人们在说什么的时候,就听见下人们总是时不时地提起一个人。在他为了玩具小马哭闹不休地时候,他们会说:对面那个谢小公子,乖巧的很,从来不教人操心。服侍他的奶娘会说:谢小公子特别好哄,连拿波浪鼓逗他的机会都没有哩!小丫鬟也在他面前叽叽喳喳地讨论:谢公子这么小就长的粉雕玉琢,玉人一般可爱,跟我们家公子比起来怎么样啊?
每一天每一天,都有人提起他。
萧日影学会跑的时候,第一次跑出了家门。在下人的指引下,他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巷子对面的那个宅子,宅子很大,跟他萧家差不多,但比他家简单朴素地多,几无装饰。他被人抱起来,好奇地打量四周。地上站着一个与他差不多大的孩子。月白色短襟袍子,粉雕玉琢地一张脸,像是拿他娘亲最喜爱的那尊羊脂白玉摆件雕成的一样。
萧日影奶生奶气地道:“我叫萧日影,你呢?”
他静静地笑了:“谢风闲。”
那是怎样的笑容萧日影形容不上来,可是他忽然就觉得那是跟他喜欢的刀枪啊武功啊完全不同的东西,像是春雨,像是落花,像是月移影动,疏影横斜。
等他学了诗才知道,那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教书的先生说谢风闲一岁就呀呀学语,两岁便能言人所不能言,三岁识文断字,书读一遍,拈之即来。
萧日影功课做得马马虎虎,但他喜欢去爬书院后面那棵不知长了多少年的梨花树。钻到树顶的时候,动一动都有花瓣落下去,随着风慢慢地飘远。他能看到很远,能看到院子里,谢风闲在捧一卷书,阳光落在他身上,将他的脸衬得有些透明。
像是花瓣。
玲珑俊秀也无法形容一二。
花落无痕,春随流水远,日子便在这样三两片的花瓣中一片一片地飘远了。
谢风闲定亲了……与萧舒月。
自己的堂妹,笑起来有两个酒窝,恬静美好的萧舒月。
萧日影还是喜欢去爬那棵树,只是有一天他忽然发现,树枝上,已经没有一朵梨花了。入目所及都是一片苍翠的深绿色,再也没有掩映其间的雪白。
他忽然觉得蝉鸣声聒噪刺耳,心口胸腔里都是一股燥热与骚动,满满当当,剩之不下,溢之将出。
树下传来一阵欢闹的说笑,他拨开一根树枝,在叶片的缝隙中瞥见谢风闲持一杯酒,两颊嫣然,笑之欲醉。
不知怎地,心中便有些怒气。
几个少年子弟聚在树下饮酒赋诗,谈笑风生。三杯下肚,酒兴上来,不知是谁指着谢风闲挪揄道:“据闻那萧家小姐生的美丽动人,顾盼生情,谢兄一段姻缘天赐,教人好不艳羡!”
另一个接话道:“可不是?不知城中又有多少阁中小姐要伤心落泪了,谢兄风流谁人不知?有道是‘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非也非也,谢兄儒雅萧肃清正自持,哪里会是那流连歌坊酒肆的浪荡子?只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余下一个唰地将手中折扇一展,学了个小女子模样欲遮不遮地瞅着谢风闲,捏着嗓子道,“‘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
此诗名为《春思》,拟思妇口吻作,萧日影平日混迹勾栏酒肆没少听得偎在身边的伶女歌妓偎软声轻唱,彼时春风得意绕指柔肠却俱化作此刻心头怒火,想也不想便要跳下树来。恰此时说那姻缘天赐之人抚掌唱到:“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一边伸手欲折一根树枝——
萧日影单膝跪在树干上,对上他的眼睛:“唔?怎么不说了?”
那人一怔,讪讪地笑起来:“原来萧兄也在,却是不出声,平白吓了我一跳。”
——这目光,如同食人猛兽。
萧日影漫不经心地折下那截树枝,一跃落地。那人正要说话,萧日影倏地抬手向前,手中一抹苍翠色堪堪点在谢风闲颔颏之上。
他低声笑道:“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那截断枝贴着的人慢慢地抬起了脸。苍翠叶片衬出他颊边一抹酡色,将晕未晕,如春日枝头一朵怒放的桃花,明艳灼眼。
谢风闲轻轻地笑了起来。空气里霎时间浮现出一缕馥郁芬芳,缠在萧日影鼻尖。
“萧……日影……”
萧日影只觉手心一烫,竟是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那断枝落在地上,“啪”地一声响。
他闭上眼,涩声道:“恭喜。”
谢风闲轻轻地“嗯”了一声。
萧日影猛地握拳。他稳了稳呼吸,睁开双眼,双目已然平静无波,深如幽潭:“萧舒月性子安静温婉,与你天作地设……日后大婚……必是一段佳话。”
他抬起眼睑,静静地看着谢风闲。谢风闲似是喝醉,眼中清浅的一泓水氤氲成一团雾气,任他看着,不恼,却也没有任何其他情绪。
不知是谁推了谢风闲一把,举着酒杯道:“来来,谢兄我们再干一杯!”
谢风闲侧头,看了面前的酒杯半晌,忽然笑了起来,道:“不……喝了……萧……我们回……回家……”
萧日影低低应了一声,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谢风闲又唤一声:“萧……”
他猛地拽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肩头,背过他转身,口中一句“告辞”便走。
众人甚至都没有听清他丢下的那两个字。
日向西垂,薄暮渐冥。太阳宛如一颗红色的珊瑚珠,跳跃了几下,渐渐隐去。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落在身后,谢风闲环着他的颈项,若有似无的酒香中是他微温的呼吸。萧日影的眼迎着落暮,斑驳未明。
他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有繁花似锦,有陌上少年,有杏花吹满头,有行歌尽落梅,有谁的眼睛,轻轻浅浅。
头脑有些混沌,不知是谁的声音叽叽喳喳地响起来:“谢师兄,那个人究竟在不在这里啊?”
视线被一扇螺钿屏风挡住。
有人笑道:“肯定是在这屏风之后吧?不过师兄,他到底是什么人?”
另一个声音似乎笑了笑:“仇人。”
……
他猛地一震,这声音轻轻地,有些似曾相识,似乎有一个人也喜欢这般说话——
猛然间脑内巨痛,似要有什么东西要从头脑中崩裂炸开一般。
他紧紧抱住头,挣扎中挥落了什么东西,乒乒乓乓地一阵响。有人从屏风后急急地绕了出来,三两步奔至他的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