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谦拉过颜子忧持杯的手,将杯中之酒一口饮尽。像烧刀子这种江湖人嗜好的烈酒,陆明谦是第一次喝。显然没有
料到这酒有多辣,陆明谦被呛的低声咳了几下。
颜子忧斜瘫在桌上,望着他掩口的样子暧昧的笑着,几缕黑如浓墨的长发胡乱的散在桌上。
“周将军,秦将军,坏了二位雅兴,实在过意不去。他日明谦自当登门道歉,还望二位包涵。”陆明谦起身垂首揖道
。然后架起软绵绵的颜子忧,走出了酒肆。
6.黑白对弈
自景泓将陈清远任命为参知政事之日,南朝的新政正式开始推行。限制王公贵族与豪商巨贾,增强国家统一商运配置
,政府贷款于农民以取缔地主的高利贷等一系列新政策一个接一个推行开来。据宫中人说,陈清远每日呈给皇上的奏
折,多时可达十余份。
新政初行,尚不可见其成效,只引得百姓的议论纷纷。而以德王为首的反对党也针锋相对,甚至在朝上便有人与陈清
远激烈争执,扯其衣冠。有人说陈清远这人心硬如石,性格激烈,在洪州任上便曾鞭笞贪污官吏直至其昏迷。当然,
传言是否可信,尚有待各位看官自行斟酌。
总之,作为众矢之的的京城,这几日不那么太平。
七月在朝廷的风暴中结束,一进入八月,天气便骤然冷了几分。颜子忧坐在四面大开的畜力车上,也不由缩了缩身子
。
车子一直往城外颠簸,出了南薰门,沿着蔡水河过了几处零星的人家,便只剩下满目荒林蔓草。颜子忧掏出几个铜钱
给了赶车的乡下人,便抱着从城中买来的那一捧菊花向疏林那边走去。
秋风瑟瑟,颜子忧用白绳束起的头发在脑后飞扬。他抬头看看,还不过五更天色。走到几乎快入杂木林的一座小小的
坟前,颜子忧跪了下来。
这坟冢也不过一个小土包而已,连名字与墓碑都没有。
如霜的白菊刚放在坟前,风就将它们刮起,颜子忧不得不用双手按着。然而这空旷之地的风穿行无阻,愣是将几朵菊
花吹跑,颜子忧慌慌张张的伸手去按,却只抓了一手灰土。
颜子忧跪坐在一片散乱的菊花之中。他回头看了看那坟冢,叹了一声,“没给你抓住,风太大了。”
“九曲巷子里酿菊花酒的赵叔没了。别家的菊花酒怕你喝不惯,今年就没给你带。”
“我现在已经能喝酒了,连烧刀子都能喝了。”
“没事,我不随便贪杯的,就是有人请客时多喝一点。我现在给人画画,能赚些钱了。你知道,我从小喜欢画画,所
以这样就挺好的。我不当官,不过和你没关系。和你没什么关系。我这人懒,也没什么抱负,你晓得吧?”
颜子忧说到这里微微笑了笑,俯下身把脸贴在凸起的土上。
“别人都说你实在,可是你老骗我。”
“不,我不伤心。我只是……”
“……我只是有点想你了,哥。”
旷野中呼啸的只有飒飒的秋风,几根离根的蓬草被卷上青灰的天空。颜子忧起了身,不再言语,四下便阒无人声。
颜子忧循着来时的路往城里走,还未入城,便见着一个眼熟的身影,也往城里去。
那小小的身影见了他,嘴巴张的老大,指着他呆在了原地。
“土、土……不对!颜、颜……”花郎断断续续的叫道。
“花君,上一次有劳了。”颜子忧走上前掩口笑道,“我们还真是有缘。”
“颜先生!”花郎欣喜的轻拉颜子忧的袖口,“上次是花郎愚笨,竟不知您便是大名鼎鼎的颜七杯!”
