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谷川微微睁着眼,沉默一阵后,问道:“阿海……还说过什么?”
林素云哽咽着,只顾着流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囚徒 第十九回
一九四二年九月下旬,日军侵占昭南岛已过了大半年。
古谷川从南洋华侨协会的办公处笑脸盈盈地走出来,接着便亲自去了新美路的成衣店。他仿佛是要过节一样地,才买
了许多上好的布匹,还订做了一些婴儿的衣服——若不是旁人清楚,古谷中将向来洁身自好,并且对女人丝毫无兴趣
,还可真要以为将军府里是有什么喜事了。
古谷川向来不喜欢多嘴的人,知情的手下也断然不会与他人说闲。至于同僚那里……要不是车子前头插着一面黄旗,
古谷川还真是要把自己的身份给遗忘了。他觉着自己似乎又回到了过去——安宁舒适的生活,快活顺心的日子!
成衣店的老板是个锡克人,操着一口口音古怪的日文,正战战兢兢地为这日本军人服务。当把衣服都包裹好的时候,
勤务兵去把交易票给递出来,那老板连连摆手,一分一毫也没敢收取。古谷川因为心情颇好,就拍了那勤务兵的后脑
勺,把票子搁到了桌上,就大步走了出去。
与其他的同僚相比,古谷川几乎算是十分节俭的——他不乱花钱,却也不心疼那点钱。也只有他的亲密老友久保晃一
郎知道,古谷川一点也不稀罕军政府发行的香蕉票,反倒是把自己心里最恨的英镑给牢牢地存储在其他隐蔽的地方。
故此,久保总要时时嘲笑友人十分地爱财。然而,他并不知道,比起爱财,古谷川更惜命。
他是个有眼界的人,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是有自己的理由的。
把衣装都置办好了,古谷川又去百货公司采买了一些物品——都是一些补品,还有一些果脯零嘴。这些东西在这时期
都是奢侈品,也只有日本人才消费得起。古谷川买了足有两大包,让勤务兵都扛进车子里。
这些东西,有一半是往郊外那幢楼房送去的,另一半则是送回公馆里养人的。古谷川很忙碌,医生已经跟他报告过了
,林素云约莫在这段日子里就要生了。古谷川听到这话的时候,脸上虽是面无表情,可心里是感到万分惊喜的——旁
人都不知道,在这短短的日子里,这古谷将军已经和那未出世的孩子培养出了极其深厚的感情。
古谷川让老大妈多找了几个伶俐的人去伺候,并且叫医生时时留在屋子里候命,而他本人却无声地微笑呢喃——
我要做爸爸了。
那可是阿海的孩子,也是他的孩子呀……
古谷川抱着这样甜蜜的念想,把采买好东西都送到了楼房去。他自然是要亲自跟过去,好确保在这段时候里林素云母
子能受到妥善的关照。当然,他多半是为了孩子能平安健康地诞生出来。
也许是过几天就要生孩子里,林素云连走几步路都觉着肚子不舒服,成天都躺在床上。古谷川见她日日满头大汗,心
里终究也明白女人的辛苦来了,便和颜悦色地同她说几句话——说的全都是叶海涛的事情。
林素云因为过分地思念丈夫,也不觉着一个日本人如此关心自己的丈夫是怎么一回事儿。她只要一说起叶海涛,心里
便好受一些,也认为自己能安稳地熬过去。
“阿海是个肯努力的人,但是脾气倔……也不愿意靠我大哥在洋行里给他谋事做。后来,他给我大哥在当铺里管账,
只肯跟其他帐房拿一样的薪水……我大哥怎么劝都没法子。”
林素云自顾自地说着,古谷川静静地听着,拿着小刀削苹果皮,也不插话。
“后来,他干了两年的活儿,才存到了一小笔的钱。那两年,我们都住在我大哥那里……我想,我们怎么都该有自己
的房子,不能老是叨扰我大哥。后来,我就私下和我大哥借了笔款子……就买了爪哇路旧地段那里的老楼——”林素
云说罢,忽然看了古谷川一眼,浅笑问:“你知道阿海知道的时候,是什么反应么……?”