“花儿……”颜子忧一时得意,满眼放光。
“咳咳,花君这么早在这城外?”颜子忧勉强敛容道。
“我前几日回乡下家里去了。新政实施之后,有保甲的政策,我便是回去办户籍的事。”花郎摸着后脑说,少年的面
容总是显得红润自然。
“颜先生,”待花郎紧张的心情稍稍松懈,惊讶的打量着一身白衣灰头土脸的颜子忧,“颜先生清早出城……这身打
扮……”
“朋友的祭日,我去祭奠他一下。”颜子忧的心思仍在少年清秀的脸上,随意答了一句。
“我也真是的,随便问话,颜先生应该很伤心的。”花郎攥着拳头拼命摇着头。
“没有,那人去世很久了,我早已哭不出来了。”颜子忧拍拍花郎的肩,顺势拉过他,“我们一起进城去吧。”
一路上颜子忧一副杀人不偿命的温柔微笑,可怜的小羊羔就这样一边哭诉着人生十有八九的不如意一边被这一脸奸笑
的大灰狼连哄带骗的拉进了狼窝。
“小花君,你等一小会,我这就烧水给你煮茶喝!”颜子忧忙前忙后殷勤招待道。
“不用麻烦的,颜先生。”花郎并拢双腿坐在藤椅的前三分之一,羞怯的劝阻。
“这可是王府里弄来的龙井茶呢,好久没人和我一起喝茶了,今儿个让我好好招待招待小花儿吧。”颜子忧把花郎的
名字揉来捏去,就是不肯正经叫他。
“说到茶,前日宫里还出了乱子呢。”花郎一时想起来便说道,“参知政事陈大人把一杯茶都泼在了秘书省的陆大人
身上,两拨人差点大打出手。”
颜子忧弄柴火时木炭弄脏了袖子,他用力抖了抖,“宫里每天都这么热闹。”
“还不是新政和保守两派闹的!我那时正好去给秘书省送画院的古籍,就看见参知政事怒气冲冲的闯进来,指着陆大
人的鼻子说他包庇贪官,经营朋党。”
颜子忧脱下身上的白布罩衫,换了平时常穿的粗布青衣。
“其实好像是秘书省一个官员认识户部的人,原本茶叶都是政府统购的嘛,这人就通过户部偷偷扣下了一批打算私贩
。陆大人知道了,只让他给还回去,却没追究责任。结果户部那边东窗事发,参知政事把户部那官员下了狱,还一直
追查到了秘书省。”
“那的确是陆明谦不对了。”颜子忧一边扇着扇子一边说。
“可是、可是我觉得陆大人是好心,他制止了那人,还给他改过的机会。可那个陈大人就说他结党。颜先生,你不知
道那个陈大人一上任罢了多少人的官,他又不是御史台的人!”
“参知政事是领副宰相职的正二品大员,这也算他分内之事。而且不也说明陈清远为人正直,秉公执法么。”颜子忧
款款道。
“颜先生!你没有在场所以才给这人说话!”花郎焦急的说,“那天陈大人就那么冲了进来,陆大人正坐桌前修稿呢
,他指着陆大人鼻子就骂,陆大人还劝他。后来被骂得没办法陆大人就说他觉得茶叶私贩也应当考虑,毕竟官府统购
长途跋涉的运输茶叶的质量就会变差,雨打日晒更是无法入口,他还建议陈大人可以尝试商贩售茶,政府抽税的方法
。然后陈大人脸色一沉,抓起桌上茶杯就丢向陆大人,泼了他白绸衣服一身,还骂他只会吟诗喝茶。”
“陆明谦敢建议参知政事,未免不顾自身立场。他不是德王的人么。”颜子忧起身取茶炊。
“可是、可是……”
“那陆明谦如何?”颜子忧沏茶,注视着杯中缓缓旋转的茶叶问。
“陆大人说他会给陈大人一个交待。然后就去更衣了。好像——也没生气。”
颜子忧将茶递到花郎面前,微笑道:“小花儿,喝了暖暖身子吧。”
“谢谢颜先生了!”花郎捧着茶杯,甜甜的道谢。
“颜先生。”低头喝了几口花郎看着颜子忧。
“怎么?”颜子忧抬起低垂的睫毛问。
“我其实……挺喜欢陆大人的。他对人很体贴,即使是我这样出身卑微的人他也不会瞧不起。”花郎苦笑着,又习惯
动作的用力摇摇头,黑白分明的眼睛认真注视着一直带着亲切微笑看着他的颜子忧,“不过,我更喜欢颜先生。您什
么都不会计较,只是一心对人好而已。”
颜子忧一颗猥琐的心灵顿时被这纯洁的眼神和话语压得充满负罪感,良心未泯的他只好暂且收起奸笑和狼爪,一边拼
命抑制着想抱住亲一口少年脸颊上这对小酒窝的强烈冲动,一边伸出手抚摸少年柔软的头发,轻声道:“谢谢你,花
君。真是个细腻的孩子。”
陆府上。
池塘中濯清涟的只剩下亭亭玉立的青碧莲蓬。而仲夏的时候,却是一池清一色的洁白莲花。
风行竹林,发出沙沙的低吟。雁过碧落,一去而不留踪影。
秦破阵落子铿锵有力,武将的窄袖和笔直的手指,犹如作战指挥,阵势严整。他的薄唇抿起,目光深静。
这一步妙着,让对面的文官沉吟了片刻。
陆明谦一手执子,一手挽住宽宽的衣袂,白皙修长的手指轻叩于檀香木棋盘上,宛若弹拨琴弦。
“以退为进,很像陆大人作风。”执黑子进攻的秦破阵道。
“秦将军攻势猛烈,明谦不得不退。”陆明谦淡淡的说。
“你是打算置之死地而后生吗?”秦破阵如挥剑一般一子劈来,又走了锋芒毕露的一步狠棋。
“退无可退的话,便只有不惜代价以求苟延残喘吧。”陆明谦微眯起丹凤眼,将几与其手指分辨不清的白子置于棋盘
上。
“果然走这一步么,将这一片棋子都舍去了,却可换得另一边的优势,作为反击的阵营。”秦破阵将黑子攥于拳中,
冷冷说道。
“不得不舍。”陆明谦微微直起身子说。
“秘书省的职位舍去,升官的机会舍去,仁义道德也一并舍去,”秦破阵锐利的鹰眼直射陆明谦的一双凤眸,“你想
要什么?”
“报答一个人。还有,”陆明谦眼波潋滟,“我想要颜子忧。”
秦破阵“锵”的一声落下黑子,手指移开时琉璃棋子已碎成两半。
“那么,你先得赢了我这盘棋。”秦破阵扬起嘴角。
陆明谦目光冷如冰霜。
“不得不赢。”少顷,他一字一顿的回答。
八月下旬之后,新政初见成效,宣告了这第一回合的交锋中变法派的胜利。皇上下旨,将参知政事陈清远擢为宰相,
变法派的官员也诸多提拔,自是不在话下。
封陈清远为宰相的这一日,正是九月初一,寒露时节。南朝景泓皇帝十八岁那一年,当朝宰相洪万钧勾结朝中诸多文
官武将,于寒露时节这一日发动政变,被景泓平乱诛杀之后,南朝自此便再无宰相一职。
有人欢喜有人愁,以德王为首的保守党失利,皇上正借此机会削去德王一批党羽。颜子忧得知陆明谦被迁为定州知州
是在街头的闲谈碎语中。
那一晚,陆明谦扶着颜子忧回到他家中,照料了他一夜。清晨颜子忧醒来时陆明谦已经不在了,之后二人一直未再相
见。说实话,颜子忧实在不记得自己那整个晚上和他胡说了些什么,他只知道自己醒来时满脸泪痕。
颜子忧一想到这事就叹息不已。陆明谦是人中龙凤,自己那些小伎俩是根本哄不了他的,颜子忧深知这一点。所以,
平时说些暧昧话,那倒是颜子忧刻意的;只是那一晚他酒后所言,却绝非是在欲擒故纵。
当年颜惜之之死,牵扯到太多人的利益。就算他去世已有十二年之久,颜子忧也不能为他立碑和公开祭拜。只有在他
的祭日,一个人跪在无名无姓的土包前说些絮叨话而已。他如今不仕不宦,喝酒逛娼馆,那些人都看在眼里。他若与