古谷川跟着扬嘴,说:“那一定是大发脾气,让妳把钱退回去,然后说‘我不能拿大哥的钱’,结果闹着闹着,还是
服软了。”
林素云听到这话儿面带讶异地瞅着古谷川,喃道:“是啊是啊,说得一分不错啊……”
古谷川得意地一笑,大口地咬了一口苹果——他实在太了解阿海了。
离去之前,古谷川塞了一大票的钱在老大妈手里,让她去把缺了东西给买齐了,并且对那几个唯唯诺诺的医生和下人
冷眼威胁了一番——若是母子有任何差池,就让他们全数一块儿到地下伺候去。
事后,他心满意足地坐车回到了公馆。
叶海涛拿着拄杖,站在屋外,静静地看小哑巴逗狗。亦如往常,当古谷川一靠近,小哑巴和黄毛就全都要躲到旁边去
。叶海涛依旧是雷打不动一样地站在那儿,古谷川让勤务兵从车子里把东西都搬出来,又揽着叶海涛的肩,亲昵地说
:“阿海,快上去,试试衣服。”
叶海涛一点头,就慢慢地挪动着拄杖。古谷川就在旁边搀扶着他,并且亲热地环着他的腰身。
小哑巴抱着黄毛眼巴巴地瞧了瞧,正要跟上去的时候,却听到身后一身吆喝。
小哑巴一回头,果真看到那黑呼呼的藤野平小跑过来,大声问:“将军回来了?”
小哑巴看了看狗儿,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并且指了指屋子里——古谷川已经和叶海涛上楼去了。藤野平“啊呀”一
声,愤怒地跺了跺脚。小哑巴搂紧了黄毛,就要扭头窜逃的时候,忽然让藤野平也拽住了衣领。
“你跟我过来!”
小哑巴整个人一颤,藤野平见他动也不动,就去踢了他一脚。小哑巴叫疼地退了两步,只好把狗给放了下去,哭丧着
脸跟着藤野平走了。
古谷川带着叶海涛回房去试了衣服——那都是几套新西装,叶海涛本就有点书生样儿,如今打理得人模人样,穿戴齐
整,也确实是一表人才。古谷川目光热切地瞅着叶海涛,心中赞叹不已。叶海涛在试了两套后,终于不冷不热地开口
道:“你不用这么麻烦,又不是过节,再说,我也只待在屋子里。”
古谷川听到这话儿,便从沙发椅上站了起来,由后去搂住叶海涛,亲了亲他的耳垂,说:“你可让我想起来了,马上
要过中秋了,这可得好好地庆祝……”古谷川便打算着边点头,然后欢喜地笑了一声,说:“阿海,这一次,我们总
算是月圆人团圆了,是不是?”
叶海涛垂了垂眼,没回话。
古谷川也不在意,只是顺着叶海涛的耳垂亲了下去,湿润的舌头划过那有些粗糙的肌肤。叶海涛颤了颤,甩了甩头要
拒绝他。古谷川权当叶海涛同自己嬉闹,笑了一声,就跟登徒子似地把叶海涛拦腰抱了起来,一举扔到了床上去。
叶海涛惊得差点咬着了舌头,而这张床垫了厚厚的被褥,就算是重重摔下来也不见得疼。故此,古谷川肆无忌弹地跟
着压了上去,三两下又把叶海涛身上的新衣脱去了,架住那两条腿,直接低头来一顿痛快地吸吮。
若是先前,叶海涛估计要蹬腿做一番挣扎。然而日子久了,这样的情况来了几次之后,叶海涛也不再浪费体力了——
只是,古谷川也许是禁欲太久,这段时日开了荤,渐渐往禽兽之路进发了去,没两天就要狠狠地来上一回,简直要把
叶海涛给活脱脱榨干了。
早上,叶海涛晕乎乎地睁开眼来,就见到小哑巴正在给他擦拭身体。他见叶海涛醒过来了,脸上先是一笑,而后由低
下头,默默地揪着毛巾。叶海涛看了看他,忽然沉声说:“男孩子怎么可以做出这么扭捏的动作。”
小哑巴张圆了嘴,不解地看着。叶海涛有心要把小哑巴训练好,便严厉地喝道:“站好,把腰挺直。”
小哑巴吓了一跳,连忙听话照做。叶海涛这才点了点头,软言说:“以后在别人面前,别只管低着头闪躲。你是个男
人,别这么胆小,知道么?”