陆明谦纠缠,那必然要将他扯进十二年前的旧事当中,陆明谦不是浪子,他是迟早要站在浪尖上的人,正如当年的颜
惜之。
颜子忧不想再眼看着他死,这样的事情,一次就够了。
颜子忧坐在台阶上,空看着自家满目萧疏的庭院。兄长在时,满院菊花飘香,夜烛书声。而如今这一切都杳然逝去。
颜惜之心系天下苍生,而自己却是冷眼旁观不问世事。
惜之胸怀宽广,所以才能不为一时一物束缚;自己哪怕能学会他一分的淡泊恬退,都不会是现在这个冷僻偏执的颜七
杯了。
如此一叹,秋风竟也似老了十年。
7.送别
寒露刚过,空气中的寒意便更重了几分。
清晨的大街阒无人影。一辆两匹马的马车哐当哐当缓缓在街上前行。赶车的缩着脖子,时不时困乏的拉着辔头吆上几
声。
来时万人空巷,去时孑然一身。车中陆明谦端庄独坐,脸上看不出悲喜之色。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从今往后,
千般风情亦无人可说。既无人可说,便不再走那过场。陆明谦清晨上路,婉言谢绝了京城同僚与友人的相送。
少顷,陆明谦撩开帘子,问车夫道:“徐老丈,可是到了封丘门了?”
“回陆大人,前面几步就到了。”赶车的挺了挺腰板,精神了一下回答道。
陆明谦向空荡荡的街上望了望,难以察觉的轻声叹了口气。“走吧。”他放下车帘。
于是车子又缓缓的前行。约摸过了城北的封丘门,走了几步,车子却停下了。赶车的发出诧异的声音。陆明谦再次撩
开车帘,惊讶的双唇微启。
枝条泛黄的垂柳之下,青衫男子摇扇而立,见了陆明谦,他便露出笑容。
陆明谦下了车,与颜子忧并肩而行。
“如果在临走前不能见到子忧一面,我会一路失落吧。”陆明谦望着身边的微笑的男子,轻轻的说。
“既然如此,派人给我送信不就好了。害得我还得从八爷那里打听你的行期。”颜子忧摇着扇子笑着嗔怪道。
“怕你拒绝,怕你不愿当众见我。”陆明谦怅然道,“不过我还是抱着一丝侥幸。”
“你莫不是为此才一大早启程的吧?”颜子忧突然意识到。
“我最喜欢子忧你这股聪明劲儿了。”陆明谦手放在口边偷笑。
“唉,你这个人,大庭广众下一个样,私底下又一个样。”颜子忧无奈的用扇子敲着手心。
“私底下这面,只给你一个人看。”陆明谦停下脚步,凝视着颜子忧的眼睛,呢喃一般低语道。
颜子忧被陆明谦这一盯,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面颊瞬间变得嫣红。一般来说他是越情动花言巧语说得越是顺
溜,不知怎的,这一回他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还真是没有危机感,跟要出去踏青似的。”好不容易颜子忧找出一句话掩饰过去。
“又不是不回来了。”陆明谦清朗的一笑。
“一年。”陆明谦眺望遥远的天际,“一年之后,我便回来找你。”他回过脸探究的看着颜子忧。
“那我就等你一年好了。”颜子忧苦笑。
两人慢慢走了二三里的路。此时地平线上的霞光由绛红变成了金黄,远处村落里也有了炊烟升起。
“时候不早了。“颜子忧说。
“那我走了。“陆明谦的眼中晃过一丝悲戚,但很快又恢复往日的沉静如水。他走到马车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