小哑巴默默地点了点头。
叶海涛叹了一声,伸手去摸了摸小哑巴柔软的头发,轻声道:“扶我去洗一洗。”小哑巴闻言立马微笑,殷勤地靠了
过来,双手扶着叶海涛,好让他从床上起来。
事实上,叶海涛这段日子并没有闲着的。他找到了一件事情来做——把小哑巴给教导好。他们虽然互不知道对方的来
历,不过在这段日子里却有了深厚的情谊。叶海涛虽然谈不上学富五车,却怎么也算是高等学府的毕业生,要当个教
书先生也还算是绰绰有余的。
而在教导小哑巴的时候,叶海涛就像是林庄文附身那般——方法模式全是一样的,就连说话的语气也十分相像。在小
哑巴眼里,叶海涛在教书的时候,几乎要变成另一个人,而且相当严格。
不过……也、也挺好的。
◎ ◎ ◎
古谷川说要过中秋节,自然是要认认真真、踌躇满志地去大办特办一番。
在这时期,寻常人家买米吃饭都成了问题,又逢国家沦陷,是不会有什么闲情去庆祝的。就算没什么应景的玩意儿,
古谷川也来了想法,不仅去安排了好菜好酒,还让人搬来一张石桌放在院子里好做赏月之用。
此外,他也有点讨好的意味,跟个小情郎似地怀着浪漫心思,亲自动手做了灯笼——这事儿自然是鬼鬼祟祟地操办好
的,决不能大肆宣传。
叶海涛没想到古谷川有这等闲情,心里自是觉得有些意外,不过却也没摆着一张脸,倒是难得的面色柔和——里头有
几分真假,就不值得去探究了。
叶海涛平日很关照小哑巴,这时候也从柜子里找了件新衣新裤和袜子,让小哑巴换上。
小哑巴年约十五、六,正是长身子的时候,那件旧长裤太短了,白净的小腿都露出一截。身上的衬衫也洗得发黄了,
布料软得要散了一样,那袜子也破了几个坑,到了晚上一点也不保暖。
小哑巴收到这些东西,便欢天喜地地在叶海涛面前直接脱衣服——在叶海涛面前,他丝毫不忌讳。
小哑巴的人生得标致,稍一整理就是个活脱脱的富家少爷,体面漂亮。叶海涛看了也由衷赞了一声“好看”,小哑巴
有些羞涩地挠了挠头,忽然走到叶海涛跟前,把腰给弯下来……
“阿海。”古谷川这时候进来了,瞧见这一幕的时候还愣了愣。
叶海涛倒是很坦荡,毕竟小哑巴只是弯下腰,什么事儿也没有。他侧了侧头,看了看门口站着的古谷川。小哑巴做贼
心虚,这会儿真是活生生被吓破了胆,整个人惊跳起来,差点又要躲到叶海涛身后。好在他想起了叶海涛的教导,只
好强压下恐惧,把腰板给挺直了。
古谷川古古怪怪地看了这对主仆一眼,可又觉得这两人一副坦荡,并无不对——估计是自己看花了。古谷川很快地释
怀了,大步走向叶海涛,浅笑着说:“今晚没下雨,月亮圆着。楼下饭菜都送来了,一起下去吧。”
这好节日古谷川只愿和叶海涛这唯一的“亲人”过,故此,一桌子琳琅满目的菜肴着实让叶海涛看花了眼,也不管古
谷川愿不愿意,拉着小哑巴一块儿坐下来。
古谷川就忙着伺候着叶海涛,偶尔拣了几颗菜吃,肉类丝毫不动。小哑巴在旁边战战兢兢地坐着,跟个慑于大房淫威
的小妾似的,只顾低头吃着眼前一盘菜。这样来瞧,实在是一顿堪称诡异的饭局。
吃完了饭,古谷川便要扶着叶海涛去院子,并且率先把其他人都赶走了——花前月下,他自然是生出了要同叶海涛亲
热的龌龊心思。
然而,古谷川这算盘打得太精,总要在临门出个不得了的意外。
电话叮铃铃的响了起来,亲信勤务兵去接听了之后,也顾不得古谷川的命令了,急忙闯入禁地,用日语老远便大吼一
通。
古谷川听罢脸色一白,诡异地看了叶海涛一眼,猛地站了起来,扔下一句:“阿海,我出去一趟。”之后,便疾步走
向车子,迅速地赶到了郊外的公馆去。
囚徒 第二十回
古谷川实在没想到原来生孩子也能挑时辰的,他坐进车子里便沉着一张脸,把那充作司机的勤务兵后脑勺都快要拍出
个窟窿来。
一到这郊外的楼房来,古谷川一踏进屋子便听见了那阵阵的尖声哭喊,当场便发起火来,开腔便对着一屋子的下人大
吼:“出了什么事了!孩子呢?在哪里?!”说罢,他就要大步上楼闯进房间里去。
“将、将军!”这会儿老大妈真是拼死也要把古谷川拦在门外了,她老泪纵横、汗水直流,如今这紧急的时刻,口齿
也伶俐了起来:“将军,女人还在生孩子,您就别进去瞧了——”
老大妈才刚苦口婆心地劝完一句,房里头又传来一声极其尖锐的哭喊,直接砸在古谷川的心尖上,使他整个人一震,
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生个孩子能这么嚷么?!滚开!”
古谷川捏着老大妈的肩,将她往后推去。老大妈哪里见过这么莽撞的男人,真是一丁点儿也不忌讳啊!她翻在地上还
没爬起来,就见古谷川脸色大白地往后退了一步。
诚然,古谷川确实是看到了一个惊心动魄的画面。
他甫一推开门,便闻到了一屋子的血腥。医生和几个医护人员团团围着床上不断哀嚎的林素云,还有一个接生婆凑到
一旁,靠着那点经验嚷嚷着:“姑娘!用力点啊!还瞧不到头呢!”
林素云已经哭得要岔气,喊的喉咙都哑了。医护人员往她嘴里塞了布条,又将她两手都绑在床头,让她两腿大敞着—
—可是他们足足舞弄了要两个小时了,羊水都破了,这孩子就是还没出来。
古谷川看着那床褥一大片的血红,又见林素云疯了一样地扯着嗓子尖锐哭喊,难免是要晕头了。他快步走了过来,直
接把医生揪了过来,“怎么还生不出来!你到底会不会办事的?”
那医生两手全是血,看过去也是脸色苍白,他吃力地开口急道:“骨、骨盆太、太窄了……!”
古谷川皱了皱眉,他哪里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医生见再不说明,自己估摸就要先人头落地,便豁出去一样地吼道:“
是、是难产了!”
伴随着医生这一声大吼,林素云又尖声喊了起来。古谷川这会儿也有些紧张了,他转头要走出去,却又临门扭头倒回
来,最后却成了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时不时侧过头去瞧一瞧林素云。
古谷川先前只知道女人产子乃是一等一的大事,却不知道这是要让母亲往鬼门关上饶一圈的大苦差。他足足在房间里
待了又一个小时,林素云身材娇小,十分羸弱,到了这份儿上实在是把命也赔进去了。
眼见林素云翻起了白眼,气息逐渐弱了下来,古谷川见那医生和接生婆都乱了起来,便走到床缘去瞧,嘴里却是一句
话也说不出来。
林素云迷迷糊糊地摇晃着脑袋,眼神也不大对了,只顾张口弱弱地嚷着。古谷川矮下身去听,只听见她嘴里不断唤着